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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唐朝晖  2017年03月18日16:31

第一折

河渊,南岭中的一个自然村落

第一章

她们,藏起了一个秘密

中国南部,有一道最大的岭,层叠绵延,群山浩荡,其高、其厚,自然形成一道磅礴的地理分界线,谓为南岭。岭,由西向东,主要由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和大庾岭五岭构成,故又名五岭,横亘在湖南、广西、广东、江西之间,并继续往东蔓延。群岭东西长约600公里,南北宽约200公里。

萌渚岭与都庞岭,位于五岭中心,东西相对,南北相衔,道道山岭把隶属于永州的江永县,紧紧地含在群山之下、丘陵之上,都庞岭的几条大山脉,由高至低,位于其西,萌渚岭,斜靠在东,两者把江永及周边的几个县环在层层山岭间的舒缓地带。河渊村、田广洞村等自然村落,就散落在这两大山岭之下。每道岭的脚下,流水冲积出不同的文化。

南岭山脉的山谷深处,一条条小溪水,汇成了潇水源头。有山相佑,有水的滋养,小村落,沉默如花,在群山中独自绽放。其文明,自生自长,数千年来,虽在深山,因各种原因,也不断受到中原文化的冲荡,丰富了土生土长的物种,文化与大自然循环相存,不动声色地为这里的生存者提供所需的养分。

公元742年,唐玄宗天宝元年,以境内的永明岭定县名,为永明县,后改为江永县。

这里,曾经是瑶族的主要居住地。

秦汉以后,汉兵不断驻扎于此,或为民,或为官。随着大量汉人的进入,有些瑶族同胞避入群岭深处,向更远的西南迁移。有些人,继续留在当地,过着曾经的生活。瑶汉混居,历经数千年,通婚、交友,共同抵御外来侵犯,日久,从相貌、言谈之中,已很难区分出谁汉、谁瑶。这在当地不再重要。

从北京出发,过河北、河南,跨黄河。经湖北,越长江,达洞庭,入湖南,经岳阳、长沙,继续西行在湖南境内,经湘潭、衡阳,接近永州,宽敞之地突然消失,前方出现群峰峻岭,其中一排山,有四个峰,另一排山,七个峰,旁边还有一排山……群山群峰,突兀俊美。群山,告诉来的人,告诉经过的风、飞过的鸟:往前,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进得山岭,风光为之一变。山,像在守护些什么。

进永州境,转西南方向,经道县入江永。

奇形怪状的山,密密麻麻地堆积在江永县的外面。

江永县,东临江华瑶族自治县;南近广西富川瑶族自治县、恭城瑶族自治县,广西阳朔县;西边是广西桂林和灌县;北与道县接壤。从更模糊和更大一点的概念来讲,江永位于桂林以东,九嶷山脚下。

江永,有一个小镇,名上江圩。小镇,多石,有一种石头,随溪水流下山坡,在平地,被村人挑拣出来,形成村子里青灰色的建筑群。群山中的村落,沿山的低矮处,流转。以上江圩镇为中心的几十个自然村落里,流传着一种仅属于女人的文化,这里是女书文化的核心地带。

几千年以来,女人不能进学堂读书认字。当地人把汉字叫男字,把女人使用的专属文字叫女字。女性结拜姊妹、交朋友、结婚、过节、祭祀,都要用到完全不为外人所识的女书字。

女书字,有一套完整的文字使用体系。女性用她来写带有自传性质的《三朝书》,她们把女书字写在折扇上,托人带给结交的姊妹,传情达意。她们把小竹篮放在阁楼的地板上,穿针引线,唱女书歌,做女红。

传唱的女书歌,用的是当地方言,歌声低低流出,早已消逝的上古音色、音调,如水,从溟蒙境缓缓流出,流淌着女性数千年累积的文化基因,女书歌唱出的是生活的不易,是姊妹们牵手传香的情谊。

