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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人》 
 | 丑丁  2011年02月09日10:41


作者:丑丁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年1月

书号:978-7-5063-5746-3

定价:29.00元
  作者简介
  丑丁,女,生于新疆,现居北京。早年毕业于解放军测绘学院,后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专修文学创作。军旅十七年,媒体十三年,从业三十年,戴过少校军衔,待过大小机关,做过军地记者,干过各路编辑,当过杂志主编。一直笔耕,开专栏,撰文章,写小说,出版了个人随笔集《红月亮》、《酷说女人》、《女人乐活的十个灵感》、《幸福和什么有关》,以及长篇小说《穆斯林的庄园》。
内容简介
  《新闻人》并没有在制造新闻本身多落笔墨,更多的是描写了报人之间复杂的人际和报业变革中,报人们复杂的心理,以及由此引发的矛盾冲突,在看似平静的暗流涌动中,撞击出疼痛而激烈的火花。体制内外的纠结,主流内外的纷争,出场人物无一幸免,形形色色的无冕之王,为各自的梦想,在浪潮里左突右冲,有的冲向了大海,有的冲向了沙滩,有的冲向了礁石。一批适应时代的报人,也因此脱颖而出。
  脱管断奶、改革变脸、退出停刊、政治生态、生存环境……这些敏感的元素,以及时尚周刊、首席记者、重磅新闻、职场暧昧、权利情色……这些时代的元素,它们组合在一起,一个精彩好看的故事跃然纸上……
正文开篇:
  1.宋博是个不太老实的中年男人,要是实事求是地说,还是个腹中有些经纶的中年男人。
  方晴雨把手从副总编宋博手里抽出来,嘴巴微微撅了撅,样子似乎有些生气。
  “真不想干美编了?”副总编辑宋博,似乎毫不在意方晴雨的态度,刚刚攥过方晴雨两只手的手掌,随意而放松地摊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神情轻松地问了句。
  “你也知道啊,我没文凭没学历,和人家美院毕业的怎么一起干活吗?再说了,咱们的报纸,固定不变的版式,美编也就是划几个方块,哪算是个技术嘛。”方晴雨的嘴虽然一直撅着,但神情是撒着娇,好像有意模糊自己生气的真假。
  “那你想去哪个部门?”宋博晃了晃身下的转椅,眯缝着眼睛,看着已经从他身边走开的方晴雨问。
  听宋博这么问,假意生气的方晴雨,又来了精神,上眼皮一挑,说:“你看我能不能去当个记者啊?”
  说出这话时,方晴雨心里是打着小鼓的。方晴雨想起刚才,她对宋博说想去当编辑,惹得宋博一通大笑,让她感到很难堪,方晴雨看出来了,宋博这么笑,分明是看不起她。看宋博那个态度,自己当编辑是没什么希望了,方晴雨不太甘心,当不成编辑当个记者总可以吧,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不都是生瓜蛋子嘛。方晴雨觉得,自己总比那些刚进报社的人强,自己干美编也干了几年了,知道报纸是怎么回事。
  “要不到财务部去吧,将来给我当心腹?”宋博嬉皮笑脸地说。
  三十出头的方晴雨,身姿还像个少女一样曼妙。每次见到她,宋博心里都会有冲动。
  自从两年前,宋博第一次从方晴雨身后,使劲揽了一把她的腰肢,宋博就再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动手动脚的机会。那一次,方晴雨的确是扭了扭身子,表示了挣脱的意思,但挣脱后却并没有急着走开,而是双手捂住胸口,紧张的大口喘着粗气,左一下右一下地转着身体,好像不知该往哪儿跑。方晴雨当时小兔乱撞的样子,让他一下子对这个女人心驰神往起来。
  自那次以后,他对方晴雨的胆子大了起来。只要有机会单独相处,他都会伸出手摸一把方晴雨的肩膀,或者胳膊,哪怕是在楼梯上擦身而过,他都会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捏一把方晴雨的身子。即使在人群里,宋博也会用眼睛抓住方晴雨,用眼神完成他的挑逗。宋博感觉得出来,方晴雨是心领神会的,从没有跟他真的气恼过。
  四十三岁的宋博,在副总编辑的位子上已经干了六年了。当年升任副总编的时候,他还算年轻干部,没想到,再年轻也架不住不动窝,六年过去了,他在这个副总编的位子上,是越干越烦躁。
  烦躁的宋博,就想补偿一下自己,在其他方面对自己好一点。
  财务部?听到宋博的这个建议,方晴雨心里不由得又敲起了小鼓。
  说实话,宋博的建议让方晴雨心潮有些起伏。财务部她何尝不想去。
  一想到每次到财务部去报销,都要看人家的脸色,方晴雨心里,就涌上一股子恨恨的情绪。财务部那几个女人,就像是谁都欠着她们一屁股债似的,不是冷言冷语的不耐烦,就是干脆把你晾一边没人理睬。不想看脸色就得给人家说些好听的恭维话,比如“你的脸色真好啊”、“你今天真漂亮”之类。说实话,财务部那几个女人,方晴雨打心眼里看不上,每次给她们说那些肉麻的好话,方晴雨心里就恨恨的。有时候,说好话人家也不待见,她就得当忍者,不管人家给她什么样的不耐脸色,她都得装作没看见,要不然,就可能跑断你的腿,遭遇跑几次腿你也拿不到钱的结果。尤其是发工资发奖金的时候,财务部的人就是你的衣食父母,多问几句人家就不耐烦了,好像那钱不是你挣的,不是你应得的,而是从人家兜里掏给你的似的。
  真的能到财务部去?这倒是方晴雨没想到的地方。
  一直以来,方晴雨只想着采编比较好学,自己能够够得着,不就是写稿子吗,读书的时候,自己的作文也不错。在她看来,那些新闻稿没什么难写的,另外,当个记者编辑,听上去也好听。财务毕竟是个不一样的专业,学起来不那么容易,方晴雨数学不好,一见数字就头疼。
  再说,财务部一向是社长最关注的地方,财务部主任一直是社长跟前的红人,出纳会计都是些关系户,是报社的老人老手,她怎么进得去呢。要是真的能到财务部去,那倒是一件大好事了,岗位稳定,也体面,不求人,不看人脸色,钱还不少拿。
