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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翳礼赞》
 | [日]谷崎润一郎   2010年06月24日10:22


作者:[日]谷崎润一郎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0年6月

书号:978-7-5327-4931-7

定价:18.00元
  内容简介:
  《阴翳礼赞》是日本文豪谷崎润一郎的随笔集。收录《阴翳礼赞》、《懒惰之说》、《恋爱及色情》、《厌客》、《旅行杂话》、《厕所种种》六篇随笔,是谷崎润一郎的随笔代表作。其中最广为人知的《阴翳礼赞》从“阴翳造就了东方建筑美”这一观点出发,衍生开来,探讨了东方建筑和文化的精妙之处。其他各篇也围绕东方和西方文化的差异,行文挥洒自如,旁征博引,妙趣横生,可以说建立了一个“谷崎式”的东方美学体系。
日本读者评论
  1. http://in-prep.seesaa.net/article/147648795.html
  《阴翳礼赞》——暗影浮动
  围绕日本人的生活以及漆黑,我们可以在感受谷崎本人的思想的同时,体会当时日本的情形以及背景,并有众多发现。让人愉悦地阅读下去。同时,以巴人俗语连接首尾,更增添了本书的魅力。
  与漆黑共存。可以确定的是,在我们小时候,生活周边还留有漆黑。当我们要去厕所的时候,需要穿过阴暗的檐廊,不得不在小电灯泡的微弱光亮下解决问题,这需要我们在走出卧室前有相当的心理准备。现在回想起来,那种纠结的心理还记忆犹新。每次似乎都是拼上性命豁出去。事实上,看到蹲在院子里、眼里泛着绿光的猫,意外出现的蜥蜴或者小虫子,必须要忍受着这些而打开门,然后竟然发现在古旧的洗手间(也许叫做“茅房”更为贴切)的墙壁上趴着一大只壁虎,不禁骇然一惊。等等这些令人恐惧的事例有很多。所以,沿着历史长河再往上追溯的话,漆黑会更是占据着夜晚。这样边天马行空地想着,边读着这本书。
  我们发现,在传统的染布工艺中,那些朦胧模糊的色调会在黑暗中更加显眼。他是一个亲切的年轻设计师,深受20世纪90年代安特卫普系列的影响。和他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对传统的染布工艺持否定态度,并极力主张说夜晚的黑暗是一种从核心散发出的黑暗,是漆黑。虽然当时我也认为如此,但是,黑色布料之所以显眼,是因为将其放置在排除了灰暗的现代社会里,如若将其置于同灰暗共存的时代里,它就会被灰暗所吞没而无法展示其黑色的魅力。我们反而感觉到那些稍许模糊的墨色以及灰色等才会从灰暗中浮现出来。这样,颜色的递进程度让人着迷也就并非不可思议了。果然从种种意义上来说,黑色是一种近现代的颜色。
  据谷崎所说,当时乘坐夜间火车从东京去大阪要花费大约12个小时。才发现,过去从东京去大阪,相当于现在从东京去巴黎或者米兰。
  2. http://www.isis.ne.jp/mnn/senya/senya0060.html
  年轻的中上健次曾经贬低地说谷崎的小说是“物语中的糟粕”。这显然是年轻气盛时侯的中上的评断,之后他从未再那样说过。
  一般说来,谷崎润一郎在文学界被称为“大谷崎”,长时期以来一直受到优越的待遇。谷崎本人也曾经傲慢地说,自己发现了和川端康成之流的人相异的处世风格。
  而且,在中上健次登上文学评论舞台之前,并没有人对谷崎等作家进行过评论。特别是在那些略微接受了法国现代思想的人看来,将谷崎的文学功绩用“物语中的糟粕”这样一句话来进行定位也无可厚非。因为,当时所盛行的是“伟大物语的终结”这样一种后现代主义思想。
  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对谷崎的思想及其作品进行过细致、深入的阅读和研究。并非是讨厌,相反,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并一直期待着对其进行研究,所以并非是敬而远之。
  特别是《小僧之梦》《两人幼儿》《小小的王国》以及《恋母日记》《少将滋干之母》等一些记叙少年的作品中有非常令人佩服以及赞叹的特质。相对的,《刺青》《春琴抄》《痴人之爱》以及《钥匙》《疯癫老人日记》等一些有唯美主义倾向的作品,则让人有一种离奇怪诞感。我一直想着要将这两类作品联系起来进行一番思考研究,但却一直力不从心。
  最近,中公文库以“润一郎式迷宫”为宣传标语,将谷崎的短篇以及中篇作品分别进行编纂,出版了十册书。受此之惠,我可以平时偶尔在周日的时候将这些书翻开来摘读,并有了一些迄今为止所没有的关于谷崎的理解和发现。
  正因如此,在我的这个“千夜千册”系列里有必要对谷崎的一部代表作进行分析评论。但是我并没这么做,理由如下:
  实际上,对于谷崎润一郎,我有一些无法苟同的地方。那就是,他的那种解说日本情趣的范儿。
  《吉野葛》《蓼喰ふ虫》以及《刈芦》等还说得过去,它们都是小说形式的作品,这一点人们可以理解。
  例如,《吉野葛》的梗概是:津村因为思念已去世母亲的面影,而去吉野寻找母亲的出生地,在那里,他与相当于远房亲戚的一个女性相爱。但是,谷崎在此作品中运用了大量的古典题材内容,并且在故事开头部分附加了吉野的自天王的因缘这样一个典故。“我”对自天王非常感兴趣,于是欲将那个故事的大致内容进行详细的说明,这样一来,作品的展开便变得非常芜杂。
  换言之,本来读者以为作品讲述的是“我”的故事,但那只是一个暗线。更为重要的内容实际上是,津村在小时候见过的一名高雅贤淑女子抚琴弹奏一首名为《狐狯》的曲子。
  这正是谷崎所独有的创作手法。谷崎传达给读者这样一种姿态:如果不以此种方式创作,则不会解说“日本”。此为谷崎作品的压轴所在。
  这对于阐释《忙人物语》《刈芦》等谷崎所擅长的古典情趣物语也同样适用。特别是《刈芦》,在那些对日本小说颇有微词的人看来,读过之后想必甚感惊讶。此作品就如复式梦幻能的复活。
  因此,这样的作品暂且可以免受争议。但是,谷崎用散文随笔的形式来说明“日本”就不免站不住脚。特别是相当知名的作品《阴翳礼赞》,我无法认同。并非说谷崎不擅长于写随笔。作为随笔作者,谷崎也非常有名,我也曾经介绍过谷崎的《月与狂言师》等几篇作品。
  问题是,谷崎并不擅长于用随笔来向读者传达日本的优点所在。以下我将对此进行分析说明。
  《阴翳礼赞》是谷崎于昭和8年至昭和9年(1933-1934年),因为“经济往来”而写就得作品。
  在作品中,谷崎对日本的传统家居房屋所带有的“微暗”进行了一番称赞。为了支持他的观点,谷崎大量引用例证来说明日本家居房屋的不便。归根结底,谷崎所想表达的是,日本的美学意识是从“微暗”以及“清洁”这二者共存中发端的。但是这并非是日本式的说明,反而弄巧成拙。而且,文章读来也并不通顺,似乎是泥瓦匠在用抹子东一锤西一棒子。
  又例如,谷崎在文章中所说的,漆器的美正在于昏暗的堆砌。的确如此,但是,在说明这一点时,漆器的昏暗美并没有成为文章的主要内容。这就是谷崎式的拙劣风格。
  如果将日本的建筑比喻成一幅水墨画,那么,障子则是这幅墨画中颜色最浅淡的部分,榻榻米的间隙则是颜色最浓郁的部分。每当我观察深经考究的日本榻榻米间隙的时候,都会如此慨叹:日本人对阴翳的秘密所在是理解得多么深刻,对光亮与阴影的处理又是多么巧妙!
  这篇文章也非常拙劣。它所巧妙的地方在哪里呢?我并不认为是谷崎的遣词造句。
  在下面一段中,虽然有插入“唯独东方人善于从昏暗中寻求美,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这样一句话,谷崎的笔触并不精湛。他接下来将日本的妖魔鬼怪与西方的妖魔鬼怪相比较,并且提到了混血等话题,这样一来完全打破了文章的本来主旨。
  最终,我所能够赞同的只是文章最后的最后:“至少在文学领域内,我想唤回我们正在失去的阴翳世界。我希望能够将文学殿堂的屋椽造得更深,将墙壁涂暗,将已经明了的食物塞到阴暗的地方,将那些毫无实用价值的室内装饰全部剥落。”同时结尾还写到,“这并不是达到鳞次栉比的境界,只要有一间这样的屋子便足够。应该达到什么样的效果呢,我们把电灯熄灭来看吧。”
  我们都可以领会。
  将阴翳引入到文学世界,这正是谷崎的蓝图、战略以及非常成功的方面。
  但是,我想请诸位读者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还是不要去探讨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这部作品中是如何向我们说明日本的美学以及美意识的。
  倒不如可以认为,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所运用的“搪塞、敷衍”这样的词眼成为了挡箭牌。
  反过来说,如果想寻求谷崎所要表达的本质思想的话,我们应该去《吉野葛《刈芦》等作品中寻找阴翳礼赞。
  3. http://furitani.blog.so-net.ne.jp/2009-12-20
  本部作品充盈的是对关于洗手间(作者将其称作厕所)的谈论。虽然古往今来有“厚古薄今”的思想,但是,《阴翳礼赞》过于极端,对处于二十一世纪的人们来说无法理解。
  也许真的是昔日风格的住宅更好一些,但是,难道今日被称作为“生命线”的电、煤气、水道等之类也是碍眼之物吗?并且还主张说相对于玻璃窗而言,障子更有风韵。因为作者将其称为“厕所”,那当然还是昔日风格的屋宅更为相配。在昭和初期,厕所内当然没有电灯等照明,并且会从马桶中发出臭味。因此为了驱散臭味而设置通风口。从那个通风口处,夏天就会进来虫子,冬天就会进来冷空气。当然,谷崎先生所礼赞的厕所是那种木制厕所。