这片土地,供奉的主要神灵也是女性。她们的神,不是宗教的神,是全村人的神,神人共居。神在花开花落间显现,芬芳四溢,神让稻谷由绿变黄,神游荡在公鸡打鸣的早上,神与常人一样,有高兴、有闷闷不乐的时候,每个村里都有自己的保护神,所有村里信奉的主神都是两姊妹。上江圩一带的村子,女性都结拜有各自的姊妹,她们把自己的愿望搬上了神龛,希望姊妹成为花中仙子,牵手之爱,成为永恒。

她们把女性意识也强烈地灌注进传统的婚嫁习俗中。歪斜的女书字,对应着黑夜中的星光,有了结交的姊妹,那光亮,将伴随一生。

这里的女性,有自己的节日。每个村子里,都有不错的女书学人,她们是当地的君子女,替女性们写信,传情达意,为不识女书字的妇女唱读姊妹写来的书信。

写有女书字的折扇、手帕、《三朝书》,女书歌,女红,花山庙和六七百个女书字,以及“不落夫家”的各种习俗,人们习惯笼统地称这种文化叫女书。女书藏在文明的隐秘处,藏匿于不多的几个小村子里,方圆不外乎二十公里,用并不准确的辖区名称来概括,女书主要分布在江永与道县相邻处的几十个村子,对于中国几百万个村子来说,这是一个微乎其微的数字。几十个朴实的村子,一天可以全部走完,女书随艰难忍耐的女性,喜笑颜开地走了一代又一代。

女性文明,如植物,生而不息,死而不亡,影响着每户农家的生存状态。

女书,从农村生活的最低处,泥土之下,从根出发,生发出女性柔弱的万般情愫,枝头开红花,由表及里,亦露刚烈之性,如丝,游离达平常难抵之地。

女书字,男人们一字不识。女书的世界,也不会有一个男人去接近,不是遗忘,是各守其道。男女两种文化,如花,开两枝,同在一根,又多有交汇贯通。村口山上敬奉的女子神像,村里不论男女,不论老少,都会去祭祀膜拜,这是大家最真实的、落地生根的神。

问村里的男人,知道女书吗?回答几乎一样:“知道,不认识,男人不知道女人的事情。”矛盾的回答,正常的理会。

男人知道女人们有女书的世界,男人不去窥探,那是女人的世界。

走出这几十个村子,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就没人知道女书这个秘密了。

是一些什么样的女性!一种怎样的文化!能够在滔天的汉文化的巨石下,发明自己的性别文字,形成女人的文化体系,并用身体和心灵的行动,传承这种文化,做到了王阳明先生所推崇的知行合一!

问江永女人,女书是什么?你们为什么喜欢女书?

她们所有人,只会说三个字:诉可怜。

每件事情的缘由,不止一个;有些事件的因,其实也是事件的结果和过程本身。女人有苦,女人可怜,女人爱自己结交的姊妹,她们生性阳光,这是女书文化的根本。南岭中的女人,她们到底有多么的可怜?

——她们让歌声离开物质的身体,高低、细长,若有若无,如气,飘荡在空虚的夜里,稀释在虚空中,彼此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消逝在渺茫的大地之上。她们说,歌声在泪水中盛开,身体随岁月流动而哭泣,因为,她们的想念,因为,她们的爱种在黑暗的世界里,在那里开花,给出香气,照映一些光亮。

于上江圩的女性而言,女书是她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如清明节,应给祖先上坟扫墓,春节是全家团聚的节日一般自然。女书,是她们交往的一个又一个节日,苦难路上,传来的一声又一声问候。女书,是存在的一种方式,她与女性,如影随形,如风把雨吹向天空,飘零于水面,浸染着满山满坡的植物,她们被女书滋养,幸福生存。

从开始,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她们不认为女书是个秘密,女书于村里的女性,是早晨的鸟鸣,清晨的露珠,夜晚的星空,有位老人说,女书是延续她生命的唯一食物。