  方晴雨心里有点憧憬了。
  方晴雨十八岁从技校毕业,父母通过七找八找的关系找到报社,一面试,她顺利进入报社当了录入员。刚开始,她对自己的工作还很兴奋,环境好不说,工作也很单纯,听说收入很好,还会逐年增加,新闻单位说起来也好听,和那些在一家家公司无奈的跳来跳去的同学相比,她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渐渐的,方晴雨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因为总有人问她在报社干什么,甚至有一个相亲的男人,因为听说她在报社不是记者,而是一个录入人员,见了一面就跟介绍人说很遗憾了,还说,他以为她在报社工作,就是一个记者呢。
  这话,着实把方晴雨给刺激着了。
  从那以后,她就暗暗动了调整岗位的念头。其实在报社呆了几年,她也看明白了,在报社这样的单位,采编岗位才是最重要的,工资奖金人家也拿得多,社长大会小会说人家是一线,其他领导也总说什么复杂劳动和简单劳动,这摆明了,是说人家记者编辑们的工作才是正经劳动,全报社都靠人家的劳动养活着,报社干什么都要向人家一线岗位倾斜,别的岗位的人,都得围着人家编辑记者转。
  方晴雨也想让别人围着自己转。围着别人转,总归不是一件长久的事情,自己虽然在报社工作,其实也就是个三等员工,记者甩你一篇稿子,你交活慢了人家就催命似的催你,也不管那稿子字迹有多乱,领导交办的文稿,更是一分钟都不敢耽搁,上班往电脑前一坐,身后就是一帮催促的声音,不到两眼昏黑不算完。出了报社,还得躲闪人家的追问,弄不好,人家还可能误会你冒充记者。一想到这些,方晴雨的自尊心就备受伤害。
  再说,录入这活儿也不能干一辈子,一天到晚和电脑面对面,一坐就是一整天,颈椎和眼睛迟早都得出问题,将来怀孕,电脑更是避之不及,不就没法上班了,早点换一个岗位,还能早一点适应。
  方晴雨一心想调离录入岗位。
  几年前,宋博从部门主任升任报社的副总编,分管录入科。那时候,方晴雨已经是录入科的元老级人物了,除了科长,她就是录入科的二号人物,科长如果不在,录入科就她说了算。事实上,科长经常不在,因为是科长,有活都派给了录入员,科长自己就可以经常有事情不在岗了。
  方晴雨喜欢科长经常有事。
  反正科长就是在录入室也不干活,科长有什么事情她没兴趣,她只知道科长不在,她就是录入科的老大,录入科男男女女一帮小青年,就得听她指派。副总编宋博分管录入科,所以录入科的大小事情,自然就得宋博点头才行,这样一来,方晴雨就时不时地出入宋博的办公室。有机会跟领导接触,总不是一件坏事。方晴雨当时这么想。
  至今,方晴雨还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单独去宋博办公室,她和宋博之间的那次极其简短,但却叫她心弦波动的对话。
  “你的手……”
  “怎么啦……”
  “放哪儿了……”
  “我以为是我自己的膝盖……”
  宋副总编坐得很近,方晴雨的腿靠着沙发边,根本没地方挪,宋副总编的手,似乎不经意地放在了她的腿上。那天,方晴雨想到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个词,宋博那句“我以为是我自己的膝盖”,尤其让她觉得坏,是调侃还是勾引,她都顾不上想,只觉得宋副总编很坏很幽默。
  自那以后,宋博就时不时地往方晴雨的手机里,输送一些长长短短的信。刚开始,是一些转发的段子,没什么更多含义,没过多久,就变成了一些看上去含糊暧昧的词句。方晴雨看了,心里虽然有些紧张,也觉得不妥,但还是有些窃喜。自己居然会窃喜?这种感觉让她有些自责。
  可是,方晴雨没有让自己自责太久,她选择了陷落。
  方晴雨不想丢掉这样的机会。她心里很清楚,不是报社每个员工都会有这样的机会的,她相信,宋副总编不是给每个女职工暧昧的,她不能不给领导面子,更不能得罪领导,至少,她不能让领导难堪。这么一想,方晴雨也就释然了,每每宋博的暧昧发过来,她也就回复一些暧昧和含糊过去,有时候,甚至可能比宋博还要态度暧昧,还要积极一些。
  这完全是一种私密的短信来往,这样一种私密的来往,叫宋博和方晴雨两个人都很兴奋。宋博兴奋的是,方晴雨这么回应他,是不是有可能进一步往下发展发展?再单独见面的话能不能……他越想越兴奋,甚至身体的某些部位,都出现了些许的反应。而方晴雨兴奋的,是一份来自报社上层对自己的青睐,是领导对自己的格外关爱,还有这种青睐和关爱,有可能带给自己的某些特权。
  和宋博纯粹的兴奋不同,方晴雨除了兴奋,还多了一份担心,她担心自己这么陷进去,想拔的时候,拔不出来。
  这么往来了一段时间,宋博期待中的发展,却并没有出现。他总结的原因是,他和方晴雨没有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他甚至隐隐感觉,那方晴雨是有意不到他办公室来,有几次,本来在电话里说好是她来签字,可进门一看,来的是别人,还说方晴雨临时有事什么的。宋博不信。
  宋博认为方晴雨这是故作姿态,或者是心里害怕和顾及什么,有了退缩的念头。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方晴雨和他的距离,让宋博心里很不满足,甚至,让他心里越来越抓挠,方晴雨的态度越是不明朗,他心里反而越是想做点什么。
  一想到方晴雨的态度不明不暗的,性急的宋博,心里就很烦躁,并且越发的欲火烧心。方晴雨一直摆出一副半推半就的样子,虽然她有意不单独到他办公室来,但从不耽误回复他的短信,人家不主动投怀送抱,但是也不跑远,他进一步,人家就退一步,他假装退一步,她倒跟上来一步,始终和他保持着一个距离,不远也不近。
  宋博想尽快有进一步的发展,他可不想和方晴雨一直这么不远不近下去,直觉告诉他,只要给他机会,方晴雨必定手到擒来。脑子一转,宋博有了办法。
