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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唐朝晖  2017年03月18日16:31

第二折

何艳新

第四章

牵着外婆的手,

享受着心灵的自由

田野,把山推向四周,把房子推向山脚,留出大片空地给自己。有些房子躲在小山后面,一声不响地露出半截小路,给田野提个醒,里面还有人家。

何艳新老人家的门松松垮垮地关着,一条小木椅子压着门,不让鸡、狗入内。喊了几声何老师,里面才有动静,有人在屋子里,拿掉椅子,门开了。

又见到了老人,她感冒了好几天,没以前那么活泼,精气神浮在不稳定的状态层,好在说到任何事情,那些事情都会来到她的面前,让她说出来。

老人搬出长条木凳,坐到屋外。横条纹,薄外衣,紧身裤,黑白点点。她清瘦,人精神,笑中带点拘束,遇到陌生人,放松中有防备,挽了点衣袖,坐姿随意。

第一次见到何艳新老人,她把自己的心封藏在人们进不到的地方,她心里安住着一个胆怯的小女孩,“她”知道有陌生人来,藏进里屋,躲在灵魂的光线中,偷偷地看着外面的陌生人,听陌生人说话。

何艳新老人是位孩子,是位随和、亲切的老人。

与老人聊天,机器架在房子外面那块小坪里,不断地有鸡、狗优哉游哉地出现在镜头里,还有小孩,从镜头前羞羞涩涩地走过,用茫然的眼睛看着镜头。几十年了,老人习惯了各种镜头,与老人关系亲近后,她更是无所不谈,也谈得随意而忘记镜头的存在。老人笑起来很放松,两只眼睛显得更小了,没了牙齿,笑的时候,嘴也向里笑,一头白发,童心爽朗。

谈到过去没有饭吃的苦日子,心情随之沉重。

何艳新老人,1939年出生,但身份证上写的是1940年。

1939年八月初一,何艳新出生在她现在的居住地:河渊村。

1943年,她的父亲被一户有权势的人家杀害了,何艳新家里穷,天理在何艳新家,但公平和结果,自然由有权势的人家说了算,父亲被杀,还被抄光了家,家里稍微有点用的东西,都被搬走了。

父亲不在了,房子空了,屋里到处散发着凄凉的气息,母亲不断地哭,哭了几天,姊妹来劝,再哭,就没命了。

没了柴点火,没了锅子,没有米。

外婆知道母子生存到了绝境,就要她们回田广洞居住。母亲抱着四岁不到的何艳新,回到外婆家生活。

一晃就是十多年。

“土地改革”,农民开始分田地。母亲先一个人回到河渊村,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土地。母亲一个人,在河渊村种田、种地。这位苦命的女人已经守了十多年的寡。

十四岁以前,何艳新一直住在外婆家。

母亲改嫁具体是哪年?

时间来到老人面前,何艳新回忆着,她记不得了,根据推算和估计,可能是1953年。

“时间,我记不得了。我记不得时间。”

母亲再婚后,十四岁的何艳新离开田广洞,离开外婆温暖的家,回到河渊村,她知道母亲组建了新的家,有一个自己陌生的男人,要她叫爸,她不能接受。

回到村里,何艳新坚持一个人住,一个人生活,她不希望自己的母亲改嫁、再婚,她不想与母亲那一家人住在一起。

她,一个小女孩,十四岁,自己生火做饭,天黑了,她早早地关上门,自己爬上床,拉开被子,远远地吹灭木板上的灯,黑漆漆的,马上闭上眼睛,睡觉,让夜晚的黑包裹着自己。

生活了一年多,外婆、舅舅,村子里的伯伯、叔叔等亲戚都劝何艳新。

“你妈妈也不容易,是个受苦人,你就应了他们,与你的妈妈生活在一起吧!”

十九岁,妈妈给何艳新许了一个人家,就在河渊村,她不喜欢母亲的安排,母亲是想自己老了,没了依靠,就把自己的女儿嫁到本村养老。没人问过她本人,愿意这门婚事吗?喜欢这个新郎吗?没人与她商量,她只是被告知。

她看见山上的白色小羊,被主人抱着,送给邻居家。她就是那只小羊,她用女书歌轻轻地唱出自己的苦,唱给飘过的云听,唱给阳光听,阳光温暖,黑夜来临,阳光不见了。

新郎大她一岁,高中快毕业了,想考大学,老师也不让他结婚,新郎本人也不喜欢这婚事。

一个下午,何艳新偷偷写信给准新郎,要他不要回来完婚。

结婚那天,新郎真的没有回来,在学校照旧读书。

夜里,新娘的姊妹们听长辈们在议论,明天去学校把新郎抓回来。

姊妹们把消息告诉何艳新。

一大早,抓新郎的人出发了,新娘何艳新也有了自己的新打算。接近正午,新郎低着头,白白净净地走在几兄弟的中间,前后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一个小队伍,回到河渊村。

新郎抓回来了,新娘又不见了。何艳新天没亮,就跑到村里的一位姊妹家里,藏了起来。

第三天,何艳新从姊妹家里出来,左右无人,就闪进巷子里,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名正言顺地回到家,见过母亲和来家里探听消息的亲戚。

这里的风俗是结婚三天后女儿回娘家,怀了孕,再回到夫家长期居住。没怀孕,就一直住娘家。平常,逢年过节,新娘像走亲戚一样地回到夫家。

何艳新走亲戚,就走到外婆家,陪外婆过节,谁也不好说什么。新郎也不回家,他想考大学。后来考军校,因为视力不好,没被录取。第二年,他还想复读,家里父母不同意。

“我们三年没有‘结婚’,真的,没有同房,不是因为性格,是决心。”

她坚决地说。

三年,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他们各过各的生活,他们的生活也没有太多交集。

何艳新过了自由快乐的三年。偶尔在夫家住一天。

双方父母不知道这些事,新郎的妈妈有担心、有怨言。

“结了三年婚,也没怀上孩子。”

青年何艳新,无所惧怕。

“没有孩子,是祖坟风水不好。”

母亲为外孙的事,也经常哭。

“怎么办?三年都没有孩子。”

何艳新的姊妹,还有一位知心的伯母,知道他们没有同房,外婆也知道何艳新不同意这婚事,她们后来就悄悄劝何艳新,可怜你妈妈吧!她也不容易,你就依了她吧!

结婚三年,退婚不现实,离婚也不行。各种压力都有,何艳新与新郎商量,最后,在第四年,他们才正式同房、结婚。

何艳新生的第一个是女孩,是大姐。第二个是男孩,是大哥,排行老大,在江永,女孩是不参与排行的。接下来是二哥、三哥。老四,养到三岁,没能养活。现在在北京工作的何山枫,排行第五。后面还有一个小妹妹。何艳新共生了七个孩子,现在是六兄妹。

老的、少的,一家十多号人。生活的压力,一年比一年重地压在她身上。累得没日没夜,太累了,她就一个人跑过家门前的大片稻田,两边的谷穗向小道上压过来,路都快看不见了,她熟悉这条田埂,她知道哪里宽,哪里窄,哪里的地势往左斜,哪里有一个放水口,要跳过去。她跑到山这边,这里有三棵古树,村子里没人知道有多少年头。这里少有人来。她气喘吁吁地坐在树根上,旁边的杂草和树枝,完全遮挡了她,她像一只兔子,藏在茂密的树林里,没人看见,没人知道。她蹲下来,就听见了平常听不见的声音,三五只虫子在草丛里一声紧一声地说话,她听见鸟的翅膀扇动树叶的声音,光流淌在树叶上,洒落在树林里,几只无名的小虫子,从落叶底下钻出来,跟着阳光走,寻找露出地面的那丝丝生机。她总是想,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多少快乐的事情,她也知道任何快乐的事情与坏事情一样,都不会长久,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来到,可她,从成家开始,就为自己的一口饭,为女儿的一口饭,为儿子不被饿死,为老人有东西饱肚子,只为这一口饭,她青春的气力已经用尽了。明天渺茫,就今天,也是红薯大半、不多的大米,掺和煮在一起当饭吃,菜里的油,只能放一点点,肉,她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吃了,这才想起,再过几天,是三儿子生日,要挤点钱出来,去县城里买点肉,给孩子们尝尝了。她真不愿意去想,这么累,天天如此,竟然,肚子都难填饱。女书歌谣的旋律在树林里随着一片片树叶的飘落而慢慢地飘出她的身体,随树叶,在阳光里细微地摆动,她熟悉的女书歌谣,她听着,声音又回到她身体里,她轻轻地唱起外婆最喜欢的那首《花山庙》,那么长,一句句,一声声,声音飘进树林,惊醒所有的植物,每一个节奏,每一个字,她竟然全没忘记,她唱着,眼泪哗哗地流,歌里的生活比她更苦,她看见那些女书字,一个个,与落叶一起,铺满了整个树林。隆起一座座房子,是宫殿,她是里面最美丽的公主,里面有她最爱的人,孩子们、家里所有人,都在,都幸福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阳光走了,她要回家了,大儿子,站在田那边,喊妈妈。

站起来,她狠狠地又下了决心,为了有饭吃,必须继续想方设法地去挣钱。

村里很多人去挑矿赚钱。何艳新去了,给邻乡铜山岭矿挑石头,她与男人们一样,每担挑一百六十多斤,四毛钱一百斤。

“拼命地挑。”

那年,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女孩一个,男孩两个,分别是六岁、四岁、两岁。丈夫在学校教书,不在河渊村。每天凌晨三点,何艳新摸黑起床,煮熟一锅饭,放在家里,菜是没有的。谁想吃了,就在里面抓了吃。担心孩子们掉进村里的池塘,就把他们都反锁在家里,给大女孩一个桶,告诉她,弟弟们如果要拉屎撒尿,就拉在桶子里,桶子放在角落里,每天晚上,何艳新回家,桶子不是在屋中间,就是在门旁边。

挑矿就是一整天,天黑,才回家洗衣、做饭。关在家里的孩子,就由六岁的大姐哄着两个弟弟吃饭、睡觉。直至今天,长期以来,家里有什么体力劳动的事情,大姐也是很顾着大家。

大姐嫁在道县。

何艳新老人一直住在河渊村,群山之中,一个悄无声息的角落。

因为女书,她去过很多地方,中国台湾、北京、长沙,日本。日本和中国台湾去了两次,去中国台湾是结交姊妹刘斐玟邀请的,去日本是虽然没写“结交书”,但亲如姊妹的远藤织枝教授邀请的。远藤织枝是用对等的情感把握到了女书最颤抖、最细微部分的人,这样的人,当今为数不多。

平常,刘斐玟学女书,她要何艳新老人坐在旁边,她一边打字,一边让老人核对汉字与女书字翻译是否正确,有没有错。远藤织枝就不一样,她只要何艳新老人把女书字写出来,就算完工,余下的,她自己来翻译。

何艳新老人参加过不少的女书活动。

“活动怎么样?有什么感觉?”

“记性不好,过了什么日子,也不知道。”

她不断强调,现在记性不好,脑筋也不好使了。

第一次去日本,是1997年。何艳新老人与女书研究者们交流女书,主讲人是何艳新。远藤织枝,请老人写出具有远古风骨的女书字,大部分女书字,提前很多天的晚上,老人在家里,就写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写了多少个晚上。挑了些稍微满意的,带到日本,给大家看,写得不满意的,直接撕了,变废纸。何艳新,完全没有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一半或十分之一的自信。她总感觉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唱得也不好。

在日本,大学里的那场主讲,老人唱女书歌,是大家所期盼的。在不大的会议室,研习者端坐,老人像在阁楼中,外婆站在旁边,她唱的女书歌谣,与外婆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学者们轻微一颤,飞翔的心,突然下降,真实地落在中国南方大山的阴影里,女性困苦的田地,发着芽,傻愣愣地感受冷风中丝丝滑滑的暖和劲,立春了,天气转暖。老人的每一次拖音,没有具体的文字,她们看到了风中的泪是如何隐忍地,在春雨中暗自流淌,声音清晰,如果没有歌声相引,她们听不到水的流响。老人的歌声,顺时间藤蔓,爬满墙壁,人所共有的情感,超越了这白色的墙壁,超越了语言,这些声音,即便在今天的南方,也如风,似有似无,消逝的声音隐藏在树林的幽暗里,外婆也不知道,这些歌声,是从哪个年代,哪个世纪,一些有着怎样经历的女人们唱出来的。老人的声音,因为外婆的口传身授,她把语音的历史、河流,用一墨山水,画在纸上,每一笔,都历经百年,不是她一个人的书写,是文化的河流,汹涌着,咆哮着,流淌着。

亲爱的姊妹一直陪在老人身边,何艳新感觉与在家里差不多。在中国,在河渊,在日本,两位老人也是坐在一起,说话,聊天,到村子里到处转,姊妹在哪里,哪里就不会寂寞。

“因为我在那里,她给我自由。”

何艳新,是一个爱自由的老人,她们站在海边,空茫至无的海水,反反复复地冲向堤岸。

何艳新老人喜欢花,日本到处是花,每每到得花前,她会无目的地站在可以看见花的地方,心花怒放。

半个月过去,老人突然心烦意乱、心神不宁。

“睡觉,天天做梦,梦见老公死了。”

虽没有爱,但是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有俩人的关心、守护,感情是在的,她担心他。何艳新到日本的浅草寺求签,其中有一句:人事有爻讹。签的大概意思是:

“一条鲤鱼跳上了岸。”

她着急了,老人的理解是,鲤鱼跳上了岸,没水喝,那肯定得渴死啊。

求签后的第二天,何艳新就请求姊妹远藤,让她回家。她一定要回家。原本她们想在日本到处走走看看,也让更多的一些年轻学生,近距离地接触老人,感受女书。

远藤给老人买了回中国的机票。

21日,何艳新回到河渊已是深夜。丈夫一见到她,就问她要钱,脾气比她去日本之前更大。丈夫把家里的照片全撕了,一地的照片:一角捧花的手;土布衣袖;字的斜线;墙上证书的半个字——撕碎的照片到处都是,各个时间具象地摊了一地,缺胳膊少腿地匍匐在地,或向天张望,或痛苦不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22日,天刚亮,长途跋涉的何艳新还在梦中,媳妇告诉她。

“‘大’去了。”

“不会啊,昨天讲话还那么神气,还骂人!怎么会死了呢?”