日积月累,男性社会的刚硬猛进,女书在不自觉中,成为时间里的一个秘密,她们没有有意识地去藏匿,只为身心尽情地飞舞,只为给泪花找一个绽放的时节。她们不自觉的行为,在群山里,在唇齿相依的房子里,慢慢地,女书在村子里绽放成一簇繁花,芳香阵阵,形成一个无人知、无人晓,但为她们所共同拥有的秘密。花一样的女人,芬芳着,从那条路上走来,有青春花蕾,有青年的火热,有中年的沉稳,有蹒跚的老人,女性,鲜花,开满了南岭的山谷。

最早发现秘密之花的人、试图把秘密广而告之的,是江永县文化馆的一个男人,他叫周硕沂。

1954年,在文化馆工作的周硕沂,于一个平常的时间里,发现了女书的蛛丝马迹。群岭之间,有溪水流动,隐约有花香,淡淡地,随水雾飘来,虽不明朗,但整体斜向一边,如长蚊脚的女书字,触动了文化元素中名为“责任”的那个词语,那些歪斜的字,会动,是一种小巧的灵物,歪歪斜斜,跃动在另一个轻巧的世界里,挥之不去,闭上眼睛,纤细的笔画,一条条,点亮了这位男人久已哑默的激情。

周硕沂把这些歪斜的文字,邮寄给中央文字改革委员会的周有光,希望得到一些证据,把心里的激动迎娶出来。寄给远方的是一种希望,而远在群山中,一个小县城里的周硕沂,继续在江永寻找女书,像一只兽,闻着女书的气味而走进一个个寨子,把灵物的物证一件件找出来。寻访老人,与她们成为朋友,聆听她们的节奏,听着古老的声音,顺着高墙,攀缘而上,感受女性世界的色泽。

“破四旧”,是一场场运动之中的某个运动,不久之后又爆发了一场彻底的革命——文化大革命。几场运动下来,烧了无数的女书作品,烧了无数的《三朝书》、折扇,没了记写姊妹感情、主人情感生活的物件,她们就再也听不到内心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如何低身于人群,然后,站起来,歪歪斜斜地依附在女书字上,让女人们哼出她们的可怜,女性在声音中,在泪水里,看见星月的幽蓝的深邃,体会自己的水流在时间的石头上,激扬起飞翔的水花。

元贞桥,一座再也寻不见的小木桥。只有老人记得这座木桥。桥建于多少年?没人知道。桥名从《易经》中的“元亨利贞”里取“元贞”为名。风水先生说,取此二字,桥才可从“元”的此岸,跨越“亨利”之河流,达“贞”的彼岸。终究,桥没能继续跨越,没到天年,就遭人为破坏,它在见证完一次浩劫之后,消失在河面,只有水,记得桥的模样。

周硕沂与很多女性,见证了那次浩劫。元贞桥下,焚烧了无数文物,包括女书物件《三朝书》、《结交书》和折扇、诉说思念的手帕,包括周硕沂收集的几十万字的其他女书作品,烧了三天三夜,大火才痛惜而灭。周硕沂站在河边回忆:

“凡从桥上过的人,看到那堆烟火,就流泪。”

天空中有人在看,她们看见自己的声音被火苗吞噬,文化基因随黑色的灰烬紧紧地护在一起,不愿意燃烧,越近,下一轮的燃烧更加旺盛,冲天大火,黑色里的保存不见了,只有红色的燃烧。文化基因,成为一个可笑的词语,被棍棒皮带抽打。文化的迹象、记忆、气息,传承的方法和物本身,在烧,人心在烧,灰烬、火苗,之后是灰烬,河流的一场大水,了无踪迹……泪水有感应,她痛了,她们痛了……

中央民族大学陈其光教授讲了一个故事。

20世纪60年代,湖南省公安厅在邵阳火车站,发现了一位被火车轧断了腿的妇女,装扮有点像瑶族,她说的话没人能听懂,她的每一句话都让人茫然,慌张的语音在喧嚣中,找不到一个相同的音,声音在寻找理解者,伴随着妇女惊恐的眼神,寻求的声音最后也消失在空旷的广场。机智的好心人,拿出笔和纸片,妇女激动地弯腰——感谢感激,她急急地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给人看……