  他本人也引用“风雅即是寒”来论证,这显然说的是由妻子或者仆人、书生来料理家务的时代的事,像我这样一个人居住的话,打扫卫生之类的家务事将会非常累。在现代社会的家庭中,虽然家中的男主人也会帮助家庭主妇分担打扫浴室以及厕所之类的家务事,但是如果要自己进行大扫除的话,墙壁啊地板啊之类的地方是很难应对的,用洗涤剂洗刷然后用水冲一冲浴室之类的事倒是比较容易做的。
  这并非是怪癖老人的怀古之话,而是因为,如果要理解没有暖气以及照明时代的文学作品的话,就必须知道当时的生活环境。比如,因为阳光无法照射到进深很长的屋宅里面,于是就尝试在屏风上贴上金箔纸来反射阳光,使屋内变得更亮。果不其然。人们会想,在迎宾图或者金屏风上画上如来佛祖是很奇怪的趣味,但是,在昏暗的屋内用金箔纸反射太阳光之类的也是很令人奇怪的趣味啊。
  因为要在这样昏暗的屋内生活,于是使用的器具也自然都是漆器,点心就是羊羹,女子化妆的时候也会把嘴唇涂成绿色(据谷崎之言,他并没有见过此类的事,因为那在明治时代已经大致不存在那种现象了)。在这由六个随笔组成的文章中,围绕同一主题的“恋爱以及色情”这部分中,涉及到在漆黑的暗夜里男女进行房事的内容,因此这可以说是出了气味以及触感之外的妄想世界。文章中还引用了《源氏物语》中“末摘花”一段为例,介绍了源氏和姬君在黑暗中互相赠答和歌之后便到卧室里的事。之后如果在光亮处看姬君的话,她的鼻尖会否是因为兴奋而泛红呢。不过,在王朝画卷中所出现的只有柱子和屋檐,没有墙壁、暖气以及电灯等的屋子(这样说来,这种屋子很像现代街上的帐篷)里,鼻尖也会因为寒冷而发红吧。
  在文章开头,谷崎先生说到,现代(这所说的是战前时代,和21世纪的现在相比还是有差距)的厕所并不好,但是,当他看到今日的高科技家庭洗手间以及由间接照明而变得微暗的地板以及墙壁,他会否礼赞道:“日本人用100年将欧美文明的成果吸收进大和世界。”呢?不会的吧。
中文评论:
  《阴翳礼赞》
  1.http://www.qlwb.com.cn/display.asp?id=12656
  阴翳礼赞(张炜)
  没人会拥有如此独特的审美视角——可能除非是日本文人。谷崎润一郎对中国文化入迷,一生都不能走出这种迷恋。他是岛国上中国文化和艺术的真正意义上的专家,更是东方文明本质上的传承者和诠释者。在趣味上他是老派人物,是最懂得保存和玩味的那一类顽固者。然而无论是从历史还是从现实上看,往往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更懂得品咂生活,并且让我们听到品咂的声音。
  他居然在礼赞“阴翳”——一种昏暗不明之美,即一种暧昧之美。这确乎是日本人才独有的趣味。后来的日本作家多次谈到了日本的暧昧,今天看真的不无道理。他反复玩味日本过去居室中模糊幽暗的情致,并且谈得十分入情入理。当年的日本还是无电时期,夜里照明要依赖灯烛,这在他看来是美得以保全的物质条件。而日本的传统美,也随着电灯时代的到来而白白丧失了一大部分。
  其实不仅是日本,就是中国,也有类似的趣味存在。那些轩敞明亮之所有时真的缺少一点情致,而需要将光线遮挡一下才更好。灯笼蜡烛之光的魅力并非全是来自怀旧,而实在是那种光色和润泽安慰人心。强烈的光会使人厌烦,而平和的光一般是反射光,是人类在长达几万年的时间里才适应的光源。
  日本作家的细致口味却不是这个物质时代的人所能理解的。而我认为真正留意的生命正是应该如此的。一片秋叶,一只碗,一滴露,都有真切动人的心思在里面,而且绝无造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生命的品质。
  作者对于中国文化的留恋,既有强烈的民族性在里面,又早已模糊了民族性。因为中国文化是一种大陆文化,却也化为了那个岛国的母体文化,是同属于一个根底的部分。所以那个时期的日本智识阶层人人能背汉诗,几乎没有一个博学之士不是精通汉文的。这种精细的寻思捕捉能力,其实与中国的佛道精神是相通的、一致的。
  2,止庵:美的极端体验者
  我有一个偏见,阅读某一国度的作品时,总希望看到该国文学的特色,也就是说,那些别处看不到的,或具有原创性的东西。当然通过译文来阅读,这种特色已经丧失不少;但是无论如何也还能够保存下来一些。所以讲到日本文学,我对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等的兴趣,始终在大江健三郎辈之上,虽然不能说大江一点日本味没有,但是西方味到底太重了。这当然只是个人偏见,因为我也知道,每一民族的文学都在发展之中;谷崎也好,川端也好,一概属于过去的日本。说这话的证据之一,便是日本整个战后派文学都很西方化,就连三岛由纪夫的灵魂也是古希腊而非日本的。谷崎、川端等此时作为素负盛名的老作家,似乎是通过