何艳新对媳妇说。

“真的很灵,那签。”

回忆当时,说这话,她神情认真,神思固定在日本,站在庙里,院子一角,看签的那一刻。

何艳新丈夫何德贵,老高中生。以前是位教书先生,教了七八年,工资太低,没办法养活一家十多口人,时间大约是1965年,何艳新支持丈夫辞职,回农村种田,铁饭碗不要了。

何艳新对事情的回忆,都没有准确的时间,事件在,时间于她,是一个圆点,很久以前、昨天、今天,甚至明天,都在这个小黑圆点里,事就是事,与时间没关系。

她与丈夫没有留下合影。

“全被老公给撕了、烧了。”

包括何艳新的单独照片也烧了不少。丈夫生病前,他们没吵过架,自从丈夫得了胃癌,做了手术,又转为肝癌后,丈夫性情大变,他天天打何艳新,撕毁家里的东西。

“他像个疯子一样,有事没事,就打我。”

丈夫去了,痛苦也随他消失。

“病中的他,也是受罪。”

何艳新的苦日子也像到了头,她心情逐渐舒朗,厚厚云层,一点点,被风吹走,一点点,露出阳光,照在生活的石板路上。没有男人的日子,生活比之前更苦了,她继续种了四亩田,五个孩子要养。

不种田,全家没得吃,老老少少十多张嘴,靠田来活。

“你们说,我能不老吗?”

老人总是感叹自己比同龄人显老。她瘦小,神气像村口的大树,磅礴茂盛,怎么看,都不像深山里的老太太。她见过世面,见过生命初始的流光溢彩,见过缤纷落叶的生命。

如果老公在世,她哭哭啼啼地过日子,有人来采访她,要她写女书,她是不会写的。

“写没用,越写越伤心,还是不平静。”

何艳新老人的生活,历高峰、近悬崖、达平地,一个节拍跃起,又落下。

植物,缓慢生长,昭显生命之力,颜色浓郁至流动,简朴至枯黄。

第二次,老人2月27号到的日本,3月7号回国,11号下午,日本因大地震,引起海啸。何艳新老人可爱地认为海啸与自己到日本有关。

“每次去日本,征兆都不好,都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以后,她就不太愿意去日本了。

新年,好朋友刘颖,日本成城大学教授,从日本来到江永,把老人接到县城,两个人在一起住了几天。希望老人今年再去日本,她说,怕冷。

前年,去日本的手续都办好了,也没有去。

“太老了。”

老人抹不掉顽固的想法——日本,每次去,都会有大事情发生。

在没有电话的年岁,几姊妹相互写信问候,何艳新用歪歪斜斜的女书字写信,远藤织枝和刘斐玟用女书字回信。一扇、一札,都是对平常时日的赞叹和想念。

老人去了两次北京。

一次是小儿子何山枫接她去住了十个月,住得很不习惯。

“进门,把门关掉,一个人都不认识。”

农村老人们对城市的排斥,莫不如此。

长城、颐和园、故宫,北京的景点,何艳新老人都去过,烟云一般,不记得了。

之前去北京,是清华大学赵丽明教授邀请何艳新,请她去帮助翻译、整理、编撰《中国女书合集》(第五卷何艳新作品集)。2002年年底,到2003年年初,老人像位年轻的女学生,与女学生娃娃们一起住在女生宿舍里,吃学生食堂,有几位一起编辑女书的女学生,天天陪着老人,看女书、认女书字、写女书字、吃饭、睡觉。

清华大学多位学生,跟老人学女书,老人翻译了多少女书字,她们就认识多少,学生娃娃不会说江永土话,所以不会唱女书歌,不会读女书字,只认得。

2014年,老人七十六岁,从阁楼下客厅,从水泥梯级上踩空,摔伤腰骨,躺在床上。孙女莲梅和大姐照顾她,三哥也回来了。

“人老了,不行了。”

台湾的姊妹刘斐玟和日本的远藤织枝,她们转飞机、坐汽车,到村子里来看老人,看到姊妹,老人不断地流泪。一年不见,远藤织枝说何艳新真的老了,去年见,老人还有牙,现在牙全没了,头发也全白了,真显老了。

“牙齿没有了,唱歌没之前好听了,漏风。”

老人唱完,总要嘲弄自己一下。远藤织枝与何艳新年纪差不多。

“她看上去很年轻,四十多岁的样子,脸上都没有皱纹。她喜欢爬山,叫我去爬山,我上不去了呀。”

总会有一些人,各种各样的人,敲开老人的门,有些是政府领导带来的,有些是自个找来的——向她学女书!

老人喜欢人来学,白日里头,她做的梦就是:在村里开一个女书班,免费教女人们学、唱、认、写女书——梦,现在还在做着,没有实现。

老人家里很破,很旧,虽如此,家里还是去过很多国家的人,日本、美国、加拿大、意大利等等,采访的、拍摄的、学习的、想念她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换其他人,都不愿意听,老人不这样认为,她有自己不一样的思路。

有一个来自云南的人,自称博士——也许真是博士,也许一切是谎。来者二十七八岁,叫周立夏,或者叫朱离霞,普通话不准确,各种可能都有,说不准具体是哪几个字,反正就有这么一位,他是拍片的?摄影的?还是搞电影的?老人说不上来,分不清这些行业的区别。只说要帮老人看看风水。

他没给老人留电话,就来了河渊村一次。老人带他上了旁边平房的屋顶——来了信得过的人,她都带上去。那人看了看何艳新墓地的风水,说要“做光”,类似于开光、做法事,何艳新相信他说的——墓地,风水好。可老人不想做法事。那人接着说,您百年之后葬在那里,你儿子就会当官。

“他说这个,我就不相信他了。”

前面的话,老人都信,好像就后面这句,露馅了,老人认为不可靠。

去年晚上——具体哪个去年,不要问老人,老人会给你掐算一番,然后告诉你,不记得哪年了。

晚上,老人被一种声音惊醒,声音越来越大,侧身,又坐起来,仔细分辨,声音是从大门传来的,开始以为是莲梅家的狗在撞门,再听,声音不对,是有人撬门,老人怕啊,坐在床上,不敢下来,黑暗中有一种恐惧,蔓延,胀满了房间,她手抓着床沿,不让身体抖得太厉害。

“谁啊,谁啊。”

她喊叫。外面的人,知道家中有人,声音就没有了。

那年去北京,住了十个月,回到河渊村,家里的被子、床单,全被人拿走了。老人说的拿走了,就是被偷了。

十年前,何艳新还是种田,农村就靠这个活,饱肚子,她带了五个孙子。

“现在不行了,没气力了,带不动了,那时,真是苦了,生活困难,全靠种田。”

大孙子在江永一中读书,另外一个孙子在广州打工。四个孙子、两个孙女。

假期与老人住在一起的,有两个孩子。

小孙子穿校服,挎肩背一小竹篓,手拿长竹竿,前面绑张小网,出门,去池塘、小河里抓鱼。

老人,老村子,新村子,到处走动。山下的田地里,村子的巷子里。

鸡、鸭、狗、人,走在青石板路上。老人,走在后面,上山捡一些枯了的树枝,做柴烧。要不了十分钟,就捡了一小捆,夹在胳肢窝里。下山,绿山中,老人手中的灰色枯枝,随光线移动,挪动。她像一支笔,从绿色里硬生生地搬出一小捆灰色来。

年少之时,她与外婆一起,经常写女书字,读女书字,别人的痛苦,别人的生活经历,激荡着她奔涌的心灵。

说得最多的是:

“做媳妇,不自由,要给婆婆倒洗脸水、洗脚水,做饭前要问煮多少米,煮多了、煮少了,都要挨骂,没有自由。”

男女,区别很大。女人不能坐在家里与其他男人说话。

丈夫打、婆婆骂,是常事。

她不喜欢这些。

她喜欢待在外婆身边,听外婆唱歌,听着听着,她看到外婆的泪水,流下来了,诧异地看着,痛苦扭曲着爬上外婆的脸,阴郁、凝重,她好像懂了,什么是女人,她爱着外婆,与外婆待在房间里,她感应到了知性、善良的气息。

说起母亲,老人的笑,故作轻松。

“家里,我也是受妈妈压迫的,事情都是妈妈说了算。”

她们那一代,是不自由的,她羡慕现在,自由恋爱,自由地出走、说话、聊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她喜欢自由,十二三岁,稍微看得清世间的事情,日日夜夜与外婆在一起,牵着外婆的手,她享受着自由的快乐,后来,一直到老,她始终刚硬地,尽可能多地保持自由。

自由地呼吸。

因为她懂女书,之前,政府每年每月给何艳新她们这批女书传人,一个月补助五十元钱,后来,增加到一百元,现在每月两百元。

你与老人话别。

是第几次告别?你也忘记了,时间其实不重要了,时间,其实是一个记号。

你要走了。

一大袋土特产——粗的红薯粉,绕成一大捆。红薯是老人自己种的,粉是老人去别人家里专门打磨成的。干竹笋,一根根扎成小捆,是莲梅在山上采摘的。

“用水泡好,然后炒着吃。”

90后的莲梅会做菜。

“一半给你,一半转给山枫。”

已经装了一大袋,老人,又从楼上抱下来一大捆。

离开老人,回到北京。

整理资料,各种问题,像些调皮的小孩,左蹦右跳,跳出老村子,站在巷子口,看着你手中的机器,不让你过去。

老人在影像里唱了一句歌谣,很熟悉,不知道什么意思。你把这些问题写在一张纸上,下次见到老人,你再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请教她。

老人盯着你,回答那些于她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有时候,老人直接拿过纸来,自己看问题,自己回答你。

每次,老人都会翻出一些过去的照片。看到自己五十多岁的照片,笑得像个孩子,八十岁的她,在照片外面,看着里面笑的人。

第五章

外婆说,女书,

是天上流泪的星星

战争、运动、动乱,雄厚的基因,冲荡、污染、混浊、湮没,残缺的碎片,日积月累的废弃之物:尘封,弃野——而生存。

20世纪80年代,植物受到保护,枝繁叶茂,之前的石头山、黄土山,现在覆盖着满山满坡的绿。人慢慢地回到基本正常的生存轨道,也有无数的人性之恶,随之而至。

汉文化、汉字,在永州上江圩镇一带叫男书。男书,理所当然地属于男人掌握的工具,向外、求仕、经商,与大千世界发生广泛的联系。女人拥有的是女书。女书向内,是女人相互之间感受心灵的一面镜子,仅在群山间几十个村落里流动,不为外人所知。之后,汉文化普及,女人与男人一样,出外求官、经商、打工,女书相应地失去了曾经的土壤。

女书文化以个人的离去,构成群体的流失,而一点点消逝。古老的女书文化体系彻底崩析,女书以唤醒个人疼痛为代价,极少数个体成为女书见证者,呼为女书自然传人,她们以个人形式,浮出水面,又一个个老去。慢慢地,几乎消失殆尽。女书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20世纪80年代初,两位女书自然传人首先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高银仙,瘦个,长脸,经常戴一顶老式帽子,额正中位置有饰品玉花,系肚兜,着老式服装。1990年,去世。

另一位叫义年华,难得见到的略胖身材,长方脸,无论下雨、出太阳,都戴一顶竹斗笠出门。1991年去世。大部分人认为,女书里的爱恨离别,可怜的泪花,绽放了一个春天,就随她而去。

不久,另一位女书自然传人阳焕宜,出现在青山绿水间的河渊村,她气色外露而内敛,女书的精气神,在她整个人的身上得到具体的完美体现,她是女书的完美象征。她引领着女书的河流,继续向前。2004年,阳焕宜去世。

最后一位自然女书传人何艳新,直至1994年,才被动地被发现。

女书,在她的身上,以另外的方式呼吸着。

20世纪80年代,清华大学赵丽明到江永调查女书。何艳新当时还处于贫困阶段,每一次呼吸,她感觉到的都是饥饿和挣扎,政策正在向吃得饱的方向转变。种七八亩田,来养活六个孩子、两位老人,十来号人。

赵丽明问何艳新,会女书吗?