抬头。

期待。

茫然。

没人认识。

摇头。

妇女又写了一行,还是没人认识。词语慌慌张张地站在纸上,只要谁认出来,它就会扑向谁,可是,没人相认。字,呆呆地站在纸上,如一片空白,对着那位妇女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无奈的话。

政治敏感的年代,空降特务被广为流传,公安人员把她送到了北京,妇女写的字也送到了陈其光教授手中,教授对这字有点面熟。想起来了,与之前湖南周硕沂送上来的女书字很像。

女书的秘密花朵,梦幻般,再一次,被风掀起一角红盖头,窥视外面的世界。

1982年,统计出了一份至今为止比较全面的调查表:《本县上江圩镇末代女书自然传人调查表》,共计调查到有60位女书自然传人,其中江永县上江圩镇45位。名字后面,是一位位生动的女性,在乡村劳动,从儿时的成长,到新婚的远嫁,不断受到生活困苦的鞭打,她们弯腰劳作,女书字浮在泪水里,送给需要温暖的姊妹。

查看表格,女书文化浓浓地聚集于上江圩,如墨汁向周边慢慢渲染、散发,渐渐变淡。有些墨迹远嫁另外乡镇和邻省姑姑所在的村子。而上江圩河渊村,又处于圆点中墨迹最浓处。

河渊村北边,女书自然传人居住的有桐口、荆田、白巡、新宅、呼家、甫尾、葛覃、棠下、夏湾、朱家湾、崤里等十一个村子。

河渊村西边的大路下、兴福、锦江等四个村子里,有会识、会读、会写、会吟唱的女书传人。

河渊村南边是海拔968.4米的铜山岭,黄甲岭乡森林、山地绵延起伏,这里有从河渊村嫁过来的女书传人。

河渊村东边跨出一步,就到了道县界,道县有15位女书传人,其中与河渊村相邻的道县田广洞村有12位。

调查表显示仅河渊村女书传人就有8位,其中4位是夫家在河渊村,另外4位是娘家在河渊村,随着时间的推移,河渊村另外数位不被人所知的女书传人,也渐渐地浮出时间的水面。调查表格上的女性,一个个,如花凋零在生命的大地上,种子被大地珍藏。

最后的女书传人,在三个时间点上,悄然逝去。

1990年,女书自然传人高银仙、卢美玉、卢三三、义娟女、义花花、吴云池逝世。

另外一位大才女义年华,物质生活虽不幸福,但晚年,她大量撰写女书作品,义务传授女书,女书照亮了她阴郁的生活,她是民间的一盏灯,在浓浓的夜色中,油尽灯枯,1991年,义年华逝世。

2004年4月30日,季羡林先生为女书文化,在写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记忆遗产名录》的一封推荐信里写道:

目前只有一个半自然传人(阳焕宜1909年出生、何艳新1940年出生),濒临灭绝,这是人类的宝贵遗产。

同年,最具号召力的女书自然传人阳焕宜,亦随九月的天空一同离去,没再回来。果园里的果子、池塘里的鱼,再也没有见到这位阳光开朗的老太太。

一个人拄杖,从一间孤立的屋子里,走出来,唱着自己的身世,写着女书字问候远方的姊妹。

阳焕宜的逝世,让女书,似乎成了一首无人回应的歌谣。歌声飘荡,越来越远,村庄寂寂。学界、研究界、女书爱好者,为阳焕宜老人的去世而为女书痛惜。人去字死,成为死文字的女书字,以及女书习俗,似乎将沉寂于绵延的群山之间。

有幸的是,与女书的秘密一样,大山之间,藏起了另外一位女书传人,因各种原因,很多调查表格里她不在其列。她生活在女书最繁茂的山村里,她有自己最贴心的姊妹,有委屈,她依旧用女书字写出泪水的楚楚可怜。现实生活中,她与女书一样可爱、活泼,她只在女书里诉说可怜,用女书的心灵,爱着世界,爱着每一位亲人。她就是季羡林先生申遗时提到的何艳新,她至今健康地生活在江永县上江圩镇河渊村,成为名副其实的最后一位女书自然传人。