  一天,方晴雨接到了宋博的电话,电话里宋副总编很生气,说她们录入科管理不严,录入质量下降,校对人员多次提意见云云,还不由分说地让方晴雨赶紧到他办公室去一趟。方晴雨信以为真。等方晴雨一路忐忑地到了宋副总编的门口,刚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出女人的笑声。
  那一瞬间,方晴雨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下子起了胆量,没敲门就径直地闯了进去,她看到录入科刚来的一个小姑娘,闻声,迅速地从宋博身边闪开,宋博脸上挂着过于亲切的笑,神情坦然地在转椅上看着她。方晴雨也清楚地看到了,那小姑娘脸上的慌张表情,很显然,她来不及掩饰了。没事她慌张什么?方晴雨心里恼怒地问。那一刻,方晴雨头很晕,觉得大脑冲进了过多的血。
  宋博的目的,很容易就达到了。
  他在方晴雨面前,故意对别的女人亲热,方晴雨吃醋了。女人的心,宋博觉得自己有资格洞察,果然,事情开始向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再以后,方晴雨开始有事没事去他的办公室,并且单独。起初,宋博还做出一副爱理不理的脸来,宋博欣喜地看到,他的冷淡,使得方晴雨的腿脚越来越勤,来了还磨磨蹭蹭不想走。宋博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很快,宋博就彻底放肆起来。宋博会突然把方晴雨的腰搂住,或者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甚至把嘴凑过去在她脸上摩挲。如宋博所料,宋博做这些的时候,方晴雨都只是哼哼唧唧地扭捏着,没有什么恼怒的举动,有时候,还会有些许迎和。
  宋博的目的达到了,或者说是向着他的目的进了一大步,方晴雨没有拒绝他。
  既然方晴雨不想拒绝他,这足以说明,方晴雨想和他有点什么。渐渐地,只要是两个人单独在办公室,宋博就放心大胆地对方晴雨搂搂抱抱,有一次他还把方晴雨的那对丰满的乳房,死死地捏在了他的手掌,并顺势往方晴雨的下身移动,要不是方晴雨死活挣脱,那天,方晴雨就是他的女人了。
  关于这一点,宋博当时很确定,这是迟早的事情。
  2.
  “刺激!太刺激了!”
  正对着宋副总编办公室,樊进仁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从社会部办公室敞开的门口,他清楚地看见,方晴雨一只手拽着衣服,一只手捂在胸口,满脸绯红,看似羞涩,却掩饰不住喜悦地从宋副总编门里出来。樊进仁认为自己也就瞥了一小眼,就把其中的端倪看明白了。他忍不住兴奋,顾不上身边有人,“太刺激”的口头语脱口而出。
  樊进仁早就听说宋博和方晴雨关系不一般,可到底怎么个不一般,他只听人闪烁其词地议论过,从来没有亲眼所见,无论是在报社大楼里,还是在报社外面的什么地方,哪怕是在走廊里,他都没有看见过他们两个单独可疑的身影。这回,他认为自己看到了。
  樊进仁看到的,其实不过是方晴雨有些异常的神情,但他看到的这个场面,足以给他提供广泛的想象空间。樊进仁把刚才看到的画面,又在脑子里转了几转,得出了一个结论:宋博和方晴雨,有染。
  得出这个结论后,樊进仁异常兴奋。
  自那以后,樊进仁有事没事,就踱到宋博办公室对面的社会部,搬把椅子,然后冲门一坐,手里举张报纸,余光瞄着宋副总编的门。
  樊进仁,是《新华大时报》最自在的一个人。身为副刊部的一把手,尽管职务前面还挂了个副字,因为没有正主任,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头儿,既然是个头儿,樊进仁一天到晚就很自在,甚至一跃就成为报社最自在的人。
  副刊部的人,是报社最清闲的一群人,副刊部的头儿,就是报社最清闲的人。
  《新华大时报》虽然是日报,可副刊是一周只出一刊,一刊也就一个版面,满打满算八千字容量,要是除却图片,也就七千多字,要是图片放得大一些,就成了六千多字了。一周只忙活一次不说,内容上也很单一,登一些散文随笔诗歌什么的,金融再危机,文学青年也是前赴后继,副刊部的稿源很充足。
  有时候,编辑干劲不足了,干脆连来稿都懒得看,脚下的废纸篓子里面,就可能不堪重负的出现与日俱增的情形。那登载的文章后面,就可能出现一行“摘自某某”的字样。樊进仁是副主任,自然是不干多少具体活的,编辑把选好的稿子往他眼前一搁,他最后审一审,就那几篇随笔诗歌,审读也就几分钟的事情。然后,他就端着茶杯,到报社各处坐坐了。
  所以,樊进仁有的是时间,坐在社会部的办公室看报纸,并且,时不时用眼睛瞟一眼宋副总编的房门。他坐在那里,基本上没有人打搅他,大家都习以为常,偶尔,可能有老资格的编辑记者打趣他,说又来视察工作什么的。悠闲自在的樊进仁,根本不在乎。
  可是最近,樊进仁心情很糟糕。
  老婆对他很冷淡,或者说是,更加变本加厉地冷淡。都说被老公冷淡的女人很可怜很难熬,其实,被老婆冷淡的男人,更可怜更难熬。樊进仁不幸成了那个更可怜更难熬的男人,直觉告诉他,老婆有了人。
  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自己老婆不到四十岁,不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吗?这个年龄的女人,对自己的男人不理不睬,显然不正常。这个年龄的女人,一定有强烈的生理需求,她要是不要自己的老公,难道还有其他的渠道?樊进仁经常是越想越难受。
  难受没用,手里又没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自己就没法理直气壮。为了找证据,他曾经突然出现在老婆单位,还曾经说要出差,结果迅速又返回家里,还偷偷查看过老婆的手机,想找些蛛丝马迹出来,但是统统没有收获,反而被老婆大骂了若干顿。