她刚从田里回家,脚上都是泥巴。

她想都没有想,答:“我不会。”

几天后,女书调查者从道县田广洞又回到河渊村,与何艳新说:我调查了,你外婆村里的人说,你会女书啊。

她们说话的时候,何艳新的几个大孩子,正在齐小腿深的泥田里,插秧。小的孩子,在土房子里,把一张老掉牙的小木凳当马骑。何艳新,还是没有承认自己会女书。她不愿意,女书世界里的泪,会淹没她现在的生活,现实生活已经够难受了,她的身体,此刻只能通过虚弱的物质来支撑,女书里的柔美,她现在不想进入。如果只为了自己,她愿意,唤醒心灵里的神,但孩子、老人,还要她养,要吃饭,她想了想,摇头,还是说自己不会女书。

后来,相当长的日子里,很多学者来做女书调查,何艳新都没有承认自己是女书传人的身份,即使研究者有凭有据地说田广洞村的很多老人透露,她们的女书都是何艳新教的,何艳新也没有承认。她必须下地,挖一小坑,把种子撒上,盖上土,浇水,照看,家里才有菜吃,她也会把菜挑到集上去卖。

“女书,我不写,就不伤心,一写,就难过,很难过。”

20世纪80年代,台湾刘斐玟来江永调查女书,住在河渊村村长家里,住了四个月,她也不知道何艳新是从女书世界里抽身而出的女性。何艳新其实很想和刘斐玟一起写女书字,唱女书歌。

“因为孩子太多,事太多,我怕那些悲伤的事。”

女书字,就是泪水。女书世界中的她们,大部分人,不太熟悉汉字、汉文化。她们心情复杂地让汉字成为男字。她们很骄傲,又很无奈地称自己的字为女字,人们习惯称之为女书,或女书字。

女书字、女书歌的读音是在上江圩土话基础上,加了点江永城关镇口音。上江圩很多女性会唱女书歌,但很多人不会说普通话,更不会写汉字。

为了一步步深入调查女书,刘斐玟就去学校,找正在读书的孩子们,她们学了汉字,也会讲当地方言,她要孩子们用汉字翻译一些女书歌。

一天晚上,何艳新最小的女儿何美丽放学回家,她正在家里切猪菜。

女儿说,我来帮你切。

何艳新奇怪了,这孩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叫她做事情,今天怎么想起帮我做事情了?

何美丽说:我帮你切猪菜,你帮我写字,女书歌中有些字我翻译不出来,字不会写。

何艳新只会写繁体字,就帮女儿把其中一首女书歌翻译成了汉字。

刘斐玟看了孩子们的答卷,何美丽的卷子中竟然有繁体字。

何美丽说,这是妈妈帮我写的。

刘斐玟找到何艳新,何艳新不承认是自己写的,说是女儿写的。

何艳新的老公说,刘斐玟是外地人,来我们这里不容易,你就帮帮她吧!

何艳新说,一帮就是半天、大半天的,你也会说我的啊,家里事情太多了。

老公说,出门靠朋友,我不说你,你去吧。

后来,刘斐玟在继续寻找女书的过程中,何艳新就帮她做翻译,但她始终没有说自己会读、会写、会唱女书歌谣。她用心保护着这个秘密,夜深人静,孤独无助的时刻,她总会幸福地听到,与外婆在一起唱女书歌的声音……

何艳新从外婆家回到河渊村,是1949年,那时候,大家都已经不用女书了,村里人也不知道何艳新会女书。

女书是悲伤的,只要触及,就会触到伤心的河流。翻涌起情感的伤,女人含泪的重负。

1994年年初,远藤织枝带着五个日本人,与赵丽明教授一起,访问一位叫胡四四的老人,河渊村的吴龙玉也在场,她说,我知道一个会写女书的人。

大家就这样来到了何艳新家。

远藤织枝问她,你会不会写女书字。

何艳新说,不会写,都忘了。

大家在她家里聊天,说到她的童年生活,说到她的外婆。何艳新突然抢过远藤织枝手中的笔和纸,写起女书字来,边唱边写,一首从数字一唱到十的女书歌。

第二年,也就是1995年,何艳新给远藤织枝寄去了一块写满了女书字的蓝色手帕,远藤织枝找何艳新确认:这真的是你写的吗?

何艳新生气了,她说:你要是不相信是我写的,那我以后就不再写了。

远藤织枝再三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因为字写得太漂亮了,所以我想确认一下,我相信你,请你不要说今后不写了。

那年以后,远藤织枝每年都会来采访何艳新老人,老人也为远藤织枝写了很多的女书作品。

1995年,何艳新老公住院。

江苏的吴老师在江永县人民医院病房,找到何艳新。

“我不会女书。”

何艳新照旧敷衍。

“但我老公,他倒好,告诉她说,我会女书。他说,你就写女书吧,正好把你的苦,你的可怜写出来。”

晚上,吴老师没有离开医院。

何艳新从出生到老,一直胆小。孙女莲梅说了一件事。

莲梅五六岁时,和奶奶去旧房子里抱柴出来烧火做饭。旧房子里黑漆漆的,奶奶推开门,她害怕,就站在门口,要我进去抱柴。我也怕啊,但我知道奶奶比我更怕,我就战战兢兢地进去,把柴抱出来,就跑。

儿子何山枫也说,妈妈何艳新至今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胆小、怕事。

在医院里,何艳新想到每个病房里都死过人,这些床上都睡过死去了的人,那张床上的人老得快喘不上气来。晚上,长长的走廊,白炽灯惨白的光,不亮、暗暗沉沉的,浓烈的消毒水味道充满了整栋大楼,她竟然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

夜里在医院陪老公,是何艳新痛不欲生的事情,她几乎整晚不睡,睁着眼睛,她害怕看见什么,更害怕闭上眼睛,会有什么东西靠近她,窒息她。

吴老师当时还不知道何艳新如此胆小,她只是希望何艳新安安静静地写写女书字。

黑夜再次来临,灯暗暗地亮了,老公重病卧床,孩子缺衣少食,婚姻自己做不了主,外婆那唯一的温暖,她想抓住,每次,她都看着外婆在一点点地远去,她想挽留住外婆,那是她整个生命中最美好的、最温暖的一个亮光。各种念想,冲击着何艳新,一起涌来的是黑夜的悲凉,黑暗如潮。女书,慰藉的就是这种彻骨的可怜。她的身体也在呼求女书的帮助,女书,也在暗暗地寻找传递者。

用女书述说自己的可怜。

何艳新答应了她。

一扇关上了几十年的门,终于缓缓地、沉重地打开了,门已陈腐,里面的世界,依旧朝气蓬勃。她说“我试试”的那一刻,她清晰地听见了外婆的歌声。外婆的女书歌,是最原始的古音,几百年,歌者的情感在女书歌里轻微呼吸,随着古老的音色起伏,没有变化。

阁楼上的小窗户里,声音,还停在青砖上,只要歌者开声,她们就会按序下来,随调、随音起舞,形成旋涡,歌者进到悲凉之地,沐浴月光的清冷。歌毕,身心被月光洗涤,树林被风雨梳理——更加翠绿。

远藤织枝想考考何艳新对女书文化的熟知程度,就把汉字版的《三姑记》给她,请她翻译成女书字。何艳新以女书最古老的方式,来书写:把纸放在膝盖上,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一个个女书字。她的女书气质第一次以物证的方式出现在非女书的情境中。很多东西,都不再如前,慢慢地在改变,但女书字、女书音没有变。

远藤织枝用另外两位早已闻名于世的女书自然传人高银仙、阳焕宜公布于世的《三姑记》一字一字对照,综合对比之后,她惊奇地发现,何艳新与高银仙水平竟然不相上下,比阳焕宜的还要好。

高银仙的女书,是何艳新的外婆教的。学的时候,高银仙家里还给外婆送了一个红包。

“女书,太伤心,我不想写,一写就很伤心,就想把她忘掉,没想到,还是忘不掉。”

何艳新很久没有接触女书,她想应该都忘记了那些苦痛的种子。没想到,只要她想到用女书来表达,那歪斜的文字、凄婉的音调就包裹了她的身心,一切的一切,慢慢地浮现。

之前,唤醒何艳新女书的,与她的姊妹吴龙玉有关。

吴龙玉会做很好看的花带,来补贴家用。通常是别人帮她写好女书字,她绣。后来,那人不能写字了,吴龙玉就发愁,看到姊妹闷闷不乐,遇到了困难,何艳新说,那我想想吧,应该还可以想出几个女书字来的。这一想,想出了何艳新记忆中的数百个女书字,何艳新自己也感觉不可思议,自己都认为忘记了的女书字,为何,稍一回忆,一笔一画,就全部回到自己的意识里来了。

女书世界,萦绕的是苦难和可怜,每次的进入,何艳新都感觉到阵阵悲苦的风,凉凉地,在她周遭吹起。

从那一夜开始,女书研究者们一个个地在何艳新的引导下,进入女书世界。

何艳新四岁,父亲死了,妈妈的日子自然不好过,不能在此安身。

外婆知道母亲的处境,就要她们母女两人到她身边去生活。外婆家在道县田广洞村,两个村,隶属于两个不同的县,其实,两个村庄的山水田地都紧紧地挨在一起,一岭之隔、一路之隔。

“左脚踏在道县境,右脚落在江永界。”

两个自然村落的聚集地相距不到两公里。

外公是位读书人,家里比较富裕。妈妈回到外公家里,不需要出去种田地,做的事情也不是很多,只适当地做点家务。

何艳新的童年,在外婆家度过。她的记忆里,全部是外婆,她是外婆一个小小的影子,外婆去哪里,后面一定跟着她,外婆爱着这个灵气、直率、无邪的小外孙女。

“想到外婆就把我的心惊动了!”

何艳新经常这样突如其来地说出内心的感受,她敏锐的心灵被打动的瞬间,她会原封不动地说出来,不经雕琢,词语搭配不恰当、词语突兀,她不理会。

她爱美好的东西,她会感应到情感细微的颤抖。

何艳新从幼儿到略懂世事,一直生活在外婆浓郁的女书文化气氛中——听外婆在阁楼里与姊妹们唱女书歌,有些歌,声音低低地出现,然后站在屋子里,她会飞起来,五六岁的孩子,把眼睛闭上,她在女书的歌声里看到了天上的星星,星星的眼泪,掉在外婆的脸上,每次,她总是会问:

“外婆,你为什么流泪?”

外婆只是看着她,摸她的头,心里好像回答了她。

后来,何艳新长到六七岁光景,她再问。外婆会拉起她的手,告诉她。

“因为女人可怜。”

何艳新不觉得自己可怜,她感觉外婆就是一个菩萨,身体散发出迷人的光环,她们五六个姊妹在阁楼上唱歌,她就偎依在外婆的身上,美美地,在恍恍惚惚的歌声中,入睡,她看到温和的阳光,照亮了白色的石头,上面有柔和的房间,她睡在外婆的身边,很多很多姐姐轻飘飘地走路。

生长在大自然中的女书传人,读汉书的人不多。外婆出身中农,读了汉书,而当时的其他女性几乎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外婆是当地有名的君子女,名气很大。每年九十月,嫁女比较多的月份,很多人都会请外婆帮她们写《三朝书》。

何艳新看外婆写女书作品,感觉就像外婆在写她的生活一样,那些字,与童年的她竟然如此亲近,有一天,她意识到,那些字,就是她梦里掉下来的眼泪。

——女书里的眼泪是所有女性的眼泪。

起初,外婆并没有有意识地教何艳新学女书。懵懵懂懂的情绪下,何艳新记住了一些女书字。她看外婆写女书字,看到不认识的字就问。

写女书字,与旧时汉字一样,从右到左地写。

六岁了,外婆要何艳新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把女书字斜斜地写在她的小手掌心。何艳新握紧拳头,跑到村子外面,与一大堆年龄相近的女孩子们一起玩耍,她松开手,随手折一根树枝,学外婆的样子,用树枝在地上,写下刚学的女书字,她读出来,告诉身边的女伴。她重复外婆的每一个字,小小的圆点,左边一画,右边一画,一个圆圈,不能一笔画圆。

何艳新与外婆一样,幸运地读了“汉书”。

外婆教何艳新唱女书歌谣,一首首地教,有些歌,她听外婆与姊妹们一起唱,就自然学会了。外婆的声音在何艳新的心里像花一样开放,她看得清每一片花瓣向上微卷的样子,看得清另一片花瓣完美伸展的模样,她完完整整地模仿外婆的声调,每一个高低音的来去,纤润处细若蚕丝。

女书音,与田广洞村和河渊村的方言都有细微区别。孩子们不会去理会为什么不同,她们只知道,这是女孩子所独有的,很久很久以来,就是这种音,一种古老的声音。

外婆唱女书歌,她就跟着唱,唱会之后,她用女书字写出来,田广洞村的很多女孩因此也很快学会了女书。现在,儿时的玩伴,已经不在了,最后一位嫁到桐口村的姊妹,去年过世了。