之前,她为了生存,无数次拒绝承认自己精通女书。女书,曾经给了她无限的快乐,只是,现实生活中物质的匮乏,让她抬不起头来。她只能对人草率地说:我不会女书。

何艳新老人,想遗忘女书,因为,只要想起女书,悲痛、凄凉、泪水,就随同生活的巨大压力一起,蜂拥而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台湾女书研究者刘斐玟是何艳新的结交姊妹,她说:

“如果草木能够读女书的话,它们读了这些女书作品,一定会掉泪,如果鬼神也能够读的话,他们也一定会为之动容。”

绕过层层的山,穿过无数道岭,田地被层叠的绿山守护。绿山环抱,万古长青。没有被植物覆盖的石头,它们的灰色,扎眼、突兀。行走在群山之中,弯弯曲曲地穿越山谷,近两千公里的奔波,于群山中,抵达。站在一座现代化仿古建筑的崭新牌楼前,汉字和女书字同时写有“河渊村”字样,及村子的介绍。

女书就流传、隐藏于这乡村的房子里。

房子都老了,何况人!老的房子构成一个村,与老的人一起藏在一座座大山的最里面。山围绕着——新村子挡着外面——老村子隐在后面——离大路很远。

若不是出于强烈的召唤,外人根本找不到这个村子,更别说,进入女性的女书世界。极少数人,来到这里,在老人身边。

时间,成为一个点。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有现在。在圆点上,只有刚刚来过的人,刚刚唱过的歌谣,只有刚刚有过的情意。

大家知道女书的时候,说她快要消亡了,是死的文化、死的字,说她几乎消失了,其实,女书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她早已开始……

时间,成为一个点。

往回走多少年?去到未来多少年?还是深究现在?

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女书文化里的所有女人,其实,只是一个人。

阳光里的成分与村子一样,

有老人、孩子、鲜花、蔬菜、石头和尘埃

整个村庄就是一个美好的秘密,暗暗地深藏在群岭的山坳里,即使路过这里,村庄的秘密也不会被发现。

秘密有光阴的庇佑,暗合空间的美学:藏而不屈,伪装而不落幕。

经过无数条大路,七弯八拐,转上一条小路,九十度的弯不断出现,有些路,很难被发现。

村子四周,左一层岭,右一座峰,山之外,还是山。古老的故事,都会说,很久很久以前,在山的那边……

山的那边,还是层叠的山,让进村子里的人,不想再走出村子,这才有了江永千家峒的传说。

自然村寨,坐落于群岭山水间,与植物为友,与山为伴,与水相依。村庄,浮在明月的夜里,浅淡地说一些上古的话,说一些,忧天的事情,如远房亲戚那里的某座山上的一种石头,被命了一个名字,然后,就一点点,被车拉走了;有些山,变成了坑;还会谈到,一些山上,又长出了很多它们都快忘记了的植物,数了数,也没数清楚;白鹭飞回来了;各种各样的鸟飞回来;远处的池塘里,有一种鸟,大家都没见过……一个个瞌睡虫爬了上来,要睡了,最后还有一位心宽的,说,挖山的队伍,离这儿远得去了,我们这一辈,没人能够挖到这里来。

夏天的焦躁烈日,村庄低伏于群山的留白处,藏在山脚。群山连绵环抱,更加突出这一大块空地的空。空出的土地上长满了田地、老房子、新楼房。道路从新村子穿插而过。老村子,远远地躲开。

河渊村正前方的山,叫面前山。就是村子前面的山,村民为了说出来好听,顺音顺调,说话时,把一些不顺调的字前后调整次序。现在建有手机发射塔的那座山,叫鸡公山,河渊村把公鸡叫鸡公,把母鸡叫鸡母。何艳新老人说,不然,说出来别扭,不好听,不上口。在书写女书时,有些字词调整了词序,写女书字是为了吟唱、诵读出来,给姊妹们听,音调语音不顺,读来别扭。