  自己的创作来抗衡什么,然而随着他们的陆续辞世(谷崎在1965年,川端在1972年,其他老作家现在多已作古),我们心目中的日本文学特色可能已经不复存在。
  在我看来,谷崎算得上是20世纪最具日本文学特色的日本作家。然而他的作品也最容易被误解,也许除了《细雪》之外;而《细雪》未始不会受到另外一种误解。日本小说与一般小说出发点不同,不能沿袭对一般小说的看法去看日本小说。譬如审美体验,在日本文学中可能是惟一的、终极的,而别国文学则很少如此。在谷崎笔下,这一点表现得最为明显。《文身》、《春琴抄》、《钥匙》和《疯癫老人日记》等,很容易被仅仅断定为施虐狂和受虐狂文学,而且多半涉及性的方面;然而正如加藤周一在《日本文学史序说》中所说:
  “谷崎写这样的小说,当然不是作者自身的或其他任何人的实际生活的反映,而是由此岸的或现世的世界观产生出来的美的反映,而且是快乐主义的反映。它只描写生活与这种理想相关联的一面,其他所有方面都被舍弃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谷崎的小说世界是抽象性的。”也就是说,谷崎的作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写实的,当然也不是象征的,而是作者探求美的一个个小试验场。他用写实的手法,描写那些经过精心设计的,从审美意义上讲是切实的,而从现实意义上讲是抽象的内容。谷崎文学没有社会意义,无论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只有审美意义。
  有些的确带有色情意味,但是这与施虐狂和受虐狂色彩一样,都只是通向美的终极的过程,是全部审美体验的成分,虽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成分,但是如果不具有审美意义,它们对作者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世界上大概没有一位作家,像谷崎那样毕生致力对美的探求,这种探求又是如此极端,如此无所限制。正因为无所限制,他的作品与社会发生了某种关系。谷崎只针对美,并不针对社会,但是社会关于美的意识与谷崎对美的探求有所冲突,在他看来这实际上是为美和审美规定了某种限度。而对谷崎来说,美没有任何限度,审美也没有任何限度。从另一方面讲,当善与美发生冲突时,谷崎不惜选择恶来达到美;我们从社会意识出发,也有可能认为他表现了丑。譬如《恶魔》中佐伯舔恋人的手帕,就是一例:“……这是鼻涕的味儿,舔起来有点熏人的腥味,舌尖上只留下淡淡的咸味儿。然而,他却发现了一件非常刺激的、近乎岂有
  此理的趣事。在人类快乐世界的背面,竟潜藏着如此隐秘的、奇妙的乐园。”
  日本文学的美都是感官的美,而且,审美体验涉及所有感官。这里便是谷崎在味觉审美上所表现的一种无所限制的体验。而审美体验的无所限制,正是谷崎文学的最大特点。《春琴抄》堪称谷崎审美体验集大成之作,当春琴被暴徒袭击后,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佐助,佐助,我被弄得不像人样了吧,别看我的脸哪。”这提示我们,男女主人公之间,最根本的是一种审美关系,这也可以扩大及于作者笔下一切男女关系。从这一立场出发,那些超出人们通常接受程度的细节描写,似乎也就可以得到理解。而在《春琴抄》中,佐助正是因为不要再看师傅被毁容的脸,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除了美超越一切之上外,更重要的一点在于,《春琴抄》表现的是审美体验在不同感官之间的转换过程,也就是从视觉审美变为触觉和听觉审美,而这使得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的距离更为切近,所感受的美也更具体,更鲜明,更强烈。
  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通过屏蔽某一感官,其他感官的审美体验因此被特别凸现出来。晚年力作《疯癫老人日记》,正是在这一方向上的发展。“我”老病缠身,几乎只能通过触觉来体验儿媳飒子的美。飒子称“我”为“迷恋脚的您”,呈现在“我”感官里的飒子的脚的美在这里被描写得淋漓尽致。而最为登峰造极的是,“我”打算将墓碑做成飒子脚的形状,“我死了之后,把骨头埋在这块石头下面,才能真正往生极乐净土呀。”这也体现了谷崎文学审美体验的受虐狂因素。而一旦涉及性,触觉、味觉和嗅觉较之听觉和视觉,色情意味要更重一些。《战后日本文学史•年表》中译本有段引文,为现在收入“谷崎润一郎作品集”的“疯癫老人日记》(这似乎是个节译本)中所未见:“墓石下面的骨头发出哭叫声。我边哭边叫:‘好疼,好疼,’又叫:‘疼虽然疼,可是太开心了,实在太开心了,’我还要叫:‘再踩,再踩吧!’”对于“我”和作者谷崎来说,这一笔非常关键,删略就不完整了,但是仍应被纳入作者的整个审美体验范畴之中。谷崎是女性的崇拜者,曾强调自己“把女人看做是在自己之上的人,自己仰望着女人。若是不值得一看的女人,就浑身不是女人”,然而对他来说,女性只是女性美的载体,只有美才是至高无上的,所以《疯癫老人日记》中的“我”,不惜以死为代价从事美的历险,《钥匙》中的丈夫则为此而送了命。这两部小说与《春琴抄》一样,从一方面看是美的历险,从另一方面看是人生的折磨,其间反差如此之大,正可以看出谷崎的视点与寻常视点有着多么大的区别;而如果不认同他的眼光,我们就只能误读他的书了。