  老婆一直嫌他没事业心,说他整天就知道混日子,白白可惜了一张名牌大学的学历。老婆总这么挖苦他,导致他一看见老婆那张昂着的脸,就不自觉地要驼背。老婆是大学老师,还有些傲人的科研成果,似乎很有理由在他面前昂着脸。
  有一天看娱乐报纸,他看到一段话,说到老婆对丈夫最狠的三句话,第一句话是“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男人”,第二句话是“你看人家谁谁谁的老公”,第三句话是“你没用”。报上说,第一句话虽然狠,还是以自我批评为前提,潜台词是自己有眼无珠。第二句话虽然更狠,直接拿两个男人比了,但基本上还算公道,拿你跟人比说明你还有可比的。第三句话最狠,彻底否定了一个男人。
  放下报纸,樊进仁郁闷,老婆连逐渐升级都不玩,直接奔最狠的去了,彻底否定他。
  心里窝着火,到报社就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那些惹了他的人。
  宋博就是那个惹了他的人,之一。
  那是不久前,报社的一个小字辈记者周冠军,写了一篇三千多字的随评,是关于副刊改革的。那篇洋洋洒洒达三千多字的随评,居然发在二版的头条位置,这样的处理,在报社不太多见,可见此文得到了当时的值班总编辑的喜欢。后来樊进仁知道了,当时值班的终审总编辑,就是宋博。
  樊进仁对宋博很不满,宋博的喜欢,让他心里很不痛快,觉得宋博这是有矛头的,矛头对着副刊部。
  尽管如此,这篇文章,当时并没有在报社引起关注。樊进仁由此庆幸地以为,没人关心别人的事,只是自己心里不痛快,自己做副刊,所以自己才敏感。
  樊进仁没想到,这篇文章有后果。
  一个月后,在报社的一次全体人员参加的评报会上,社长兼总编辑乔华邦,手里抖搂着一张纸,面带笑意地说,我手里拿的是一份红头文件,给大家通报一件事情,我们报社的一篇随评文章,上级某部委专门发了文,对这篇文章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要求我们关注思考。这篇文章是我们报社的青年记者周冠军写的,不简单啊!文章很有深度啊……
  乔社长说这番话的时候,樊进仁也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年轻记者写的一篇文章,会和他产生什么关联,即使这篇文字受到了上面的肯定,那也是报社脸上多点光而已。
  可是很快,他就知道,这篇文字和他很有关联。
  那次评报会之后,社长乔华邦把他找了去,用樊进仁自己的话,就是提溜了过去。乔华邦对他说,让他好好看看那篇文章,还说文章把副刊的问题找得很准。乔华邦说这些话的时候,樊进仁的神情还在较为轻松的状态,可是社长接下来说的话,就让他有些如坐针毡了。乔华邦又说,文章中点到的那些问题,我们的副刊也存在,甚至还是顽症,如果我们的副刊照这么办下去,就真的变成了可有可无了……最后,乔华邦让他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尽快给社委会提交一份副刊的改版方案来。
  改版?樊进仁当时头就大了。
  从社长办公室一出来,樊进仁就一溜小跑地回到副刊部,翻箱倒柜地从旧报纸里,把那天的报纸找出来,翻到二版看头条,“副刊的尴尬”映入了眼帘。细细看了一遍,他是既佩服又恼火。樊进仁的确没想到,周冠军那小子,居然把副刊的事情琢磨出了这么多的名堂,还给副刊整出那么多的“尴尬”,什么“自己给自己养花养草,然后顾影自怜地黛玉葬花”,什么“满足于风花雪月,无病呻吟”,什么“广告的补丁”,这话也太刻薄了!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后来他听说,周冠军的这篇文章,之所以在报社引发这么大的动静,直至招惹得乔社长找他谈话,完全是因为宋博。据说是宋博三番五次地跟社长汇报想法,说一定要整顿副刊,还说实在不见起色,就给副刊瘦身,压缩版面,减少刊期。樊进仁知道后,关起门来冲着墙壁大发雷霆,骂宋博不是东西。
  说的是副刊不行,干脆直接说我这个副刊部的头头不行算了!说我不行,你们给我什么了?我还一肚子委屈呢,就是因为呆在副刊,我才一直没有扶正,明明副刊部没有主任,却让我一直“副”着,还不就是你们不重视副刊,人家正刊又是重奖选题,又是鼓励策划,我们副刊进不了大田,自然是供养不足,营养不良,现在倒数落起副刊的不是来,我的倒霉我找谁说去!
  樊进仁坚定地认为,宋博这是整他。
  这么想,樊进仁对宋博,就产生了极为不满的情绪。宋博是和他前后脚进的报社,能力学历都不相上下,凭什么他就在副总编辑的位置上坐着,还一坐就是五六年,我樊进仁就得和你差几个级别?樊进仁还进一步认为,要不是当年他们这些老同事,极力帮衬着他宋博往上拱,他宋博坐不到这个位置,宋博现在这么对他,不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也是没良心。
  因为对宋博很不满,他就对宋博和方晴雨的传言很留意,他想证实这个传言,或者让宋博知道,他樊进仁是很清楚这个传言的,清楚到亲眼所见了,如果宋博知道了这一点,还能在他樊进仁面前牛皮哄哄的?他相信宋博就是脸皮再厚,也一定会尴尬的。
  一想到宋博会在他面前尴尬,樊进仁就兴奋不已。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宋副总编的尴尬。
  于是,在又一次看见方晴雨进了宋博办公室门时,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地跨到宋博的门口,他在门口侧耳凝听了一小会儿,就胸有成竹地破门而入。
  樊进仁如愿以偿,他看到宋博面对着方晴雨站着,距离近得几乎脸贴着脸。用樊进仁瞬间的判断,是宋博用身体把方晴雨抵在了墙上。这个场面足以有说头了,也就是说,这个场面足以让宋博尴尬了。樊进仁欣喜地认为。
  可是,事实证明,宋博一点也没有尴尬。
  “老樊呢,我正要找你呢,你是不是交副刊的改版方案来了?”