外婆写女书字,最早只用硬笔,后来也用小毛笔写,有时候,外婆捡起地上的小树枝,在地上写女书字,教何艳新认。

最早的女书字,就是用小树枝、小木条来写的。

外婆文采好,女书字也写得好,周边村子的姊妹,写《结交书》,都请外婆来写。外婆写得最多的是女书的重要作品《三朝书》。何艳新坐在高板凳上,听她们给外婆讲自己的生活,有些女人,不是父亲去世,就是母亲过世得早,外婆每本《三朝书》,都是一边流泪一边写完的。 十岁的何艳新,不知道可怜为何物,但那个时候,她已经代笔为外婆写《三朝书》了,外婆说一句,她就写一行,五字一句或七字一句,女书字何艳新都会写。

“写得不如外婆好看,也不像外婆那样,写的时候会流泪。”

何艳新帮外婆写得最多的也是《三朝书》。

后来,新娘不用《三朝书》了,之前是新婚的必需品,如果没有,会被夫家的人看不起,认为新娘脾气、品性有问题,没有知心的好姊妹。

何艳新的女书文化,全部与外婆相关,她一直与外婆生活在一起。在世间,外婆是她心灵的依靠,从外婆那里,她感受到了世间最美好的爱——甜美、心动、开心、快乐。老小之间,成为牵手相依的命脉。

十多年,外婆有意无意之间,把女书世界的细微动人之处,在生活的点滴间打苞、开花,展示给何艳新,让她体会水滴观音、月照听香的美妙。

外婆传给何艳新的女书,不是知识,是时间里的一种文化、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一种处世态度,是女性所独有的立体世界,丰富多彩,缤纷斑斓。

何艳新的两个姑姑,也熟通女书,名气也大。姑姑何润珠,嫁到上江圩镇大路下村。现在算来,她们都有一百多岁了。

何艳新老人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外婆递给她的女书文化之灯。

每天,外婆在何艳新手心里写女书字,她跟着读,她写,歪斜的文字点亮了她稚嫩的心灵。外婆与姊妹们坐在阁楼上,唱歌,四周都是房子,歌声把过去唱回到现在,声音把现在牵引到过去,安慰孤身的姊妹:

阁楼静坐把笔握,寡妇心酸扇中落。

孤独生活的女人,坐在阁楼小屋,握笔,在扇子上准备把心酸情境写给远方的结交姊妹:

因为封建不合理,女人世代受煎熬。

做官坐府没资格,校堂之内无女人。

只有女书做得好,一二从头写分明。

这里的女人,在人类文明的路上,另辟了一条路,这种文明从诞生之日起,就没想过广为人知,她们只是想在男性的世界之外,发出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听到,找到共鸣者。从一开始,就有善意的排他性,好像是一个秘密,在她们中流传,水纹从池塘某个角落的树枝下,扩散,美丽如花,荡漾开去,很多女性,在不自觉中承担起传承的责任,只有少数人,一些被称为君子女的传人,有意识地在做传承的工作。

姊妹远嫁,各自有家,她们的想念,成为一滴滴眼泪的述说,女书字,在眼泪的动情处微微绽放。

女书字笔画间,想念、眼泪、空白的时间,飘扬的是女性的情感,自我的表达和满足,在泪水的池塘里,鱼偶尔跃出水面。

女书的资讯中,都说,女书表现的是女性的苦难,悠扬的曲调中满溢的是女人的艰辛,女书倾诉、宣泄她们内心的痛苦,描摹出女人生活中跌跌撞撞的饱受磨难的影子。所有人都说,女书是诉苦,凄婉哀怨,女书文化是含悲蓄泪的文化。包括女书传人、女书作者、学者、研究者在内,莫不如此说。

这只是女书的一个层面。

在慢慢形成的女书文化中,有一些带有“抗婚”的意图。

另一个层面,在泪之下,在苦之后,女书如石缝中长出的青草,是希望,是欢喜,是快乐,是俗世生活的另一面——精神生活升腾起迷云幻影,这些美景映照在生活的水面。一代代女性,在现实的清贫中添加女书的柔软,在肉体之外唤醒身体里其他的元素,以跃动的女书字为根本,在她的承载下,有了《三朝书》、《结交书》、折扇、信函、书籍读物、歌谣。女书,是专属于女性的自由和爱的精神。

从女书习俗、女书神仙、女书字、女书歌谣,到《三朝书》,女书的本质和最终目的,是为姊妹的结交而服务。女书文化里的神仙,江永一带的神像、菩萨都是两姊妹——姐姐和妹妹。所谓“抗婚”,也只是为了延长与姊妹在一起的时间。

女书字与汉字以及其他文字世界没有区别。文字是人类用来记录语言的一种符号,在记录中,势必有丢失,有增补,文字具有较强的指向性,其指向性是文字的功能,同时,也会产生出其他线索来,女书的最大魅力之处——在文字之外,主要是:口传心授。母亲传授给女儿、外婆传授给孙女、大姐传授给小妹。

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解缙,在《春雨杂述》中写道:“学书之法,非口传心授,不得其精。”女书传承,女人与女人间的明心见性、口传心授,内心领会的精神内核,让女书始终保持鲜活的姿态,如植物,生长在江永一带的山水之间,浪漫的情怀,形成女性自己的世界,精神王国里的主色调是自由、爱、美——阳光充足,雨水充沛。

外婆,老了,走不动了,去了。

外婆过世,何艳新夜空里的星星,一夜之间,全部陨落,泪水,倾注在纸上。外婆在另一个世界需要读书,何艳新写的《祝英台》以及其他三本女书作品,还有外婆自己的《三朝书》、手帕、折扇等物件,她都拿到墓前一一烧毁,她太想念自己的外婆了。

人走了,她的快乐、她的声音、她的眼泪也将随她而去。

外婆给她的是什么?何艳新归还的是什么?

她们俩读懂了天上的星星为什么还在流泪。女书的一切都与女性个人生活相关。

人走了,势必带着她们的生活,当地有种“随棺入土”的习俗,在贫寒的岁月里,女书作品本来就不多,这样一来,使得留下来的实物更是少之又少。

女性的墓碑上,刻的也是汉字,不刻女书字,女书字是女性隐秘交流的文字,不想让人看见,也定不会刻在石头上。

女书随女性生命的结束而入土为安。

何艳新常常梦见外婆,还是生前的样子,向她走来,走路还是那样。

“我有忧愁时,晚上就会梦见她,她就叫我不要生气,想开一点。”

太想念了,她为外婆写了一篇自传《回生修书》。与外婆在一起的那段生活,在女书里活过来,时间从每一个女书字里醒来——外婆的苦难,与外婆牵手,外婆的影子、呼吸,长长短短,从第一个女书字里站起来,外婆重新在女书字里活了一遍,何艳新与外婆一起继续走在去花山庙的路上。

写完外婆的女书传记,心,安宁了,她静静地听着山里的风。

“我想唱歌了,就唱我写给外婆的《回生修书》吧。”

气死梦中肝肠断,回生修书传四围。

两眼流泪把笔写,一二从头说分明。

出身姓杨君子女,配夫姓陈田广洞。

年轻本是好过日,夫妻和顺过光阴。

人人说我千般好,站出四边胜过人。

四边之人来奉请,写书绣花传四边。

……

长长的《回生修书》,流淌的都是何艳新的泪水,写起外婆她就流泪。

“太想她了。”

何艳新血压偏高,每天不能写多了女书字,她喜欢晚上创作,安静,独处,没人打扰。女书的阴性,在夜晚的暗光中流露。晚上,柔情、温润、伤感,女书字细小地呼吸着,看着女性出工,在田埂上背负一捆柴,孩子在后面追着、吵着、闹着,左摇右晃地跳进下面的田里,鞋子湿了,再跑到前面去,鞋子掉在泥巴里,孩子捡起来又跑,母亲没有理会孩子的一切举动,只要他不掉进池塘里就可以,随孩子疯玩。

又一个晚上,昨天、曾经的,似乎忘记的,何艳新通过女书,过去的月亮浮出生活的水面,事情轰然而来,拥挤着,像轰鸣的洪水。她不能多写,写多了就头晕,女书字的每一笔,都想站在老人笔下,站成一个字。白天,阳光太大,人太多,男人们进进出出,在屋子外面走动,她写不好,想要写的事情来了,她看见了,她表达不出。

何艳新为远藤织枝写的《何艳新自传》写得天马行空,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今天写一点,明天写一点,白天要种地,只有晚上有时间写。

“晚上写一点算一点,写得歪歪扭扭的。”

有人站在田埂上采访何艳新,她就边干农活,边回答他们的提问。

老人挖地,手掌起了泡,她也即兴写进女书自传里。

“现在生活好了,不想写了,那时是气出不来,就写女书。写了就心情好了。”

何艳新为刘斐玟、远藤、赵丽明,写了很多女书作品。她写女书,不留草稿,农活多,没时间多想,更没时间重抄。写完了,就给了她们。

“她们也不嫌弃。”

何艳新家里没有留下女书作品。她都是需要什么就写什么,传统女书就是即兴写、即兴唱。

平常人们说到女书,第一印象、脑海里浮现的就是一种专属于女性的文字,叫女书。全面地来说,女书是江永及周边地区形成的一种深刻地影响着老百姓生活的民间文化习俗。比较详细地说是用女书字创作的《三朝书》、《结交书》、折扇、女红等用于交流的女书作品;用当地方言吟、唱的各种女书作品、歌谣;还有一套完整体系的女书字;各村敬奉的姊妹神像;以及独属于女性的“斗牛”等各种民间活动,这些都应被称为女书。

现在,何艳新是女书自然传人的最后一位,是活在过去的现在人,像过去一样、像现在一样,幸运地与这位女书传人,走在一起。

何艳新老人,不自觉地与一盏盏微弱的灯共同亮在山林里,与汹涌的光柱相比,老人所代表的文化,微弱如同雪地里回家的一盏油灯,听着自己的脚步,雪地传出“嚓嚓”“嚓嚓”之声,与雪照亮的黑夜一起,寂静。夜涨满群山,这些人类的叹息,来自古老的不变的时间,延续在未来。

女书承载的记忆因子太多,映照在水面上的是女性的悲苦、眼泪、倾诉、帮助和爱。

女书中的重要物证《三朝书》、《结交书》、折扇,在瑶族和汉族地区都有出现。广西、道县等稍微远一点的地区也发现了很多《三朝书》,是随江永的新娘随嫁过去的。

问女书的时间。女书的时间是不变的,时间里的事物也是不变的,出现在眼前的风云,只是一种变幻!一切都在。与植物、与群山在一起,是没有时间的。时间就是一个圆,像湖,绕湖一周,可以回到过去!

女书始于何时?何人所造?又将消失于何时?没人能拿出权威的证据来。时间很长,没有证据。

只有推理,如果时间比较短,不可能形成一套完整的民俗,从出嫁到“不落夫家”的习俗,从结交姊妹到《三朝书》,还有全村男女老少皆敬奉的姊妹神像,非一朝一夕之力。

中国、日本、美国、意大利等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学者、教授、女书传人,以及女书起源地和女书盛传的上江圩,就何时有女书文化这个问题,给出的每一个证据好像都坚硬如铁,有字有据,同时,这些证据又脆如瓷之清透,每一个证物都是虚无的推理。

迷离的树林,在现实前,惚兮恍兮起来,女书的魅力即在于此:起始,创造者,都是一个谜,所有给出的答案都是推理和美好的臆想。

何艳新唱的《胡玉秀探亲书》,说的是宋朝妃子胡玉秀发明了女书,她是上江圩荆田村的一个村女,后入宫为妃,想念亲人,修书一份,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思乡之情,就发明了女书字,以女书字传信。这一传说,极具中国传说特色,歌词:

静坐皇宫把笔提,未曾修书泪先流。

我是荆田胡玉秀,修书一本转回家。

搭附爷娘刚强在,一谢养恩二请安。

又有姑娘请姊妹,一家大小可安然。

还有当代的故事。南京《扬子晚报》刊出了一篇太平天国与女书钱币相关的消息,这一消息被《江永县志·女书篇》收录,《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了一篇名为《女书最早资料——太平天国女书铜币》的文章。

事件经过很简单:有民间钱币收藏爱好者在南京天宫古玩市场地摊上购得一枚有女书字的钱币,青铜材质,直径约5.3厘米,重约60克,钱币的一面有汉字楷书体“天国聖寳”四个字,另一面有汉字隶书体“炎壹”两字,汉字两边各用女书字写有“天下妇女”和“姐妹一家”共八个字。

南京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张铁宝先生,针对这一消息,写出十三条质疑,并得出结论:此钱币有钱币之形,而无钱币之实,这钱币与太平天国无任何关系,它应该是民国年间某位懂女书的女子因个人喜欢,私自刻制自娱的一个半成品。另有推测:是20世纪90年代,有好事者,因女书研究热而伪刻。

还有好多故事,一环套一环地开花结果,真的像假的,假的正要开口说话,真的已经关门闭户,被喧嚣淹没……

而她们,不知道这些,她们只想知道:姊妹在远方的城市里,一切安然吗?