  在谷崎的全部作品中,份量最重的《细雪》被认为是个例外,因为这里向我们呈现的只是生活状态本身,并不具有前述那种抽象性。小说由一系列生活琐事组成,进展细腻而缓慢,没有通常小说中的重大情节,也没有谷崎其他作品中刺激性强烈的事件。阅读它同样需要首先接受日本小说的前提,即情节根本是无所谓的,应该撇开它去品味细节。《细雪》是人生意味特别深厚的作品,谷崎似乎回到普通日本人的姿态,去体验实在人生了。然而这里审美体验仍然十分重要,不过所强调的不是超越日常生活之上,而是弥散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审美体验,这正与他在随笔《阴翳礼赞》中所揭示的是一致的。虽然我们时时仍能看到谷崎特有的审美方式,譬如通过描写雪子眼角上的褐色斑表现她不复年轻。通过描写妙子身上不洁气味表现她品行不端,都是作者惯常使用的诉诸感官的写法。
  3,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234c1d0100091t.html?tj=1?retcode=0
  阴翳礼赞--谷崎润一郎与设计师(Phnix)
  这两天因为看原研哉<设计中的设计>一书的缘故,他的文中提到了对谷崎润一郎的赞赏,让我想起了前阵子看的两本书。一本是三岛由纪夫谈艺录,另一本就是谷崎润一郎谈艺录。既然都是谈艺录,那两本书的相同之处自不必多说,不同的是这两位作者的见地实在大相径庭。三岛的艺术论主心骨似乎是西学的底子居多,有点言必称希腊的感觉。每每看来虽不能说他的观点不好,但也没有于心有戚戚焉的认同。于是乎这样的文章看了几篇就慢慢失去了耐心和兴趣,最后干脆放下了。而看谷崎润一郎感觉却刚好相反。
  一般来说目前我们能看到对谷崎润一郎的生平介绍是这样写的:谷崎润一郎(188-1965)是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早期作品追求从嗜虐与受虐中体味痛切的快感,在肉体的残忍中展现女性的美,故有“恶魔主义者”之称。(这是用网上的搜索工具能查到的最常见的词条)。在这样的介绍指导下,看谷崎的文章往往是抱着猎奇心态开始的,然而呢?我没有在他的文字中找到“恶魔”,却看到了一个颇有独特东方传统意味的有趣侧影。当然这个侧影是个文人的,而且正是置身于东方古老建筑的房间中,通过木格子窗户的衬纸透过来的侧影——这样影像或多或少能引发同作为东方人的我们的一些感触和共鸣。
  比如说到日本人和西方人对光明和阴翳的态度,他这样写道:
  “细究之下,东洋人具有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寻求满足,意欲安于现状的性格,对阴翳不会感到不满,而是清醒地认识到其中的无奈,听其自然,反过来沉潜其中,努力去发现自身独特的美。可是富有进取心的西洋人,总是对更好的状态孜孜以求,从蜡烛到油灯,从油灯到汽灯,从汽灯到电灯,不屈不挠地不断追求光明,连一丝一毫的阴暗也要煞费苦心地灭尽。”
  他谈日本人对阴翳接受和理解,列举了很多的事例,其中传统的日式建筑中对阴翳的运用说得比较详细。对看似司空见惯的事物进行细致观察和思索是谷崎写作的基础,比如他说日式建筑的屋檐和回廊的设计都是为了让外部的墙光进入屋内时得以递减,以达到屋内阴翳的效果,而格子窗和窗户纸更是增加了这种效果。除此之外屋内房梁的结构、墙壁肌理的处理、家具的陈设无一不是对光影变化起到作用。他描写了很多细节和微妙之处,甚至详述了暗色家具上细小的金色线条的运用对视觉感受的细微影响。那种认真和专业的劲头让人觉得是个建筑设计师在做研究。在我的印象里日式建筑和居室的那种阴翳、神秘但又简洁、肃穆的模糊概念随着他的描写变得越来越清晰。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想象以他描写的角度——从一间光线朦胧、气氛幽暗静谧的屋内通过半掩的木格窗户向春光灿烂,绿枝掩映的庭园望去,静听不时传来的鸟鸣。这样的感觉既是熟悉而又陌生。
  除了描写对建筑等宏大事物的感触,谷崎润一郎还提到了不少更小更细微的事物,比如东方人常用的漆器。“至于漆器,则被人视作俗不可耐,毫无雅致。其原因之一,难倒不是采光和照明设备带来的‘明亮’的缘故吗?事实上,漆器的美如果不以‘暗黑’作为条件是不可想象的。”