  宋博表情轻松地从方晴雨身边走开,走开时,甚至拍了拍方晴雨的胳膊。他一边招呼着樊进仁,一边对方晴雨点点头,示意方晴雨先离开,就像一个男人和自己的老婆亲热被人撞见,不光不尴尬,甚至还有点夫妻恩爱的得意。
  樊进仁有点被宋博弄晕乎了。
  樊进仁以为,宋博会满脸尴尬地急着解释,平常的尖酸刻薄也不见了,很可能嘴里还会结结巴巴,甚至会满脸堆笑地讨好他……他都想好了宋博急着跟他解释的时候,他要跟宋博说的话。
  可是人家宋博不尴尬,人家不光不尴尬,还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很快摆好了副总编辑的姿态,并且先开口招呼了他,说的居然还是那个叫他头疼的副刊改版话题。他在心里骂了句:“他妈的!脸皮真够厚!”
  从宋博办公室走出来,樊进仁用了一个语气词,表达了他此时的情绪:“嘁!”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樊进仁的语气词,被一个人听得真真切切。樊进仁以为,只有自己掌握了宋博的头条新闻,他不知道,他的窥探,也在另一个人的窥探中,这是一双比他更加直勾勾的窥探,目光如炬,并且瞪得溜圆。
  樊进仁嘴里刚“嘁”完,就看见校对科的李春红,像一面山墙似的站在他眼前,直勾勾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身高一米七四的李春红,是报社校对科的老人了。当年她从一个排球队退役,正逢《新华大时报》刚刚创立,方方面面的人都需要。当时的领导一看她的身高就乐了,说她是特殊人才,说报社参加篮球比赛有希望了。于是,李春红很顺利地进入了报社。快三十岁的人了,学采编有点晚,再说,当了多年的运动员,文化课耽误了不少,想学也学不出来。文化底子薄,干不了记者编辑,就安排进了校对科,这一干,就干了十几年。
  李春红的特殊才干,很快就显现出来,只是和篮球没什么关系。
  李春红是报社的老人,也是报社的著名人物。李春红著名,是因为她的热心肠。
  李春红是个看上去热情饱满的人,她非常关心人,并且是事无巨细地关心每一个人。谁家老人逝去了,谁家孩子病了,谁家闹离婚了,谁家有麻烦事了,谁在报社受到委屈了,她总是第一个跟人家问寒问暖。她还很愿意代表报社亲临职工的家,积极表示自己的一腔关切,或者该有的同情,有时候,也有可能是愤怒。
  去的时候,李春红从来不空着手,有时候拎着一袋苹果和梨,有时候拎着一箱子酸奶饮料,当然,买的时候,发票一定是要开的,抬头是新华大时报工会。
  因为特别喜欢上门送温暖,李春红知道报社很多人的家庭住址,成了报社的派出所长。也因为走家串户嘘寒问暖,她几乎知道报社每一个人不想人知的软肋。比如谁的孩子成绩不好,中考没能考上重点高中;谁和丈母娘住在一起,日子过得很憋屈;谁的老婆有点残疾,不轻易见人;谁喝了多年中药,身体有难言之隐之类。
  李春红自称是报社的编外工会主席,别人也真真假假开玩笑,叫她主席,弄得报社领导,尤其是身兼工会主席的报社党委副书记,经常不得不面露惭愧,恭敬地夸她总是替工会分忧,玩笑着说她已经不是编外了,就是工会主席。每逢副书记这么说,李春红都会谦虚地说,她就是个劳碌命,别人不愿干的事情,她都愿意干等等。报社一些年轻人,一直以为她就是工会主席。
  除了非常热心,李春红还非常尊重每一个人。李春红的尊重主要体现在称呼上,称呼领导,一定带官衔,并且肯定是完整无误,副总编辑就是副总编辑,副主任就是副主任,绝不随意省略。要是没官衔,必定是“某某姐姐某某妹妹”或者“某某兄弟”。大会小会发言,哪怕是几个人的党小组会,从来都是“尊敬的”开头。跟人说话,不管什么内容什么情况,就是一迭连声地你好谢谢对不起,文明用语用得别人想逃跑。
  李春红有些极端的热心,让报社很多人有点怕她,也包括樊进仁。
  李春红的眼神虽然莽撞,但是声音绝对温柔。
  “哎呀,樊副主任呀,你这是跟谁生气呢?跟大姐说说,大姐给你宽慰宽慰。”
  一出门碰见这女门神,樊进仁觉得郁闷,李春红热情地嘘问着,他又不能说自己跟宋博生气,突然周冠军从脑子里冒出来,就一下没留神,随口说:“还不是周冠军那小子。”
  “我知道我知道,进仁啊,我都知道。”李春红左右看看没旁的人,体贴地安慰樊进仁,像是很明白樊进仁的心思,更像是很体恤樊进仁的心情。体贴完,她却又接了一句:“人家小周名字起得多好,冠军冠军,就是争第一的嘛,多能干的小伙子啊。”这句话,分明又往樊进仁的创口上撒了一小撮盐。
  3.