河渊村村口,有坛庙的那座山,叫坛屋山。

最远最高的岭,建了发射塔的山,名铜山岭,大家习惯简单直呼为岭,说到岭上去,就是去铜山岭。

河渊村左前方的山,叫红花脸、牛转弯山。

新修的马路两边,建了无数栋新楼,无审美可言。传统的大美,细微处的各种考究,结构、造型、舒适度的整体考量,都被取消,不在建房考虑之列,各种人性化的功能,没了容身之所。新房子,只是高大、宽敞,有钱的样子。房子的另一个功效是,它们不自觉地为身后的老房子竖起迷障。

新文明兴高采烈地生长,其色其焰,炫夺其目,实则伤其神,败其气。此刻,没人去体会老村子的心情。深夜,梦魇中,内心虚叹:为古老的消逝,为踪迹全无,而长叹息——唉……

即便,你经过村庄主干道,经过大片楼房,出村后,也不会发现村后的老村子。就在新楼房的后面,从某个角切进去,角落的主角——小道会带路,转弯,不宽,两边长满了植物,绕过田地,再拐到几栋新房子后面,平房的旁边,一扇古老的发亮的石头门,就是老村子的入口。

石头,门楼,门槛——带着整个村子,静静地生活在这里,让新来者惊叹不已。村子,隐藏之深,老村子的完整,震撼两字难以括之。

一扇石门,一个角,一堵墙,一条长廊,悠长地把你引向老村子的里面,探访从你的认知里消失了的声音。

一个人,阳光的下午,照着房子的角,木门里面,岁月积满了尘埃,石礅,沉沉地陷进泥土里,忧郁的神情,如飞鸟,落上屋顶,静默守候,秘密的睡莲在清晨的水面微睁双眼。

往里走,一点点打苞开花,淡淡的女儿香,惊醒你内心的温柔。

小心翼翼地走在村子里,不想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青砖、灰瓦,高墙、深巷,石板、木房,挽留了时间,改变了时间的形态:不再流逝,不是从远方来的客人,不会再回到远方去,不再是水。时间,轻轻的圆,是花——花开花谢,花谢花开,村子里的时间,轻轻滴响。

阳光,是村子里最活泼的神。

日日年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每天,它都会到村子里走上一遭,熟悉了各自的脾气。即便是躲在角落里的石头,阳光也经常去磨蹭磨蹭它肥肥的后腰,说几句玩笑话。阳光暖暖地照着那两位即将离开的老人,没有哀伤,只有温暖。

阳光落在村子上空,从东边照过来,把屋檐的角,起起伏伏地画在石板路上,有棱有缺,有深有浅。房屋有选择地让一些阳光落下屋顶,在墙上,有艳丽的黄色,形成各种锯齿、直线、三角形、长方形、方块状,与房屋一起画出各种图案,招人喜爱。孩子们站在阴凉处,一只脚伸进阳光里,狗在石板上向天躺着,以为孩子在逗它玩。

阳光借道,爬满天井旁的整块石头。

尘埃不见。

阳光从这一堵墙流淌到另一堵墙上。

阳光照不见的地方,阴面,时间不温不火地守着石头的纹路、青砖的肌理,温温和和地流淌在时空的表面,有些,不小心,滴进砖缝里。

阳光流过,听墙说话。听大块石板说,这一户人家娶媳妇,那一户人家嫁女的事情。墙稳稳地听着,它的责任、担当较重,有棱有角,有平有缝。

阳光与一些刚刚冒出来的植物,打闹几下。阳光里的成分与村子一样,阳光里也有老人、孩子、青年、草、鲜花、蔬菜、石头和尘埃。每一个个体暗合生命的契机和宇宙的运行规律。

向晚,阳光要回去的时候,把屋顶浮出村子,走到近处,把黑夜从山林里喊下来,蔓延,淹没整个村子,保管好所有的秘密,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狗在阴凉处,吐出长长的舌头。