她忘记了回忆,曾经的生活,时间在村子里的模样,她都在忘记,贫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女人的痛、忍耐,负载着昨天的重,在今天的流水里漂浮、沉沦。实实在在的物件,一口针,穿着长长的线,压在泛黄的《三朝书》里,打开书,它愕然地看着今天的女人,它在想,合上我视线的那个女人在哪里?她们是同一个人——她们站在今天的时光里说话。

过去的女人,在女书里歌唱,消水于平缓处,映照出村子里的瓦,浮出一首首女人的歌——过桥,看望邻村的姊妹……消水浮出一根草,一本发黄的《三朝书》……一些零星散落的女书字……

她牵着学步的孩子——女书字

一纸,一砚;一笔,一墨。

等老人入座。

女书字欢欣雀跃地隐形于老村,阁楼、大厅、楼梯;柜子、凳子、桌子;青砖、灰瓦,女书字匿身其间。

阳光耀目,明晃晃的白天,阴柔的伤感不会出现。老人喜欢晚上写女书,夜色、月光,村庄寂静、幽暗,灯在夜里照亮了整间屋子,房子成为山岭间最亮的发光体。猫安静地在竹椅上,轻微地打着呼噜,狗还在老人的小桌子底下转来转去。顽童一样可爱的女书字,本来是开心的,突然见到另一个女书字,两个字挨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一盏灯,一个人,缠绵中勾起无数伤心事。

何艳新老人,在女书的河流里,想念岁月里的姊妹,她遇见快乐的事,也不知为何,还是那么的感伤。黑夜隐藏起光影,泪水流动起来,悲伤地,一个个女书字浮出水面,活脱脱一群可爱的精灵,如愿以偿地穿过黑森林,共构女人世界。

女书字:流传于永州地区的江永、道县交界地带的十几个村落,仅在女性中流传,一种古老的文字,当地男人不识,名为女字、女书字,但习惯性地被笼统称为女书。其实,女书应当是女书习俗、文化的统称,而不应该特指女书字。

何艳新习惯用小学生使用的薄薄的作业本来写女书字。

女书字,长笔画,都很长,如窈窕女孩,清秀地落在纸上。短笔画,短暂一笔,突然停顿,她站在河岸上,看来往驶过的船只。竖的女书字,像一位位女性,站立成排——伸腰、靠墙、捶打酸痛的腰、扶起跌倒的孩子,简单几笔,各种女书字一竖排一竖排地往左边走,背景是白色和黑色。

右高左低的女书字,一个女性,伸手去拉学步的孩子。

一笔一画,没有写好的字,老人重新再写。何艳新老人现在视力不如从前,刚开始写,没问题,时间稍久,有些模糊,写到后面,格子都看不清楚了。

老人把写好的字,用手指着,一个个地读给你听,指随音移。

泪水在流淌中诉说自己的动情之伤,隐秘的女书字,记载了所受之苦,老人唱女书歌,写女书字,动情处,她都会流泪——女书字是女人一行行的眼泪。

女书最大的社会功能是心灵的倾诉和回应。

老人写给姊妹的信,不打草稿,直接写,准确地抒发当时的切身感受。

她坐在沙发上,戴着眼镜,想着女书的内容,有了上句,下句也就有了,五字一句,工工整整。想好了,写在纸上,轻轻地唱出来。

节奏婉转,温润圆融。

要老人唱任何女书歌,老人开口就唱。请她写女书字,她要稍微想想才可以写出来。

老人把某一段女书字当草稿来写时,显得更流畅和得心应手。

老人现在写字,手有点发抖。

每一笔,从上至下滑动,先写左边的点,再写右边的点,她调整纸的方向,左手压平、压稳纸,让纸背面的红色线条透过来,不至于让字排列歪斜。

以前写女书字,都是小字,没人写大字。现在,与汉字书法一样,对联、中堂、斗方都出来了。以前全是用硬笔写小小的女书字,后来,外婆也用小毛笔写小字,但不写大字。

女书,在阁楼上私密的空间完成,男人们看不到,只有女性知道。

老人一笔一画,写一个个女书字,单个的词和字,站在那里说话,互相打着招呼,太长时间没有见面了。

树林里的鸟儿唱着低低的歌,夜晚的水,微微泛起细细波纹,和着女书的节奏,夜泛着白光,远远近近地流过来、漂过去。

神思落在女书字上,她谨慎地,怀着敬畏,一笔一画地写。

女书字依旧深藏在老人的身体里,如同在阁楼里说过的话——依旧留在木纹里,左迂右回,她们似乎与现在的生活不发生任何关系,她们飘落在窗户的沉寂里,环绕在损坏的雕花里,只要某种声音,与她们产生感应,过去的声音,就会重新依序飘过来,就像这些女书字,只要老人一笔,她们就会一个个排成行,从老人的笔下,一笔笔现身。

老人坐在客厅正中的小桌上,写女书字,遇到不会写的,就与大女儿说土话,问这个汉字的土话怎么说,说出土话,那相对应的女书字就会跳过来,站在她前面,让她临摹。大女儿在河渊土生土长,个别土话她也不会讲了,她不会写女书字,也不会认女书,她出生在家里最苦最困难的时候,她是何艳新的第一个孩子。

有些忘记的女书字,老人通过与大女儿不断地说土话,把忘记的字给喊回来。

有些字,老人怎么喊也唤不醒。

“真的想不起来,甚至连土话也突然忘记说了,讲不出来了。”

写到“汉族”和“瑶族”两个词时,“族”的女书字老人想不起来,又想了想,笔在纸上画了画,她笑了。

“真想不起来了。”

远古的女性,用不同的方法造了数百个女书字。

造字的她们,为了记诵方便、实用、简单,把江永土话里的所有同音字,用一个女书字来表示,如“晖”“辉”“飞”等汉字,在女书字里就是同一个字。类似于汉字里的白字——同音不同字,在女书字里,同音就是同一个字,一个女书字可以表达几个、上十个汉字,一个女书字,表达了很多种意义。读女书作品,每个女书字必须上下文连起来读,才好理解,这种表音字简单有效。

“鹿”的形象大量出现在河渊村的民宅里,石头上的浮雕、木板上的雕刻、墙上的壁画,都有“鹿”。老人写到女书字“鹿”。

“女书‘鹿’就用‘路’来代替。”

女书字中,这种表音文字占了绝大部分。

有一小批女书字,造字的时候,也用了表意的手法,如“花”字,女书字的“花”,像一株小小的植物上开了无数朵小花,很多的花瓣开满枝头。

“花是开在上面的,所以这五个小圆点,要‘点’在上面,但现在有些人把‘点’写到了下面,是不正确的。”

何艳新老人看着“花”上的花瓣,会意地与她们打着招呼。

女书字中这些表意字,与其他表音女书字一样,可以代替其他同音字,但字源是表意字。

还有一种女书字,根据推测,字源应当是从汉字演绎而来,通过对汉字的改造、变形、异变造出了部分女书字,与汉字长得相近的女书字有“火”“唱”“日”等数十个女书字。

女书字的生长环境、使用境遇,以及字源等,经常使人联想到日本文字和朝鲜文字。日本的平假名,从8世纪末到10世纪初慢慢成形,最早是一批没有机会学习汉字的日本宫廷贵族女性使用的文字,之后,在贵族男性和平民中流传。

江永女书,长久以来,为女性所专用。

汉字是表意字,同一个音节往往有许多不同的汉字,每一个字表示了不同的意义。女字是表音字,同一个音节只用一个字来写,这一个字表示了很多完全不同的意义,所以寥寥几百个女书字,通过各种组合,可以表达社会上出现的一切词语,包括新出现的词语,如计算机、核武器等字词,女书都能轻松表达。只要有音就有女书字。

女书字具体有多少个字?

没人知道。

何艳新老人估计,女书字最多八百个,可能还没那么多,她写不了那么多。她在中国台湾、北京,日本写下了大量歌本,翻译了很多“汉书”,学者们根据各种资料统计,何艳新掌握的女书字六百个不到。

那么八百多个女书字,甚至一千多个女书字,是怎么来的?

何艳新认识最早研究女书的各种人物,也熟悉大部分女书传人,有外婆的口传心授,何艳新老人形成了自己的综合判断:

“——最近三十年里,有些研究者,自己造了些新的女书字,甚至改了一些好像不好看的女书字,这两种女书字,都不是传统传下来的老字。”

造女书字、改女书字的时间,从20世纪80年代以后开始,现在的女书字演变出来了共约1200个字。

“哪有这么多,我外婆也没有八百个女书字,也只有七百多一点点个。”

老人坚持自己的记忆,少年时期,她与外婆、与其他“君子女”们经常在一起。

清华大学赵丽明主编的《中国女书合集》,收录了22万个女书字,资料来源于传世的佚名经典作品,以及最后一代女书自然传人的作品,还有原生态自然文本、经典文本,引用赵丽明的话:

“均为精通女书高手所书。可以正本清源,作品有:

传本佚名女书作品:356个基本字,64篇,34800字。

高银仙女书作品写本:332个基本字,180篇,62100字。

义年华女书作品写本:360个基本字,80篇,49700字。

阳焕宜女书作品写本:301个基本字,130篇,36000字。

何艳新女书作品写本:378个基本字,197篇,39600字。”

现在能够看到的最早女书作品,写于清代末期,更早的文献资料,至今,没有被发现。

什么时间有了女书字?是谁,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发明了女书字?没人知道。

女书最大的一个特点是:隐秘。她们就是为了隐藏,靠口传心授,靠姊妹们在一起歌唱,而让女书如河流,生生不息,无关名利,并有人死焚书的习俗。女书文化,始终没有走出江永那个小山圈,范围就没有出来。

老人伏在乡村的一张小桌子上,大她数倍的巨幅毛主席像贴在墙上。另一堵墙上,也是一幅巨大的塑料画,画了一个窗户,一只切了一半的苹果,在窗台上。四壁,这两幅塑料画最为艳丽,每幅三元钱。

现在结婚不用《三朝书》了,也不结拜姊妹了,姊妹们也不在一起过“斗牛”的节日了。女书退回到时间的后面,悄无声息地回到植物的身边。

再次要与何艳新老人告别了,老人拿出一把折扇,上书有信,她强调,这是写给此次同行的女性姊妹的——旧时,没有女书信是写给男性的。

信中,老人以姊妹相称。

“你没有份,因为你是男的。”

老人开朗地补充道。

老人的折扇信函,把认识的缘起,相处的情意,写了出来,五字一句,写得情义浓郁,老人内心的真诚直接袒露,离别、分别的伤感,笼罩着老人的小屋。

折扇最后一句:感谢多关心。

老人的心,始终敞开,如鸟飞翔,天空亮堂。

伤感、开心,一件件如桌、椅、凳,摆在朴实的屋子里,明明了了。

你站在女书外面,与老人流泪告别。

第七章

《结交书》

远藤织枝、刘斐玟、吴龙玉、何艳新

古旧的房子里湮没了多少女人的故事?时间无声无息地吞噬了多少女人的岁月?以及长年累月的忍耐?她们怀揣苦难,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日复一日的村子里,她们承受着,她们拥有两个世界,两个夜晚,两个阁楼。

她们把另一个夜晚点亮,轰然之间,世间成为一道彩虹,连接起飞翔和着陆的方向,指向另一种美好,她们有“另一种生活”。她们在唯独有女人的空间里歌唱,她们写字记录,给女人看,让一个女人读懂另一个女人,她们暂时忘记了男人的目光,系住她们灵魂翅膀的,是女性之间的一种默契。

阁楼上,她们圆满、独一无二、没有烦闷。

她们奔跑、飞翔。

树林、山川、田地、房屋,随轻盈的心灵起飞。

与姊妹们在一起,世界里,没有雄性人群的君临,长辈的欺凌随暴风骤雨远去。

低低的,缠绵的,委婉的,哀怨的,凄凉的,轻轻的,只有自己的声音,女性,不是第一性,这里没有第二性,只有独一性。一起做女红,唱女书歌,吟诵只有她们才认识的女书字。

重要的,是姊妹们在一起。

姊妹结交,在江永女书流传地,是一种最古老的传统,是女书文化的核心。有了结交姊妹,才想到姊妹之间需要传言捎信问好,需要在一起歌唱——女书字、女书歌、折扇、《三朝书》等一切女书文化。

妹妹出嫁到大路下村,习惯喝那里的井水吗?她去田间放水,有人欺负吗?生活习惯吗?男人打她吗?婆婆故意刁难吗?

姐姐,用女书字,把想说的话,写到扇面上,一笔一画,七字一行,规规矩矩地写给自己的妹妹,问候,表情达意。托某位走亲戚的女性转交。

她如何找到自己心心相印的姊妹?