  和别人的揶揄一样,周冠军对自己的名字有些意见。
  如今,满世界的“周冠军”,向着“月冠军”、“季冠军”、“年度总冠军”进军,而他,却只能止步在“周”冠军面前,这全仰仗于自己的父母。当年,父母只想着让儿子当冠军拿第一,忘了他必须姓周了,也可能或许没忘,完全属于始料未及,他们想不到,此“周”和彼“周”,会在二十多年后发生了关联,并且此关联叫他们的宝贝儿子,时不时地就被人拎出来说事。
  有意见也是白有意见,就是有意见也没办法向父母发难,父母当年完全是一片好心,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多拿几个第一呢?谁叫生他的时候没有电视呢?没有电视,就意味着没见过电视娱乐节目,没有电视娱乐节目,就可能不知道有那么多的选秀,更进一步说,就是不知道有那么多的“周冠军”。周冠军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当年父母知道,若干年后这个“周冠军”是给别的冠军垫底的,估计就会对这个“冠军”表现冷静一些。
  关于自己的名字,周冠军的师弟,报社记者关放,曾经跟他有过一段推心置腹。有一天,关放揪住他,态度诚恳地说,求求你千万别改名字。周冠军被关放说得发了愣,问谁说我要改名字了?关放完全不理睬他的问题,拉住他开始滔滔不绝。
  关放说,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完全知道,头上顶着冠军,要当不了那个冠军,心情必定受折磨,不过我最近研究的成果显示,人的名字有暗示和牵引的作用,比如我发现,那些叫点点的人,不管他的父母身材多高大,他自己就是长不大个头,还有,那些名字里有雪啊冷啊霜啊的女孩,生活里愁事就多眼泪就多,你再看看那些国家领导人,名字绝对如雷贯耳,不如雷不贯耳的,也绝对有讲究,基本上暗合了个人的性格和命运。
  关放不管周冠军继续发愣的神情,又说,他的研究成果还显示,五六十年代有几大俗名,什么抗生、永进、跃华、振华,六七十年代也有几大俗名,什么文革、卫革、红梅、学军、永红,七八十年代的俗是起个单名,什么刘波、王勇、李刚、张伟、李伟、刘伟……关放说他上学的时候,他们班就有一堆的大伟,有个学生姓杨,家长也犯迷糊跟风,结果,“杨伟”就被叫成“阳痿”。再往后,大家一起玩“吉祥”了,据说“馨月”这个名字是难得的大吉大利,很多家长明明知道这个名字重名率高,仍然固执而坚定地加入“馨月”大军。现在有人玩个性,弄出些个“孙CCTV”、“洋桥惠子”来,古里古怪,意义不详,其实更俗。
  “这些名字俗不俗?简直就是大俗,这才乌泱乌泱涌现了一大批俗人。所以说,你这‘冠军’好,不算俗,如果忘掉你的姓,那‘周’冠军就和你没关系了,名字名字就讲究名字本身,实际上和姓氏没关系。你这辈子,要是改了名字,就算彻底得罪‘冠军’了,就再和‘冠军’没啥关系了,记住,千万别改名字……”
  关放的一顿厥词,一时间弄得周冠军心里半信半疑的。虽然对自己名字有意见,可是周冠军并没打算兴师动众改什么名字,叫关放这么一说,对冠军这个名字,他还真有点不那么有意见了。最主要的,自从听了关放的研究成果,后来再听到别人拿自己名字打趣,周冠军已经没什么不自在了。
  可是,自从自己的那篇文章被上级某部委点名表扬,名字又成了周冠军的烦恼。
  上周评报,会议刚结束,还没等人群散去,副刊部的一个女编辑,就扯着嗓子冲他叫唤:“哎周冠军,这周的冠军没你事了?上周的冠军咋没坐稳呢?”
  副刊部女编辑指的,是半个月前的那次评报。
  一想起那天的场面,周冠军心里就直忽闪,一会上了巅峰,一会跌到谷底,一会儿喜不自禁,一会儿忧愁满腹。
  那天,当他从社长乔华邦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最开始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稿件出了什么问题,先出了一身冷汗,他不好意思问左右,就只好看前面台上乔社长的脸色,发现乔社长那张脸,居然带着喜色,他更糊涂了。
  但是很快,他就不糊涂了,原来是自己的那篇东西弄出了动静。那篇东西虽然是他严肃思考的产物,经过了他仔细的打磨,但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叫他很是始料未及。他一边心中暗喜,忍不住嘴角显露出想大笑的意思,一边努力控制面部表情,担心自己的表情出差错,还使劲嘱咐自己,务必低调。
  周冠军明白,他必须低调。
  以他的资历和年龄,以及职位,他还没到得意的时候。像这样的大会表扬,尤其是受到上面的肯定,一向是那些资深报人的待遇。他的文章能上报社的头条,他已经心中雀跃了,自己一天到晚瞪着眼睛拼命琢磨,吭哧吭哧使劲拼字,只想证明自己的实力,他并不敢奢望这样隆重的褒奖。
  周冠军真心以为,自己得到的表扬,过于隆重。
  可是,事情并不是以他的低调,就向着有利于他的方向转移。
  因为写了篇关于副刊的文章,更因为此篇文章遭到了上级某部委指名道姓的好评,周冠军成了报社的名人,也成了一些人眼中那个钉子。周冠军心里知道,至少,自己算是把副刊部副主任樊进仁给得罪了,这是他提笔写那篇文字的时候,绝对没有预料到的,就像没有预料到被上级表扬一样。
  “谁让你是苦命的七○后呢?”他只好这么开解自己。
  对自己,周冠军一直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他觉得,他们七○后人,几乎个个都处在吭哧吭哧的阶段,属于好事不敢多想,差事不想自来的人群。上有六○后的前辈们挤压着使唤着,下有八○后的孩儿们追赶着超越着,想当领导呢,还欠着时机和火候,当苦力吧,还不甘心掉尾巴,只好一天到晚,一边妄想着,一边吭哧着,妄想大了,被人看出来了,你得倒霉,吭哧地不够,也让人看出来了,你也得倒霉。
  就比如写了这篇文章,上了头条他就满足了,说明自己有这个能力,是个努力吭哧的人,可受了这么大的表扬,就难免有点胆战,好想他有多大的狼子野心似的。
  昨天,在走廊里遇见樊进仁,樊进仁一看见他就来了句:“你果然冠军啊!处处争第一好啊!”说完,樊进仁站那不走,停顿了半晌,才又蹦出一句:“至少超过一半人。”弄得周冠军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因为他觉得樊进仁这话意思不详,就是说樊进仁的意思他没太听懂,如果立即应答,他怕自己理解错了。
  一篇文章,给周冠军弄出了一大堆的意外。但让周冠军没想到的事情,居然还在继续。
  副总编辑宋博和杨清阳,前后脚地召见他。
  宋博把他叫去,除了说他给报社增光,金子终于发了光之类外,还问他有没有什么好点子,可以拿个方案出来等等,最后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报社就是要给你们创造机会,给你们施展的机会,还说报社有他周冠军这样的人才,绝对应该重用,应该给他挑担子,有机会,他宋博一定会推荐他云云。
  周冠军注意到,宋博除了夸赞的话,还装作不经意地问了问,乔社长找他没有,报社领导或中层还有谁找他谈了,尤其问到樊进仁什么态度等等。宋博虽然很不经意地发问,但周冠军还是听出了话外之音,至于宋博话外到底是个什么音,周冠军不愿意多想,他觉得这是领导的事情,和自己没关系,他也不太想为这事累自己的脑袋。
  杨清阳的态度,只比他平日里的态度少了些严肃,除了鼓励了几句,主要是了解他对报社副刊的改进意见,进一步听听他的具体意见。
  相比较宋博的封官许愿,杨清阳的态度更让周冠军心里舒服。
  除了领导突然找他聊工作,没想到的状况还在接二连三。
  周冠军还没想到,不光樊进仁,副刊部的几个老编辑,看见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好像他抢了他们的饭碗。就连同为七○后的一个副刊女编辑,也冲着他瞪眼睛,说他见不得副刊舒服,还说她原来打算呆在副刊清闲,她正好生孩子,让他周冠军这么一搅和,舒坦日子眼看要没了,这孩子也不敢生了。女编辑的话,让周冠军心悸了一下,自己把人家生娃都耽误了,罪过太大了。
  种种迹象,让周冠军在报社变得有点灰溜溜的。
  心情灰溜溜的周冠军,多亏了女友周围围。
  周围围的心情很舒畅。周围围主要觉得,这件事让她脸上很有光,男朋友显示的实力叫她很开心,报社上上下下,还没有哪个人被上级某部委点名表扬过呢,那些资深老记者老编辑,那些整天占据着头条的大记者们,有谁的名字上过某部位的红头文件?还专门?还单独?