  关于谷崎润一郎对阴翳的描写,还有一点不得不说的是,这应该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文章了。虽然如此,它却一点不让人觉得过时。举个常见的例子就是,现在越是高档的餐厅越注重光线的运用,而且很多都以暗为主,灯光越用越“吝啬”。往往高雅而有韵味的氛围妙就妙在对阴暗的把握上。
  在他的文章不但对有“阴翳”特点的事物和感触进行了详细描述,而且也写到了不少与“阴翳”有类似的特性,如幽暗、混沌、古旧、 “岁月的风尘”等。
  如关于中国人对古旧的质地的喜好,他这样写道“我们经常听到‘岁月的风尘’这种说法,其实它指的是手垢的光泽。在中国有‘手膏’的说法,意思大概是讲经过长年累月人手的触摸,在同一个地方反复地抚摸,油垢汗脂便自然地渗透进去,终于形成一种独特的光泽。”
  “中国人还喜欢名子叫玉的石头,这些玉有一种奇妙的淡淡的混浊色调,仿佛凝聚着好几百年的古老气氛,在它的极深处蕴藏着混沌而钝缓的光芒…可是每当看到那鸿蒙初开般的混浊质地,就自然觉得它的确像中国的玉石,不由得想到在它敦厚混沌之中堆积着有悠久历史的中国文明的惠泽。如此一来,也就可以理解中国人嗜好这样的色泽和质料并非不可思议。”
  看到这样的描写,我们不得不惊呀于作者这种对视觉感受的微妙的捕捉能力,当这种感受以准确的文字表达出来时,就像以微拍的镜头精致呈现的影像,尽可能的消灭了与事物的距离感,给观者一种新鲜而又似曾相识的感动。
  从看似平凡、习以为常的事物中提取对艺术和生活的感动,并以自己独特的观点进行细致和真切的表达。这也许就是原研哉等当代设计师和建筑师之所以欣赏谷崎的一个原因吧。
  4.http://nhwb.cnjxol.com/html/2008-03/02/content_96775.htm
  三分阴翳,七分中国( 邹汉明)
  大正十五年(1926)一月,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第二次来中国旅行,一个半月的走马观花、诗酒流连之后,回到日本,随后写下的《上海见闻录》中,谷崎感慨地说:“真想在上海造一间屋子。”
  谷崎当然没有在上海造一间屋子,可是,在他的出生地东京,一定造过一间颇为理想的屋宇。就我所知,这间屋子的抽水马桶的把手一律是木头制品,上面还涂了蜡,时间一久,那渐渐发黑的木纹,“能够奇妙地使人心绪安宁”。窗子呢,少不了日本元素:拉窗。只是屈从于采光和开关的原因,便折中了一下:“在窗户里边糊上纸,在外边装上玻璃。”这个折中让谷崎抱憾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这样一来,日本传统中纸糊拉窗一向松软膨胀的美妙感觉荡然无存了。屋子里的器物,俱是漆器,比如漆盘和漆碗,在谷崎强调的昏暗环境里,有一股“沼泽般深沉敦厚的光泽”。
  总之,谷崎润一郎为了造成此屋,大量地使用了一种叫做“阴翳”(转译成汉语的这个语词带上了古典的气味)的日本元素。谷崎把阴翳的东方色彩完全地放大了。阴翳体现在这间屋子的每一个细部之中。即使到了现在,阴翳也是我对那间屋子的注意。
  谷崎将这间屋子干脆取名为《阴翳礼赞》。他生怕懒惰的读者不求甚解,于是外加一个解释性的副标题——《日本和西洋文化随笔》。日本和西洋,此次谷崎造屋的两个向度。谷崎的眼睛总是在这两者之间飘忽,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了阴翳的娘家——东方之中的东方——他到中国旅行过两次。在中国,“阴翳”通常可以写成“阴郁”,只要看看官员们的脸色即可明白这个语词造得是如此之精妙。不过,谷崎喜欢的中国,我想还得径直往时间的深处里去找。如果没猜错的话,李商隐的那个中国差可比拟。
  在读谷崎的这本书之前,我对日本印象最深的,却是阴翳的反面,比如灿烂的樱花与敷了过多白粉变得惨白无比的艺伎,两个印象最强烈的日本元素。暂且按下美丽的樱花不表,单说那艺伎,那张脸,那种白,谷崎告诉我们,其实是染黑牙齿或者嘴唇涂成青黑色等异常举动换取的。还有,之所以给人那么强烈的视觉效果,是得到了与艺伎的出场配合的那个昏暗空间的帮助。为了赞美这种昏暗(阴翳),谷崎花了整整四十个页码。
  谷崎的这间奇妙的屋子里,最有意思、最难忘记的还是那个厕所——那个离开母屋,“设在绿树浓荫和苔色青青的隐蔽地方,有走廊相通”的厕所,得到了谷崎慷慨的赞美。当然,谷崎的厕所附带着一个必要条件——“一定程度的昏暗,彻头彻尾的清洁,以及甚至可以听到嗡嗡蚊叫的静寂。”