巷子里,隔不了几步,就有一些断了、残了的条石散落在路边角落里,如枯黄的花瓣,落下,印在地上。

村庄每一个细微的部位都是生命的光点。

停下来,仔细端详,远远地,看见村中老屋的封火墙,高大的线条,其美,如塔、如月。线条之美,从中间的制高点,两根线,分两边流泻,落下,弧线美得深沉,注目,久久凝视,浮在村庄上的这些线条,让人爱,泪水悄悄地滴落。

斜角度的墙,散发出各种不一样的眼神,一个角,一个面,共构出各不一样的气息,灰色暗淡中曾经拥有的朝气是其中一种。

墙和石头,不会吵闹,它们安静地说话。

上面是天空。

青砖隔三岔五地伸出一堵山墙来,与冒出来的小草打声无足轻重的招呼,更多的墙,相互掩藏,像人群,牵手,密集站立。

翘檐,是河渊村古建筑最不安分的元素,上扬,又回首低眉,欲飞,却已展翅。

瓦,深灰色,深到黑,翘起来的飞檐,托着瓦,把成片的老房子往上拉,紧紧地挨在一起,展翅欲飞,或收翅欲停。现在,像群惊弓之鸟,胆战心惊,紧贴在一起,相互取暖,老了,飞不动了,贴得如此松散而无力。曾经,不是这样。

倒立的板车,轮子被一个男人取下来,不能再用了,废了,叹一口气,想起那天晚上的酒,发了发呆,站着一动不动,想说一句什么话,突然感觉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不说了。

她从一堵墙里走出来,宽而长的石板路,端着脸盆去外边的池塘洗菜,路过邻居家,坐在门口,拉拉家常。她去菜地里拔草,给田里的禾苗放了点水。

时间在这里不会被流逝,只要等上些时日,时间会重新流回来。

哭嫁的妈妈,丢在长凳下的手帕,烧掉的折扇,都会回来,老人说着,站起来,提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说,房子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她在说自己的脚。

老人在窄巷子里往前走,前面看不到路了,到得跟前,挡住去路的墙,急急左转,又从容右转,它摊开双手,都是路,往左往右,都行。

在老村子里随意走走,不时传来电视机里的广告声、枪声、新闻报道声,老房子多了这些响动。她们把时间放在2015年。

老屋外面,停了摩托车、自行车,还有拉稻谷的板车。

山风吹响,石头落水,声音清脆。

每个村子里的水,都有秘密和传说,各不一样。

石头巷、小河、池塘的线条构成了物质的村庄,空间宏大。时间,由一个个点,构成一个个大大的圆。在这里做梦,梦都是圆的,有些似乎只在梦中出现,有些梦里的事情,在现实中,很久以后才去做,与梦里一样的结果,没人会违背梦的意图。梦醒来,是下午,你看到她坐在门墩的青石板上,摸着石鼓,黑得发亮,那是从梦里伸出来的一双手,你打开门,把手插进裤兜里。

随便走进哪户人家,窗户上都雕花刻鸟,屋里的横梁上,暗处,隐藏着一条条木刻的鲤鱼,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兽,盯着你看,它也在回忆,好像在哪里见过,好像有过交流,想不起来了,它就问你:你想起我了吗?

村子里有专人打扫卫生,村庄就是一个大家族,一个家。整个村子共用一个大厅,每户人家相当于一个个房间,几个房间构成一个小家,无数小家构成一大家子。

“大村子很干净,不像现在老了,太脏了……”

“没人住,当然就没人管。”

“门头没了,大门垮了。”