  一想起这件事情,周围围就忍不住想笑。看见周冠军整天提着心,生怕别人拿他那篇写副刊改革的文章说事,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她忍不住打趣他。
  “你那大男人的心灵,怎么还不如我这脆弱的小心灵呢?”
  被周围围这么一揶揄,周冠军有些难为情了。他知道自己的那些担心和处境,对二十多岁,刚出大学校门不久的周围围来说,可能是难以理解的,他也不想让她为此影响心情,于是就自己打趣自己。
  “我是心情过于激动所致。”
  “就是嘛!你就是一颗金子要发光了!谁也拦不住了。不过,你不要光瞎激动,还应该心怀感激啊!你是不是该好好想想,都该向谁心怀感激呢?”周围围歪着脑袋问。
  “那就乌泱了。”周冠军态度认真,还似乎极度认可地点头说,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围在讨表扬。
  “没想起一个需要特别感激的人?”周围围的脑袋越来越歪。
  “哦,想起来了,有一个……”周冠军忽然一激灵地说。
  “谁?是谁?”周围围歪着的脑袋,一下子立正了,支楞着冲周冠军问。
  “上级某部委里某一个老头……”
  周冠军话音刚落,周围围的小拳头已经雨点般地捶过去。
  “我没说错啊!某上级……肯定有一个老头,他说这篇文章好……在我那篇文章上画圈圈……要不然……”周冠军一边躲拳头,一边急急地解释。
  周冠军说的绝对是心里话。
  要不是上级某部委发文,他的那篇文字,就是登载了头条,在报社也听不着啥响动。就算报社个别领导肯定了这篇文章,也不过几天而已,很快他们就不会注意他了。《新华大时报》百十来号人,记者编辑一大堆,每天见报的文章大大小小几十篇,领导们注意不过来。更何况他一个无名小辈。所以他无比地感激某部委的“某老头”。
  只是周冠军不知道,他说的这个某老头,居然和周围围有关系,并且日后,和他也有了关系。只不过,周围围和他一样,也是浑然不知。当然,那个某老头,自己也不知道。
  周冠军是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拿到硕士学位后,就顺利地进入了这家大报。因为专业对口,又是名校,他当年的求职之路,顺利得让他不敢相信,不知道暗地里掐了多少回自己的大腿。
  报社有招收应届毕业生的进京指标,所以他不光解决了工作,还解决了户口,拿到了很多毕业生梦寐以求的北京“绿卡”。他的同学们,有的虽然找到了单位,但户口问题解决不了。有的给解决户口,但单位很不理想,专业相去十万八千里。有的甚至还在北京漂着,满世界找工作,一切都没着没落的。
  还有一件事情叫周冠军很是窃喜,那就是报社居然有宿舍。
  这在北京的新闻单位可不多见。他的那些进了大大小小媒体的同学,都在租房子住。单位位置好的,在什么二环三环的,附近房子租价就贵得吓人,刚工作的小青年,兜里没多少人民币,没几个人舍得租。想租便宜一点的,不是地下室,就是四环五环以外,地下室阴暗潮湿,远的地方上班像打仗,不仅要在公交地铁里当贴饼子,还要一路狂奔。要么就得和人家合租,花了钱却买一个公共场所,基本上和学校住宿舍差不多了。
  报社提供的宿舍,虽然不过是一张床位,房间的条件甚至还不如大学宿舍,但是周冠军挺满意。他很清楚,这叫他暂时免去了花钱租房的多余消费,还免去了奔波的劳顿,更叫他开心的是,整天上班下班都在报社大楼里,报社的电脑全天候,用起来实在方便,又让他省了一笔。
  理想的工作,安定的未来,一切都叫他喜不自禁。
  周冠军是个聪明人。
  一到报社他就很低调,自己傲人的教育背景,自己得意的实习经历,自己曾经的头版头条,统统都闭口不谈。他知道,像这样老资格的大报,强龙实在太多,并且那龙那虎,个个都不屑于藏着,随便一个老编辑老记者,你一打听,都打听出一身惊悸来,出身各类名校的,家世背景很唬人的,得过范长江大奖的,出过一堆专著的,写过无数名人专访的,玩过重大题材报道的,和部以上高层领导可以打招呼的……
  周冠军丝毫不敢轻慢,任何一个从他眼前走过的同事,更何况,人家带着高傲神情,给他的都是一副措置裕如的从容表情。他见人就赶紧叫老师,生怕人家觉得他不知深浅。好不容易写出来的稿子,被人家编辑大笔一挥,弄得七零八落,他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却站一边使劲点头。
  报社对每个记者,都有完成定额的硬性要求,按照职称高低而定。每个季度,他这个助理记者,要完成二万四千字的任务。周冠军不怕写,甚至是很能写,每个月八千字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但是,可怕的就是这个“但是”,这个任务不是以你写了多少字而定,而是见报的字数。
  当助理记者的时候,周冠军面临着一个巨大煎熬,这个煎熬就是,自己熬了几个通宵写完的一个几千字的大稿子,到了编辑手里,就可能变成千字左右,甚至几百字,也就是说,要想完成八千字的定额,他必须得写几个八千字,甚至更多。
  更叫他煎熬的是,自己的辛苦劳动被缩水也就罢了,但可能瞬间就变成了零,自己的聪明智慧,也许一眨眼就被否定了,自己的好想法妙思路,弄不好一盆凉水过来,很快就给灭了。尤其让他无比难受的是,这一切,他还无处申诉。
  周冠军是个有想法的人。他热爱自己的工作,喜欢当记者,他几乎是不分上下班地琢磨选题,他不满足于参加发布会,跑一些没什么分量的消息,他很想多做一些深度报道,写一些有重量的观察性的文章。