有些姊妹在一起时间久了,就自然成为姊妹。结交后的姊妹,没有绝交的,她们只有爱。

姊妹七个,一起做女红,一起唱女书歌,互相帮助,心与心很近,你的忧愁,她知道,她的遗憾,你也晓得。最亲密的女人、最亲近的女性、最懂的姊妹,走到一起,会有一种文字的仪式,有如村庄的牌楼,进了牌楼,就进了村子,到了家。仪式的文字——《结交书》。心投意合、有情有义的几位女性走到一起,成为终生的姊妹。仪式与内容不分彼此地让爱燃烧,想念。

有些《结交书》写在手帕上,有些写在扇面上,也有的写在纸上。《结交书》也离不开女书的主要特性——诉苦、诉可怜。

《结交书》是一本女性的书,内容有缘、有起、有结果。

结拜姊妹有时候是两个人,有时候三四个,像唐保贞、义年华她们就有七姊妹。姊妹之间,有些同村,有些是外地的,只要心性相投,地域不会成为阻隔。结拜成姊妹后,你来我往,互相有了依靠。

有成年后的女性结交姊妹的。有些并不写《结交书》,认了老同后,姊妹们你来我去。

认识刘斐玟,何艳新老人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情,只记得孙女莲梅还没有出生。当时,何艳新家中有六个孩子、两位老人,十个人吃饭。白天,她与丈夫在田里干农活,晚上回家洗衣、做饭,各种家务,一大堆、一大堆事情,怎么做也做不完。

1993年,或者是1994年,老人记不得具体年月了,她说,也许是1992年,她与同村的吴龙玉和台湾的刘斐玟正式结交姊妹,吴龙玉是从吴家村嫁到河渊村的,三姊妹正式写了《结交书》,也许,她们是女书历史中,最后写有《结交书》的三姊妹。

结交姊妹的见证者是虚空中的神,是女人之间的那份浓郁的情。

何艳新写完《结交书》,三姊妹读诵一遍,读诵的时候没有曲子,不唱,只是读,有点调调而已。她们声音细小、微弱,像在告诉身体里的自己,为她找到了一个灵魂的姊妹。她们的《结交书》写在一张纸上,一半是女书字,一半翻译成了汉字:

……楼中空寂寂,壁影成对双……

吴龙玉,经媒人介绍,1963年结婚。她和丈夫每天从早忙到晚,一个大家庭,十多口人吃饭,只有他们夫妇两人扛着这个大家,勉勉强强每天有口饭吃。

结交姊妹,是不需要告诉双方丈夫的。丈夫在潜意识里也认为结交姊妹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情,不会有什么说法。姊妹家里,相互间有什么事情,全家会互相帮助,大家彼此都不讲客气,丈夫对姊妹们也很好。

何艳新的丈夫去世后,田地虽种得没之前多了,但有些农活,终究是女人做不了的,吴龙玉的丈夫就来帮何艳新犁地、耙地,何艳新家的门坏了,他与吴龙玉一起,把门重新安装好。

吴龙玉也经常来帮何艳新煮饭、煮菜。

吴龙玉年轻时,学了很多女书歌,直到现在,都记得,都会唱,开口就来,声音安慰着自己和姊妹们疲惫的身体,声音在身体里缓缓流动,冲洗掉杂草、尘垢,身体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轻松了,轻盈了,飘了起来,飞了起来,她们看见了彩虹,看见了花朵。

吴龙玉为姊妹们唱结拜歌:

日头出早照栏杆,男惜朝廷女惜芳。

男惜朝廷好百姓,女惜永明好讲芳。

她不会写女书字,也学不会。何艳新曾经几次教过她写、认女书字。她一直没有学会,没时间学,农活太多,是其中原因之一。后来,年纪大了,记忆力也不好了,就更学不了。

女书有自己的秩序,秩序是神安排的,老天布置的,山谷、河流、树林、小溪水,硕大的烟叶、发黄的稻谷、青绿的菜园,秩序在安排这一切。女书的秩序,让唐保贞、吴龙玉自由地歌唱,声音唤醒四季的各种颜色。璞玉般的即兴创作,蓄满了阳焕宜、何艳新的所有思维,落笔——女书字就准确地表达了女性丝丝缕缕的情愫。

何艳新把外婆留给她的手绢送给了姊妹刘斐玟,这是外婆结婚时的《三朝书》,也是外婆留给何艳新的唯一纪念品。她们共同承担了岁月最深处的那份暗色的孤独,何艳新,希望把自己心灵世界里珍藏的这份微弱之光,送给姊妹。

刘斐玟来河渊村调查,每次来的人并不多,三四个,都是台湾的,老人模模糊糊记得他们是台湾民族学院搞研究的教授。

到河渊村,刘斐玟就住在何艳新老人家里,那个时候生活设施很不方便,其实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中国农村的大部分厕所不干净,洗澡更不方便。

刘斐玟在何艳新家住一天,第二天就到县城宾馆里去住一天——洗澡、洗头。冬天,在何艳新家住两天,再去宾馆洗澡、洗头。在何艳新家吃饭、聊天、喝茶等,都正常和方便,就洗澡和住宿成问题。

刘斐玟第二次到何艳新家,她把床直接铺在进门的小客厅里。晚上打开床,白天收起来。老人继续睡在里面那间小小的卧室。

那一次,刘斐玟连续住了四个月。

以后,每年,刘斐玟都会来江永,在何艳新老人家住两个月,短则几天。刘斐玟的先生也来过河渊村两次。

刘斐玟在美国写博士论文时期,生活单调,她把与何艳新、吴龙玉三个姊妹的合影放在电脑旁,写写文章,再看看照片上的姊妹,这是她用“拍立得”在河渊村拍的。

“当我觉得需要情感的触动的时候,我就把它拿起来看一下,然后我就得到一种力量。”

情感在不同的区域交集、碰撞、和合,照片上何艳新和吴龙玉穿的衣服是她们自己做的。那时候,老人家里没有装电话,手机肯定也是没有的,她们就通信,一个月好几封,每次,刘斐玟写得最多的是,提醒老人,保重身体,不要太累,为了姊妹们也要保养好自己的身体。

“她每封信,每次,都是很担心我。”

何艳新与姊妹刘斐玟走在一起,她突然说:

“你是一个妖精。”

老人说话的时候,有动作,笑容满面,手微向上指,整个人散发出喜爱之情。

“你的眼睛像那个……”

老人笑着,摇着头模仿。

“像那个画眉鸟。”

何艳新经常有很多类似的、突然的神来之思,她把瞬间亮在心里的那些词与物,不经调理,直接突兀地说出来,在别人还没有反应的时候,她的话题就跑到思路很远的地方去了。她唱歌、写女书作品,也是如此,思维如奔马,各种形容词,天马行空的对比、想象,随口而来,不假思索。

因为来得太突然和即兴,有些刚写完不久的诗句,她就背诵不了。

“记不住了。”

要她回忆几天前即兴写的一首女书歌,她认真地回忆,眼睛向侧看,想看见昨天之前的诗歌,想听见昨天之前的那首女书歌。终究——

“想不起来。”

“记不住了。”

身体往沙发上靠,离开桌子,之后,又坐回来。

她笑得很舒展,像与家里人在一起。

刘斐玟与何艳新两姊妹,经常视频,老人可以看见姊妹,但刘斐玟看不到老人,何艳新这里没有装视频。

何艳新老人最担心的是姊妹研究女书字的书,为何到现在都没有出版?有些人,做了三两年调查,就出版了很多书。老人担心她啊!

刘斐玟想出版何艳新的全部女书作品,她不像其他人,老的作品她不怎么要,就要老人自己新写的,她自己创作的女书作品。

刘斐玟要老人写了自己的传记。以前,女书文化里没有单独的《自传》,《三朝书》里有一部分说的是自己的可怜,相当于现在刘斐玟说的《自传》。

何艳新想念台湾的刘斐玟,她即兴唱诵起写给姊妹的一封信,缘起是,刘斐玟有一次来江永,没有告诉何艳新:

姊妹来到江永县,两人对面不相逢。

若是结交几姊妹,何不通知说分明。

1994年,远藤织枝遇见了何艳新。之后,远藤每年都会来江永,她们都会见面。

有一年,北京召开关于女书的大会,远藤织枝在电话里告诉主办方:

“我同意参加大会的唯一条件就是,县里必须也将何艳新邀请来。……对我来说,她是非常宝贵的,最后一位女书传人。在现在的所谓女书传人中,怀着与以前的女书传人同样感受去写女书的,她是最后一个,现在县里授予女书传人称号的传人,是先认识到女书的价值,在一种使命感下去学女书的,而何艳新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跟着外婆学习,这是不同的。”

2011年,日本,东京。

何艳新以女书传人的身份,再度被远藤织枝邀到日本。在机场,面对新闻媒体的镜头,恍然之间,何艳新老人已不再是深山乡村里的那位老太太。但她还是一样的笑,只是在镜头里,少了些细碎的可爱的动作。

日本横滨市。现代化的房间。何艳新老人着新衣,走上讲台。荧幕上打出四行字:

消失的文字

中国女书的最后传承者何艳新

横滨市中国书馆2011年3月1日

中国女书研究会

远藤织枝在交流会上有如下观点:

“勉强地将其作为同一种事物传承下去是行不通的,因为她们已经没有同样的感受了,只是停留在形式上,若将女书运用在观光上,就应该视作另外一宗新事物。女书在此消亡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但女书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必须记载保存下来,以告知后人。”

远藤、斐玟、艳新三姊妹,三位女性,站在日本城市的河边,内心欢喜。何艳新用女书即兴表达:

姊妹相会言

提笔共商议

研究女文章

行客

何艳新的妈妈是个行客,结交有四姊妹。

行客是结交姊妹中的一种,与其他结交姊妹一样,但多了另外一层含义:

先出嫁的姊妹,不能生孩子,要等到姊妹全部出嫁了,姊妹们才能生孩子。其余各种形式的结交姊妹之间没有这一说法,哪位姊妹先生孩子,哪位后生小孩,都可以,但行客不行——必须等姊妹全部出嫁后,她才能生小孩。

这一习俗比普通的结交姊妹来得更古远,后来的环境有了变化,这些女性间的规约,限制了姊妹们太多的行动,给身心带来了不自由的感觉。自由,是女书习俗产生的源头。因此,行客式的结交姊妹越到后来,就越少了。

在那么多的姊妹中,很少发现行客式的结交姊妹。

何艳新老人对行客这一说法,弄得也不是很清楚,她也全部是听外婆说的。

“你妈妈就是个行客。”

妈妈嫁到父亲家里三年,因为四妹迟迟没出嫁,妈妈就一直没有在河渊村长期定居,直到最后一个姊妹出嫁,妈妈才怀上了何艳新。

鬼崽岭

从河渊村出发,约二十分钟车程,到道县田广洞村,路像鱼一样地游进村子里,两边密密地长满了房子,从村尾出来,路往左,拐进上山的小道,坡上又有一个小岔路口,继续选择左边小路,弯弯拐拐,草叶低垂,虫鸣鸟叫,风低低地吹过每一片树叶,不断地传来风的尖叫声,有风不小心掉进树林的小陷阱里——没有树叶,空出一个地方来。风直直地从树叶上掉下来,草叶来不及抬头观望,就被风踩着头,随着惯性的节奏,风急速淌过地面的草叶尖尖,草丛起伏,风找个机会,又倏忽而上,扬长而去,天空,传来它得意的声调。

山上的路不好走,好在土地硬,沙石路,路往右拐,到了小山包的平顶上。车不能开进鬼崽岭,只能在小山丘上停下,然后,步行。

面前,一道山岭,由低往高,长势缓慢。

随山丘往下走,一片水域,浅,不深,水的前面,又是一大片水域,再下面,就是田广洞村大片大片的农田。

岭下的水潭,位于鬼崽岭正前方,与树林,仅一步之遥。站在穿过水潭的过道上,停下来。风在四周的山岭上来了又去,去了又回,发出各种叫声。风的嘈杂声里,又静得出奇,这里几只鸟叫,那里又是虫鸣,像大提琴在呜咽,又像一支孤独的笛子,吹出自己的旋律,想要唤醒些什么,表达些什么。水里各种看不见的生物让水产生波纹,冒出气泡,发出声响。水潭,四周,气氛诡异,在幽暗树林的配合下,变得有些恐怖。

小路,穿行于水潭。水清亮,金黄的树尖,轻点水面。中间路上,一断口,水从中落下,流到下面的水潭。水清澈见底,水流,无论干旱、水涝,长年不断。

下午的阳光猛烈,大地、天空之物,如曝光过度的照片,白晃晃地失真,削弱了细节的大量棱角。炎热的白天,约八百平方米的水域,竟然照旧充满了诡异,如果是夜晚,难以想象其恐怖的程度,没人暗示,也不知道水域的神秘故事,也不知道过了这水域,对面就是鬼崽的密集之地,而你们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鬼影的气场。

水不深,清而澈,各种鱼,大的、小的、微小的,清闲游动。

水潭到处冒着水泡。

康熙年间,这里立有一碑,上写:水源处诸禁。

言简意赅,不多说,什么都禁,砍伐、狩猎、开荒、捕鱼。

来回走了几遭,在水边站了站,感觉还是异常,站在池塘边说话,你说一句,池塘里就会冒出一串水泡出来,慢慢地,嘀嘀咕咕,一长串,这里冒了,那里又出来了。

在回答些什么?在问些什么?