  阴翳其实是深植在中国文化中的一个中心意象。谷崎所造的这阴翳屋子的局部——厕所的一个参考标本是中国元朝那个“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画家倪云林。据说,倪是绝无仅有的洁癖家,为了排泄时那玩意儿不溅到自家珍贵的屁股上,他收集大量飞蛾翅,撒在粪池上面。谷崎对粪便掉落,惊起彩翅无数的景象叹为观止——这真是典型的日本式悖论,阴翳与骄阳,美丽与奇臭无比。这就是那个菊与剑的日本,就是日本与中国的不同之处。尽管谷崎们如此推崇那一只有着飞蛾翅膀的中国厕所,但在一间十分东方的屋子里,阴翳占有三分的话,中国元素很可能占了七分。
  最后说说我和这本薄薄的《阴翳礼赞》的因缘——1997年12月,我和一些诗人在北京开诗会,得闲逛书店,在一间地下(阴翳最浓烈的处所)书店里,它突然从书堆中站出来,说,把我挑走吧,我一秒钟都没有犹疑。
  一个读者和一个作者,有时候就是这样,很容易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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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了谷崎的阴翳礼赞之后   阴翳再赞
  日前拜读了谷崎润三郎的名作《阴翳礼赞》,觉得甚为新奇有趣,然而终究嫌弃他非本国人,所谓日本文化云云,纵然说得花好月好,还是有隔靴搔痒之感。这几天酷热难当,蛰伏家中避暑之际竟有所顿悟,细细考去,简直与谷崎如出一辙,文化的个中奥妙,真是不可思议,常于不经意处暗合,叹服之余,急忙录下以馈诸君。
  家住十六楼,算得新居,墙壁刷得白花花的,白炽吊灯五星连珠,朝南推窗一看,有得是亮堂堂的好风景。然而夜里歪在檀色雕花双嵌纹皇冠式头板红木大床上,看对楼的灯光直瞄准过来,听空调水“滴滴答答”砸在不锈钢护栏上的声音,突然想起住在石库门的那些夏日来。
  上海老城厢的石库门往往连成一片,老家那里本来统共是属于一户富人家的,解放后政府把房子隔成小间分别出租,我们住的那间也是其中之一。这种房子进门是一小块水门汀,右边竖着生铁扶梯,上去是晒台,下面就空搭个小房间,倒也经济。左侧便是前房,和水门汀隔了两排红漆斑驳的落地窗。前房后面紧贴着一个小小的后房间,再里面去,过一个走道就到了公用灶披间,石英板三人水槽正靠后房间的纱窗,抬头看,淡蓝一方天空。这种房型顶梁高,又退了一块水门汀的距离,所以终年阴沉,前房尚有微亮,后房间只能透过纱窗从水槽那边借一些光了——那时候我就窝在这个乌七抹黑的小角落里。
  房间黑固然有不便当的地方,但好处也不少。譬如现在住的公房,青天白日地亮,找不到一个可供睡眠的好去处。午后人懒怠嗜睡,可强光刺激得眼珠乱转,眼前红一阵青一阵的,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若是以为到了晚上就有好转,那真真大错了。窗户太大,路灯太亮,四壁反光又极强,这都叫人烦躁难安,于是难免怀念起老房子里的惬意来。晚间吃过饭,拎一大桶水把草席地板擦得带半分湿,任风扇慢慢吹干,喝杯冰冻盐汽水,闭了门,关了灯,便是一个好世界。硬板床凉津津的,亮光透过玻璃夹层绿纱窗落在一侧的照衣镜上,数着飞蛾似的斑点,枕着浓郁的六神花露水味儿,不知不觉就睡熟了。第二天清醒过来竟已是下午一二点,原来这暗无天日的房间和罩了黑布的鸟笼无异,小鸟以为天还黑着呢,于是痴痴地无限睡下去,我也如此地睡下去,待到睡无可睡才缓缓醒转,早去了大半日,回味过去但有浮生皆梦的情思。
  论起睡眠来真是满口留香,一发不可收了。依我看,光天化日之睡眠浅薄浮躁,极易被惊扰,平日的琐屑种种都径自缠了上来,实在是不胜其烦。最佳环境应为明暗得当(不必太暗,太暗则叫人心生抑郁,反倒成拙),只需少许微光白描出房间大概,略带抹抹银彩,日里闲杂恍如隔世,惟此时的天地都献祭给我了,实在妙不可言。所以合乎人性的睡眠切不可在光亮中进行,独独阴翳才能赋予睡眠最萧散最贴心的风情。这时突然想起某日下午的一次酣睡来。那一日也正逢着炎夏,过了日中天开始暗下来,闷热难当,间或几丝阴风窜过,不久先是结结实实地掉下几滴水来,很快大片的雨蜂拥而下。我爬上阁楼睡午觉,那阁楼就建在后房间的正上方,也有一扇纱窗朝着水槽,不做睡房用,故没有灯,平日里多堆积一些换季的杂物,所以绕着一股的霉味和樟脑丸子味,也许孩子都有这种探险的癖好罢,爱钻进拥挤而阴暗的秘密基地里做梦。靠纱窗的位置放了一张木板床,简陋得很,清漆都不曾上过,长年透出原木的涩涩的香气来,我在床上躺下了。床头挨着窗户,矮矮的,水槽那里落雨蒸起的水汽从绿纱眼里熏过来,偶尔夹带着些小水珠,溅在我的头发上,脸上,眼皮上。我安静地蜷在那里,一动不动,四周被阴翳包围着,各种气息仿佛氤氲成一种神圣的空间,耳畔但闻得大雨点敲在石英板上的声音,渐入无我。不知过了多久才醒来,暴雨早停了,屋檐还滴水,好象是将近黄昏时分,弱光借着石英板的反射,一层软绸似地铺在枕席上,我裹了薄毯怔怔地斜坐在床上,只觉得眼前烟霞无数。