  报社有两个人,叫周冠军很佩服,一个是要闻部主任魏晓东,一个是记者部主任冷妍。
  周冠军没进报社之前,就看过魏子散布在各大媒体的杂文专栏,那些文字,精致深邃,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魏子的国学功底,让周冠军内心折服不已,他一直以为,魏子是个年过半百的人。到了报社,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才知道,那个如雷贯耳的杂文家魏子,居然就在自己身边,并且很不老,尽管大家都叫他大师。这个人就是魏晓东。
  注意冷妍,是通过那些总是占据头条位置的深度报道。他惊讶,一个个头矮小,看上去如此普通的女记者,内心却有着令人惊叹的思想力量。不光选题抓得准,观点立得稳,出手还非常狠。文笔精彩到位,并且足够犀利。他听很多年轻记者,私底下叫她大侠。
  当然,这些佩服都是暗自的,周冠军从来没跟人说过,尤其没跟魏晓东和冷妍说过。
  想上头条!要上头条!周冠军为此,觉都睡不踏实,做梦都梦见自己的文章上了头条。周冠军深以为,头条,那是一个高地,是一个好记者,必须努力占据的高地。
  但是,他屡屡失败。开始,周冠军还以为是自己的策划的确不周全,自己的思路就是有问题,一些自认为不错的选题屡屡被枪毙,那可能就是自己自以为是了,就是自己缺乏经验。可是后来,他就慢慢看出了端倪。
  自己的稿子被删减被枪毙,显然不单单是质量问题。一张报纸就那些容量,每天就八个版面,除掉广告,实际的字容量,也就剩五六万字,报社那么多记者编辑,每个人都有定额要完成,你一个小记者,给你几千字的版面,别人的稿子就得给你让地方,那别人不是别人,可都是老记者老编辑,可以说在报社,但凡是个记者,都比他周冠军有资格。
  看出端倪的周冠军,很煎熬。
  直到实习记者周围围,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冲他叫了声周老师,他的煎熬生活,才算是体味到了一丝丝香甜的滋味,尽管也就一丝丝。
  五六年下来,周冠军终于也熬成了别人的老师了。那一瞬间,他心里一阵酸一阵甜,酸的是,几年间缩头缩脑当学生的不甘,现在终于找回了一些平衡,虽然不过是一个刚进报社大门,两眼一抹黑的小姑娘,但这也足以叫他心理平衡一下了。甜的是,这个叫周围围的小姑娘,长得实在甜美,圆圆的脸上,镶着一对大大的圆眼睛,一笑,两个圆圆的小酒窝。还和他五百年前是一家,都姓周。
  周冠军认认真真地带着这个小姑娘。他从零开始地教她,怎么写消息,怎么找选题,怎么选角度,甚至连怎么填写稿费单子,电脑内部系统出了问题该找谁修,怎么和上下程序衔接等等,都耐心地一一指点,简直就是手把手。旁的实习生都很羡慕周围围,说她福气好得叫他们眼绿,遇到一个好师傅。
  说实话,那时候,周冠军对周围围没什么私心,他这么手把手地教,完全是因为自己当初的境遇。
  周冠军刚进报社的时候,人事处的人把他领到当时的记者部副主任王伦跟前,然后王伦又把他领到一张桌子跟前,就没有然后了。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张桌子的模样,桌子上堆满了报纸杂志,和一摞摞乱七八糟的旧稿件,几乎把电脑淹没,电脑荧屏上污迹斑斑,桌子底下,也堆满了报纸稿件,坐在那张脏兮兮的椅子上,他的脚左突右挤,才算在地上落稳当了。
  当时他想找块抹布收拾一下桌子,环顾四周,办公室里七八个人,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哪怕过来问问他姓什么,怎么称呼。满屋子的人,似乎都在全神贯注,全神贯注得叫他害怕,叫他心里发冷。他当时还善良地以为,可能是工作太忙太紧张,大家都必须全神贯注,后来他知道了,报社的人,对新人从来如此,用全神贯注视而不见。
  没有人带他,更没有人手把手,他是跌跌撞撞开始当记者的,不知道眼睁睁走了多少弯路。那段时间,他嘴上起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燎泡。
  周冠军是不忍心,看着一个小姑娘受那种煎熬。
  后来,他隐约听说了周围围的情况,知道人家小姑娘很有来路,人家管上级某部委一个局长叫舅舅,据说还是亲舅舅。自那以后,他就有意识地疏远了人家,他不想被人说闲话,背上一个巴结的嫌疑。周冠军没想到,周围围却并不想和他疏远。据周围围后来自己说,他入了她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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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闻界历来敏感,关于新闻界的事本来就充满敏感和趣味,这部讲述新闻界的长篇小说,读后才会真正的知道新闻界的水有多深,人有多复杂,事有多奇怪,那是现实生活中真正可以上头条的份儿。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何建明
  另一种职场。“无冕之王”们在报纸和杂志的背面,写下冠冕,袒露真实的人生。是头条,也是尾条,是尾条之尾的省略号……
  ———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  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