大声说话、跺脚、降雨、下雹子,水潭里冒出来的水泡泡更多,当地人说,动作过大,都会唤醒水池下的鬼崽。

鬼崽所在的山为龙头山,多岩洞,风过,带动树木、草叶,经过洞穴,如吹箫吹笛,形成人喊马嘶的壮观听觉盛宴。

道县、江永的人,对这一小山岭,都敬而远之。

“大片古树那里,就是鬼崽岭。”

上了岸,站在水潭边,莲梅才如是说。

2008年,湖南大雪灾,方圆几百米山岭上的树全断了,偏这鬼崽岭的古树,岿然不动——证明鬼崽岭非同一般。

村里的人都说,这些鬼崽,是自己从庙里跑到岭上去的。

“是一些很原始的东西。”

“很灵验的。”

她们眼神迷离,似在陶醉,带几分自豪,里面更多是不可思、不可量的诡异。她声调、神情看不出有什么具体的变化,但你已经感觉到了变化。

“鬼崽,是庙里的东西,不能拿回家的。”

“晚上,鬼崽成兵,在田野上说话。”

村民对鬼崽,敬若神明,遇大事、小事,求子、消灾、祛病,逢年过节,村民必来这里,烧纸钱,焚香三炷,隆重的,会带一只活鸡来,杀鸡敬血。

把神像说成鬼崽,“崽”在南方山区,有“小”的意思,主要成分是褒义,你在家排行最小,就是“满崽子”,骂人也会用到这字,“兔崽子”,并没有恶毒之意,有时候甚至是昵称。“鬼崽子”也是人们常说到的一个词,是一个带点娇惯、灵活、聪明称谓的词语。是因为神像形体太小,而称之为“崽”?反正,这样的称呼并无恶意。

土路,在杂草的簇拥下,小心地、低低地消失在苍郁、色泽丰富的树林。

莲梅,一个人,走了进去,在阴暗和阳光的界限,她停下来,四处张望。

虽没有门,但有守护的老人,收了十元门票,给了你们一小挂鞭炮,和几丁冥钱、三炷香。

鬼崽集中区域,是大片树林,用铁丝网围了起来。十多尊鬼崽石像堆在一起,形成一个祭台,祭拜时留下大量鞭炮、香烛、纸钱的灰烬,积了一层又一层,红鞭炮屑末,蓝烟,绿树,形成一幅树林油画。

莲梅蹲下来,把冥钱对折,三张一丁,正好九折纸、九炷香,想来守护的老人是预先就数好了的。

小小的祭台不久前才有,村里的老人捡了些石像,堆放在一块比较大的石板上,一尊稍大的石像放中间,旁边近十尊小像。石像都是坐姿,神情各异,一个石像倒立在地,几乎就是傩戏的面具形状。

大石像,眉目、五官清晰,倒也慈祥。石像风化得太厉害,只有轮廓,但其姿其势,威力在的。

古树繁多,天空高处,树苍,叶茂,低处的灌木成林,密不透风,死死地守护着沉没在土里的无以数计的石像,不愿意让人看到,土埋了一层又一层,石像堆了一层又一层。

绕行一周,一些石像露出地面,散落于各处,有些石像斜倒在杂草堆里。有些只看见脑袋,专家和研究者的资料表明,地上、地下有近万尊石像,是国内发现的最大的石雕群。

鬼崽岭,有一块清光绪年间石碑,是一位名为徐咏的贡生撰写的碑文,题为《栎头源坛神记》,上书:“自土中出,具类人形,高者不满三尺,小者略有数寸,千形万状,不可胜记,或曰,此阴兵也,夜从山下经过,闻鸡鸣而化石,能祸福人生死。”

远古的文明信息,过去的信息,今天的模样,混在这里,没有了时间的顺序,它们只是存在着。这些30~80厘米不等的鬼崽石像,大部分用石灰岩雕刻而成,少部分是砂岩。

鬼崽有文官像、武官像、士兵像和孕妇像。鬼崽各个不同,有的慈祥可亲;有的狰狞恐怖;有的怒气冲冲、横眉冷对;有的石像,戴尖帽,表情诡异;有的类似于傩戏的面具。雕刻人物造型用的是阳雕手法,处理面部表情用的是阴刻。石像线条与石块原来的凸凹结合,整体形成一定的节奏。

看着这些石像,它们莫名地挤进人的心里,形成一种情绪。

年代比较早的石像,密布石筋,是几千年以前的产物;有些石像面部扁平,可以推断为秦汉时期所造;有些鬼崽身着铠甲,是唐朝武士所穿;有些是南宋捕头的装扮。

鬼崽造像,手姿有像道教的手势语。一个石像后刻有“祈福”两字。专家根据某些迹象和证据,会给出一个个的推断。多大的论断,多小的证据,村民听不到,他们认定:小鬼,是从庙里跑出来的。

历朝历代,村民们把象征祈福消灾的石像放到鬼崽岭,成为一种风俗。

石像怎么放到鬼崽岭去?有两种仪式。

一种是私密的仪式。谁家有事,主人不会张扬,趁赶集的日子,到雕刻石像的人家里,与手艺人说说,请一尊石像,希望是个文官像,手艺人明白。

十天后,约定时间到了,主人去取,回到村里,也到了晚上。鬼崽岭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一般人没事情不会去。趁夜色,主人家里两三个人,把石像抬到鬼崽岭,主人把预先准备好的香、纸钱,敬上,三跪九磕,把石像浅浅地埋在鬼崽岭,与众多的鬼崽放在一起,然后,许愿,跪拜。请了鬼崽放在鬼崽岭的人,不会与任何人说,谁放了一个鬼崽在岭上,大家也不甚明了,也不会就这事情去弄明白,弄明白了对谁都不好。从起愿到行动,始终是一个秘密的仪式,像暗语。这也是田广洞村特定的一种祭祀仪式,也是对自然和生灵的敬畏。

另外一种仪式,就是大张旗鼓地请神、送神。由几位身强体壮的村人抬着石像,男女老少们像过节一样地簇拥着,鸣炮、烧纸,出了村,往鬼崽岭方向走,上山后,先把神像放在迎圣祠里歇脚。唐宋时期,田广洞村换了主人,老的村民因为战争,退到了更深的山里,从山东来了一批汉人,他们在鬼崽岭不远处新建了迎圣祠。歇脚,是一种大仪式,全村人在这里唱三天三夜的戏,热火朝天之后,再把石像从迎圣祠请出,送到鬼崽岭。

二十多年前,一场莫名的大火,彻底毁掉了迎圣祠,墙上的画,依稀可辨,是帝王出行图。田广洞村的村民,换了多少代不同信仰、不同宗祠的主人,没人知道,但对鬼崽岭的敬畏和仪式,流传了下来。

河渊村的人都说,鬼崽岭的石像是从河渊村偷去的。

“河渊村堂庙里的石像被偷去了,烧香的炉都被偷了。”

“再去偷回来。”

“那些鬼很灵的。”

老人说。

植物性,唐保贞

唐保贞不会写女书字,也不认得汉字,她女书歌唱得好,远近闻名。

她的歌声不会再有了,真真切切地消失了,她是从哪里离开的?

她不会再回来了,因为,她不留恋这个世界。

进了村子,问高银仙家在哪里。

没人不知道。

问唐保贞家在哪里。

问村子里的农民,问女书园里的工作人员,这个告诉你,唐保贞没住在这儿;那个人说,唐保贞?住得比较远吧?再问,有人会说,唐保贞?她的房子好像没有了。

何艳新老人否定了所有人的回答,在她的记忆里,高银仙家对面就是唐保贞家,隔得很近,具体在哪,她也记不得了。

在高银仙家附近,来来回回地找,何艳新老人转了几个圈。

“就在附近啊,很近很近的地方。”

老人自己找,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着土话,在高银仙家门前的小巷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找不见。之后,她穿过高银仙家,到墙的另一边,她站在那里,不动了,停下来,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你走过去,与老人站在一起,你也不能说话了,你认识,这就是唐保贞的家——高银仙家隔壁,一堵墙,两片天。五六位同来的寻访者,都过来了,站成一排,没人说话。——面对的不是房子,而是贫寒、苦难、雪雨、战栗的坟墓和墓碑,你们肃穆而立,祭祀一个生命的歌者。

站在唐保贞生活过的屋子里,与站在义年华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晚年的唐保贞,一直在生病,病痛常年游荡在她的身体里。房子只有三面墙,另一面,空着,向大地敞开——好像是为了报复,为了给仇家看家里的破败之象。几根木条支成一个并不重的屋顶,木棒支起一个篷,向着田野,迎风,看雨。天热,房间里热。天冷,屋子里同样的冷。

唐保贞坐在靠墙的最里面,徒劳地躲着南方的寒气,她的徒劳,源于自然的本性,屋外,大片大片植物,扎进土壤里,往深里长,躲避冰雪的寒。从屋里,远方的远方,山之前,还是山。群山之间,唐保贞没有像阳焕宜那样,像一株行走的植物,在树林里受到层层保护。

唐保贞,一只小兽,出生就被人类设置的老虎套夹伤,她不断地寻求生路,而世界,投掷给她的是冷箭和刀枪,小兽的命运,可想而知,岁月悠长,她亦忧伤——伤害太多。

老年的她,坐在不能称之为房子的屋里,桌子、椅子、床、餐具都有,这些物件,在唐保贞这儿,仅仅只能用一个个名词来说出它们。一目了然,这些都是垃圾。垃圾散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她,则拥坐在垃圾堆成山的床边,一个被诅咒的五步距离的半圆,老人,在里面,已经走不出这深重的诅咒。

披着一头散乱的白色、灰色混杂,参差不齐的头发,头发——打折、回弯、捆绑。一件旧式长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多年前,长袍对抵御寒冷已失去了一切意志,所有功效已灰飞烟灭,生命枯黄,不知所向,只剩躯壳被老人不断地紧护在身上,暖和在云端,看着,被南方的北风,吹到很远、不可见的茫茫之地。

老人,坐着,身边凌乱地堆满了衣服、鞋帽、被褥等杂物。

衣服只剩一个形象:灰色的旧,旧得发黑,多年来,不能下水清洗,水会把衣服流成碎片。

唐保贞随手从身边的一堆衣服下面,准确地抽出一叠照片:曾经的姊妹,奇迹般地,都幸福地像花瓣一样,绽放在她面前,她们都活在影像里,每天,唐保贞都会拿出结交姊妹的这些照片,这是她活着唯一的粮食。

“这是我们七姊妹,这是高银仙,这是年华,人家七十岁就不在了……我没有死,是受苦来,受难来。”

说话,停顿,休息,长段的停顿,是生命的间断。无力,不再有希望,填充着无力的呼吸。她声音颤巍,像呻吟。姊妹们去世前,她们经常在一起唱歌,互相安慰。

唐保贞会唱很多女书歌,在旧时的歌声中,兴奋又忧伤,没有剧痛和孤独到冷的绝望。现在,唐保贞,满脑子都被死亡的念头占领。

她裹过足,干不了重活,后来,又成了寡妇。

丈夫,赌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包括唐保贞的嫁妆,也一件不留地在家中慢慢地消失,几年后,家里,成了空房,没任何东西可以拿去赌了……

一个上午,丈夫骂骂咧咧地走出家门,报名当兵去了,从此,全无了音讯。有人说,他一上战场,对天放了几枪,就倒在战壕里。有回来的邻居说,他是条汉子,一个人冲得最快,冲进一堆的日本兵里,死得很悲壮。各种说法都有,结果是一样的:当兵时间很短,就死了。

唐保贞,一个人上山用弯刀砍柴,扛下山。小脚负重走路,何其艰、何其难?只有唐保贞眼眶里打转的泪珠知道。

田里要追肥,她大担大担地挑粪,肩膀沉重,小脚深陷进泥巴里。

“都是我做,确实没有吃的,我向邻村蒋躍权借了十二担谷,两年还不起,他天天来要,还要铐我,你铐我也没有啊,又要送我去监狱。”

说到蒋躍权三个字,唐保贞节奏变慢,情感复杂,有内疚,有歉意,有无奈。她不停地说——

“好苦……难啊!”

坐在垃圾堆似的屋子里,她把身上的旧大衣裹了又裹。

“实在太冷了。”

唐保贞说话如唱歌,有声有调,长调突起,断调戛然而止,只是拖出来的调调凄苦——深含人生苦难。

她每每说完一句、半句,就紧一紧裹在身体上的被褥——一床开了花、掉了絮的被子。她靠在土墙上,脑袋耷拉了下来。斗志和歌唱都没有了,飘扬的声音再也不会从屋子里传出。

唐保贞娘家在上江圩夏湾,后嫁到白巡村,十九岁那年,丈夫病故,第二年,丈夫的弟弟说过继一个儿子给她,让她不要再嫁。唐保贞把族长、坊老,以及亲戚里比较有声望的几位前辈,个个叫齐了来。

“收养儿子也是不妥,我才二十岁,还是情愿改嫁。”

改嫁,与“女不二夫”的过去的习俗是相对抗的。

唐保贞,改嫁到甫尾村,与高银仙成为隔墙邻居。

改嫁后的生活,唐保贞,只是在延续其苦难罢了。

结交的七姊妹中,唐保贞排行第七。丈夫去世后,四姐胡慈珠写了封女书信来慰问她。一段源自意大利学者在20世纪90年代的采访录音中,唐保贞老人回忆起胡慈珠写给她的这封女书信:

身坐娘房透夜想,想起我身的妹娘。

把笔写书双流泪,丢下妹娘冷凄凄。

不怪丈夫缘分浅,落地两声注定来。

你夫二月落阴府,孤立轻轻呼唤人。

情绪失控中的唐保贞,夜风来袭之时,独自一人,在家里,打开折扇,一遍遍地诵唱四姐写来的女书信,悲凉透身的心灵里,有了丝丝暖意,她看到了黑夜的大海里,远处的灯塔……她听到解冻的身体里,土地松动,冰融化成水,嫩芽顶起一块小小的湿土。

对江永地区流传的民间故事、具有浓郁生活气息的女书歌谣、流传在上江圩一带的女书抄本,唐保贞非常熟悉,大部分都能唱出来。

唐保贞把姊妹高银仙的字绣出来,也很漂亮,姊妹们很喜欢。

晚年,唐保贞更是度日如年,她只想生命的火焰,早点熄灭。太苦了,病、贫穷、孤独,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门外大片竹林环绕,河水从屋前流过。不息的流水,大自然的丝丝生机,是否让唐保贞得以残喘生存?