  大约就是因为嗜睡的关系才钟情于阴翳了,慢慢又不断发觉出它的种种妙处来。其实我本就不太喜欢闪闪发亮之流,嫌其张扬,不耐琢磨。如今我们跟洋人学坏了,凡事都图个便利直接,平平白白的,经不起时间。中国人讲究的是迂回含蓄,不露声色的哲学,把这种原则运用到生活中,非阴翳不足以担当中流砥柱。打个比方说,一个姑娘,倒有一双美目,只是脸上雀斑密布。若是她在灯火通明的交际派对上,那些个雀斑已经够瞩目了,你何暇顾及她是否秋波流转呢?但如果选一处旧式晦暗的庭院,摆一张宽大的靠背黄藤椅,使她穿上对襟小花棉布衫坐了,你的心便会深为那对无邪晶亮的眸子荡漾不已,至于隐约可辨的小雀斑,不啻是翩跹而来的蝴蝶呢。所以阴翳之美是一眼不足以看尽道尽的,更非迎合凡众口鼻,只有细心人才可洞察她所代表的温柔与关爱。她的美又不限于其自身,而延伸加诸到人、物上形成遥深悠远的朦胧美,并凭借这种朦胧美反馈自身,增了百倍的妩媚。我曾经有过此类的经验,亦是多年前的一个片断了。那天傍晚我去同学家,当时由于就近入学的原因,所以同学就住在附近的老房子里。虽说都是石库门,然而格局也各有不同,他们那里进门小小的一块水门汀是公用的,围了一圈两三层的朱漆窗框,分属各家,黑压压地连一片,颇有威慑。如果上楼,就要走进一个单人宽的走道,楼梯在左手边上,走道顶上有一盏黄灯,陈年老垢,只聊胜于无而已。楼梯不知是什么木制的,黄黄罩了层烟罗,隐约搅乱了时空。许是年久架松,阶面都磨薄了,略凹陷下去,踩着软软的,一步一“吱呀”,絮絮叨叨说旧日的故事给我听,或是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老谣曲。我搭了一把扶手,竟是光不溜丢地平滑,且温润如玉,用指甲轻轻一刮,还感觉得出年轮的细细的纹路,那是经年的路程,此刻都和着吱呀声一道唱了出来,唱得人心暖暖,和老妇人谈话似的。当时的经验我多年也没有忘怀,坚实地长在心中,而这种隽永的馨香正是伴着阴翳,于平淡的岁月款款发散开去。
  在怎样的土地上,过怎样的生活,吃怎样的东西,住怎样的房子,皆有一定的道理,把一座曲径通幽、亭榭俱备的中国园林尽数伐去,仅留灌木青草修剪成形,再造一片欧式绿地是万万不行的,若勉强为之,只会陷入某种病态,将美感破坏殆尽。我有时会去女友家作客,家里的地板光鉴可人,于是不得不换了拖鞋进去。在我看来袜子是很隐私的东西,如今却要大白天下,心中不免疙疙瘩瘩的。进门后大家正襟危坐,预备以最规矩的礼仪配合最洁净的环境,不知所云良久再谢罪告辞,这样的会面反而感觉远了许多。若是应当的样子的话,那么在青石板的地板上是无须脱鞋的,每一步皆踩个实实在在。随后端上一杯热茶,几碟小食,和女友边吃边谈。吃累了,不妨洗了手,同去闺房里翻出自认为美美的照片来看,还有两封别人偷偷送来的情书也可以琢磨琢磨。晚饭是非要留女友吃的,吃过饭后回到闺房,不开灯,只燃了一支香熏蜡烛,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交换彼此心事,掏心掏肺地说一整夜。女孩子有很多话白天是不能说、不好说的,只有在暗处才会放心吐露,而她们自己亦不了解此时所说的究竟是因阴翳而成过眼云烟,还是因阴翳而留存不朽。
  似乎生活确实改变了许多,所有关于阴翳的记忆都和儿时相关,而今却无法追踪相同的美景了,不可不说是一件极大的憾事。我们正逐渐改变着传统的生活,去适应所谓更现代更便捷的时代,就我看来,反而前者较为合乎游戏规则,合乎中国人的生存状态,那是以一种拙朴原始的方式,或者说环保卫生的方式调和人文同自然的尖锐关系——将人欲降到最低点,放纵生命于宇宙中随波逐流,悄然隐匿在阴翳当中,并从中做出睿智且渺小的思考。几千年来早已探索出的路,如今我们却要全盘否定,转而去囫囵吞枣风马牛的异质文化,只从美学上说,真是大煞风景了。
  我想一个民族的文化是绝对无法为异族文化取代的罢,那么这种文化所延展出来的文化枝节,烙印上该文化特征的客体表现,深入民众社会的文化外延,也是充分占据了本族文化的信息,不可轻浮地被移植的罢。这里我不准备像个老学究似的大谈什么文化联盟,即使实现了全球文化大一统,我们就该抛弃个性、追求齐整吗?我是极乐意坐在条凳上喝浓茶啃瓜子,听小旦在灰蒙蒙的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欣赏她的曼妙身段圆润唱腔妩媚神情,却不愿将小旦放在歌剧院的舞台上,任灯光照出她鞋掌般厚的浓妆,且还须忍受小提琴的“优雅”伴奏。因这样的艺术是以阴翳为土壤的,由阴翳诠释其独特的美感,亦可以说是阴翳成就了中国最本质的文化特性,及最具特性的文化本质。
  本是纯随笔性的小品,不想偏到文化冲突问题上去了,实非初衷,但既然提到了,可见这个问题是无处不在了,顺便反思一下又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