墙倒了以后,就有后人来拆房子,住在这里的老人,一个个也倒了。

屋顶上到处长满了草,长了又枯,黄了又死,又长。

巷子里到处长满了草,村子里长满了草,人不多了,少有人走。

有些巷子,草实在太深了,又有些墙倒了、塌了,她走了两次,都没能跨过去,植物太深太密,早去二十年,这里哪会有一根草啊。站在外面,她踮起脚,看不见里面,里面还是草。

村子,像位花甲老人,今天的花甲,其实还很年轻。如果有人想修整这些房子,它们会一跃而起,往前冲,像水,又回到村里,重新焕发新的气象。

如果,弃老人于荒野,只会加速其死亡。

有人在吟唱,消逝的声音,消失的人。

——声音是不会消逝的,它只是远离了发声体,去到声音的领地,回到它们的家中,就像孩子,长大了,回家来看看,然后,离开。

老房间,老屋子,像一个个老人,集中在一起,被一次性遗弃。有具体的年月出来作证。老人们习惯了,不再去想是哪年哪月的事情,想清楚了,结果还是一样,不如不想,不如,坐在屋子里,生火做饭,喝一大瓷缸浓浓的自己揉制、炒作的烟熏茶。

荒凉种进了老人的心里,她受不了。

现在,村民建了新的房子,不再理会这些老房子,没人理会的房子,房子就会自绝。要不了多久,新房子后面的老房子,会在一夜间商量好,一起倒地而亡,支撑不住了,红砖砸在石板上,石头光光滑滑地忍受着,看着身边的朋友,死在自己的怀里。有些条石挪出一个位置,空出伤口来,把土展现给阳光看。

没人再修建这种结构的房子,这样的砖也烧不出来了,成本太高,现在的砖都烧不到这样的温度。

“河渊算一个不错的村庄,很漂亮的。”

老村子建筑群最外面的房子,这里被拆了一个角,那里被整栋新房子挤垮,新楼房一点点地向老村落里面逼近。

一部分房子遭弃,黑乎乎的,砖也风化得厉害,墙壁穿孔,一个个洞,从里向外张望,像只兽。老房子,全黑了。黑砖,黑墙,黑的路,黑了的屋顶,黑的角落。

到处是角落。

现在,老房子里大部分还住着人,老人和孩子。老人照顾孩子们吃喝拉撒,孩子们在村子里奔跑,击起层层生机,一次次唤醒昏睡中的老者。老人的风筝,在空中飞了多少年,已不重要,孩子,成了那放风筝的人,如果没了孩子,老人,也许早就飞离了这个地方。

何艳新老人爬上邻居家的屋顶,全村房屋,老的、新的,死了的、活着的,没有成型的房子,尽收眼底。远处,村子前是新建的楼房,单独的,一栋一栋,像老房子的子孙,一个个离开,独立门户。

新房子与新一代人一样,住在村子外面。

老村子的屋顶清一色的灰,偶有一些其他颜色点缀进来。三两户人家的整个屋顶爬满了藤蔓,像草地一样的屋顶,嫩黄的枝叶,厚厚地铺满屋顶。

在几座老房子围拢的中间,冒出一棵树来,顶满了绿色的藤,在众多青瓦中,尤显突出,两种生机,一种绿得张扬,寻找外面的机会,而房子的灰,没有了私欲,只有向内沉沉地让自己舒坦。两种颜色,在一种区域里相互适应。

灰色建筑群中,老院墙的间隙里,爬满各种层次的绿,一朝一夕之绿,着色于百年灰色之上。

一个个向上走的屋顶,停在一个点的维度上,又从另一个方向滑下来。每个屋顶莫不如此:一个制高点,分成两根向下滑的线,构成一个三角形。有些三角形的墙,粉白、砖青。有些三角形,已被解构、分散,不成形状。

瓦在墙角上起伏了几百年,看着红的砖,体会自身的阳光,层层叠叠,里外三层,守护一堵墙,又滑向另一堵墙。一大片老房子,唇齿相依。

新房子远远地躲开老屋,担心老年斑沾染它们。极个别的新房子建在老房子旁边,像撕开一件衣服的某个部位,从外往里撕。新楼房,突兀,俯瞰、藐视低矮破旧的岁月。

房子老了,但气节在,连绵不绝。

村子里,不断地传来砌刀敲打红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