站在唐保贞的房子前,里面堆放了各种废弃的竹篱笆,成捆成捆的树枝、柴火,堆在里面。

陪莲梅来的年轻女孩,着白色上衣,大纽扣,背双肩包,黑发,扎成一束,齐刘海。何艳新老人,白发,略显凌乱,满脸皱纹,穿暗紫色薄棉衣,左上角绣了四朵小花。她们站在唐保贞只具外形的房子前。一言不发。

现在的房子,与唐保贞生前居住的模样,大致一样,现在,比之前还略为好些。

屋子里开始长草了。

转到屋子的正面,看不出屋里的凄凉,正面墙粉刷过,像一栋不错的房子。木门上的支架,散架了,还在支撑着,不知道的人,以为房子只是年久失修,而成此破败景象,殊不知,唐保贞生前所居,就是如此。

唐保贞蜷缩在角落里烤火的记忆——永久保存:房子、老人,裹着寒冷、破败、呻吟之声……光,与之前一样,只能照在木柱上,进不了屋子。

要不了几年,唐保贞家的墙,就会倒塌,成为废墟。

阳焕宜,最阳光的笑

何艳新与一位美国人,一起去看阳焕宜。

阳焕宜要何艳新给她带一支圆珠笔。

到了她家,阳焕宜说,你送了我一支笔,我这里有四个皮蛋,送给你吃。

“你自己留着吃吧!”

说话间,阳焕宜从床上坐起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你要做什么?”

她不说话,慢慢地取下头上的帽子,要送给何艳新。

何艳新说,我现在都不戴帽子了,不需要,你留着。

阳焕宜知道何艳新编织的花带好看,就要何艳新给自己编一条,说,想来做裤腰带用。

阳焕宜选了四个好吃的橘子给何艳新,是自家橘园里的。

临走时,阳焕宜的儿媳妇告诉何艳新,不要给婆婆织花带了,人如果死了,花花绿绿的花带不好随土。何艳新把阳焕宜的儿子叫到一边,说,你妈妈估计过不了几天,就会去世。何艳新感觉,阳焕宜不是想送这个,就想送那个东西给她,是想留个纪念。

她儿子当时不相信,说,她已经病了很久了,大半年,一直这样。

没有三天,阳焕宜老人去世了。

阳焕宜的第一个夫家,在上江圩新宅陈家,没几个月,丈夫上岭砍柴,被毒蛇咬死,在陈家,阳焕宜没有生养孩子。

后来,她改嫁到了何艳新所在的河渊村,生了好几个孩子,有几个死了,现在是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阳焕宜嫁到河渊村后,与何艳新相识,俩人成为很好的姊妹。后来,阳焕宜到铜山岭农场与儿子一起生活。

只要有人去看阳焕宜,她就会用女书字写信给何艳新,问她身体好不好,还问何艳新,有没有想她。

阳焕宜老人,走到了碑的上面,她那张经典的、充满阳光的照片,被碑留住,镶嵌于正上方,左右两边刻有女书字“女书”二字。

这只是一块说明性的碑,立在阳焕宜生前居住的房子前。

房子,比想象中的任何一间房子都要小,就一间,孤零零地立在其他房子旁边。一门进出。进门左边的一张床,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二。床上,堆满了各种折叠起来的棉被。

屋里堆满了稻草,她的儿媳妇,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神情里满是抱歉,她把稻草抱走,扫干净地面,屋子是水泥地,房间方正,也算洁净。毕竟老人已经去世快十年了,来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少,越来越少,房子一直为老人空着,也算难得。

一个几十厘米的小窗户,把田野、山林间的绿色和水,满满地迎进来。

墙角,有阳焕宜用过的拐杖、凳子等一些小物件。拐杖顶部刻有人面像,面部呈黄色,脖子位置系了一块红绸布,布在动,拐杖上的人像,还在等待阳焕宜老人的手来相握。

小屋,阳焕宜最后几年才住进来,之前,住在旁边那排房子最后面的一间,与儿女们住在一起。后来,阳焕宜坚持住外面这单间,她喜欢这一单独的小房,独立、清净、方正、整洁,不与任何房间相连。夜里,有风、有雨,房间里一切安稳,老人,一个人感受雨砸在平顶屋面的声响,老人喜欢这种宁静。小房子里,她住了几年,就过世了。

阳焕宜在照片上,继续读女书、写女书字,与姊妹们一起唱女书歌。

人不在了,意义也在发生着变化。

小房屋顶可以晒东西,老房子在旁边一字排开,1963年修建的,原先农场用来喂猪,后来,改成了宿舍,阳焕宜的儿子说,先关猪,再关人。

这独立的小房,与大片橘子树生长在一起,同在果林,一条土路,从阳焕宜的门外出发,伸向不远处,橘园下面的几个池塘,是阳焕宜的儿子用挖土机挖出来的,上面一个大池塘,水域面积约一亩三分地,下边两个池塘稍小点。老人是林场职工,从橘园到池塘,花了八百元一亩从单位买下来的,期限二十年。

阳焕宜的家,背靠群山。山脚下,几十间房,一字长蛇阵地直直排开。前面是果园和两三亩水田,再前面就是缓慢地向上登攀的山,群山环抱,层层叠叠。

山、水,给长寿基因创造了很好的条件。阳焕宜的儿子说,等我老了,估计也会像母亲一样——脚凉,睡不暖和。阳焕宜最后几年,每晚都要用热水泡脚,要用热水袋放在脚边睡觉,不然脚太凉。

阳焕宜儿子今年七十九岁,马上八十了,1937年出生,看上去,也不过六十岁的模样,有五个孩子。大儿子在上江圩,儿媳妇在江永三中教书。

阳焕宜的碑立在大家每天出入的房门前。儿子、媳妇、孙子、重孙,只要在家,每天进进出出,奶奶就站在旁边看着,满意地笑着,儿子满脸爱意地看着母亲的照片。

阳焕宜的儿子,站在母亲的石碑前,不断地从果树上扯掉一些不好的枝叶,拉下来,摸一摸,看一看,像自家养的羊和狗一样。

果树,种了十多年了。

过去住过的那间灰色的房子,静寂黯然,看不见生命迹象,进到里屋,黑色中,阳光照亮一线灰尘,生命流动在屋子里:桌子、茶几、稻草、风车,各自暗含生机,以自己的速度和形式,生长、存在。

阳焕宜迈进另一间屋子,门槛单薄而高,她用力提脚。走到最里头屋子,在自己的棺木前停下,盯着看,像看她自己,也像是在看身外之物。她唱起来,女书歌大部分歌谣是女性即兴唱诵的:

前世焦枯命轻女,四边千遍不如人。

清早起来无米煮,站在桌边眼泪出。

想起将身好可怜……

“不唱了,不能唱了,可怜,你懂不懂,唱得我全身发抖。”

她突然不唱了,从唱之前的安静状态,即刻转入激动的情绪中。她连声道:

“不唱了,不能唱了。”

她的身体,被过去沉重的记忆击中,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位出生于1909年的老人,她发抖的身体,最后爽爽朗朗地笑起来,转身——背手、弯腰,走出房子,随古老的青石板小巷,拐一个弯,消失在另一栋房屋后面。

阳焕宜从小坚持不裹足,她喜欢山上的瑶族女孩,不裹足,山林田野间放肆地嬉戏、吵闹,像经常出现在她梦中的神仙姐姐——自由、奔放、活泼。她与身边每一个人善良相处。裹足,是捆绑自由的第一步,她坚决不从,捆绑上了,后面的梦就全部扼杀了,梦想强烈地冲击着、支撑着她。脚是她的翅膀,她是林子上空的鸟,捆绑起了翅膀,如何能飞!她以死相逼,逃过了一次次裹足的仪式。

“我和我丈夫一辈子都没有什么感情!”

“就是没有感情嘛!”

阳焕宜再三强调。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件不会湮没在悄无声息的时间里。

“没有感情,那生活好吗?”

阳焕宜把激动的情绪按捺于内心,她说。

“好?有啥可好。”

她像是在质问不平的造物主,像是到了现在,就可以讨伐那没有良心的丈夫一样。

“他整天出去赌钱,家产都让他赌光了。”

说到这儿,她把声音压低,追问起自己——

“好不好,上哪儿好去?”

自言自语,她看着自己的影子,她看不见自己的眼泪。她也不知道漫长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带着孩子,她的生活泡在苦海里。

“没得吃,大米都让他赌光了,孩子也挨饿。”

那又能如何,丈夫把能作为赌注的全赌上了。

她把孩子背在背上,给其他人家舂米,一下又一下,木头、石头、大米,她用身体的力踩着,放回去,感觉自己如稻谷,被木头砸,而前方的路,被石头堵得死死的。她绝望了,天黑得透不过气来。梦里梦外,她都在推开压在身上的石头,实在不行了,女书字歪歪斜斜地,如歌,痛苦的生活,飘到旋律上,她不停地唱,下地种田、拉车、挖水沟、种菜、牵牛回家,她都在唱:

添笔修书劝妹娘,薄书来迟请谅宽。

夫死阴司休得处,一家事情独自当。

今天,有人借鉴女书文化的形式为当代城市人治病。

初听,感觉荒谬,去了现场,虽然主持人一个女书字都不会写,但女书文化中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倾诉、信任、帮助、寄托等形式和内容,真还是治病的药。情感的散发,双方的感应,都是治愈城市病的一剂好药。

女书,让阳焕宜从痛苦中,从孤独中,找到一盏盏灯。她是女书文化最后的持灯者之一。先天赋予的才华,让她手中的灯,在女性的黑夜里,耀目,长亮不熄。

老人弯着腰,裹暗红色头巾,拄着从山上砍来的老树枝拐杖,踩着一块块青石板,绕过一个个墙角,两边的高墙给她以安慰,巷子里散落了一些稻草,像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草一样自然,有些石头遗弃在路边、在角落里。孩子们跟在老人身后打闹,老人有时候像块石头,没有看见孩子,没有听见孩子的嬉闹声,有些,孩子们最细微的追骂,她听到了自己童年的声音。

女书唤醒了她精神世界里的每一位精灵,她显得与众不同,阳焕宜是位出名的君子女。

她像一株移动的稀有植物,清爽一身,精干,有神气, 气质温文尔雅,戴一顶老式帽子,露出头顶,布帽只护住额头的位置,帽子正中缝有一颗玉花,是块老石头,她穿的瑶族服装,是自己缝制的。

老人说话清亮、干脆,字正腔圆。

“我十六岁才学女书,村里有两三个女书很好的人,义凤教我的,隔几日她来、我去,得管人家饭,还要打红包,就是为了唱歌、记歌词、写《三朝书》。”

他家亦有清明节,不如在家做女时。

做女风流真风流,做媳风流眼泪流。

说到用女书来交流的年头,老年的阳焕宜整个身体都像开了花一样的幸福。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

五月热天热炎炎,你在高楼绣色全。

六月日长好耍乐,一对鸳鸯不成行。

结拜姊妹,阳焕宜的姊妹们齐声低唱《十二月老同歌》:

正月信念日好过,两位不陪心不欢。

二月时来百树开,百树发芽正是香。

阳焕宜用回忆的方式唱起她们在一起时的歌谣。

她从衣柜中翻出一些女书物件,打开,在屋顶的瓦上晒《三朝书》和一些姊妹写给她的折扇。

风吹过,阳光吹过,书页飘零。

2004年,阳焕宜去世。

十一年过去。

儿孙大了,三个池塘用水泥固化了一下,其余,一切,还是阳焕宜生前的样子——远处的青山、身边的果园、房子。

山村静静地,呼吸着。

每一棵果树都听过阳焕宜的女书歌,池塘里的水都熟悉阳焕宜的影子。

凭吊,想抓住一点飞逝而过的东西,想留住点什么。

一块石碑,留不住她的声音。

门关了,碑在。

老人在门里?还是在门外?还是在虚空里看见有人进了她的家门?出了她的家?

碑上,挂了一把刚清洗过的拖把,还在滴水,阳焕宜的儿媳妇连忙跑过来,把拖把拿走,其实,这也是碑或者是女书的主要作用之一——为生活提供方便。

阳焕宜的儿子,从池塘边走回来。

感谢旺盛的植物,陪着老人,让女书字的眼神里充满了绿色的阳光,倾诉的疼痛里,有这些绿色滋养。

铜山岭农场,这里是群山的一个呼吸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