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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秘史(第二部)(3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4日15: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怀荪

  火箱里,张复礼仍然在呼呼大睡,时不时又冒出两声梦呓。面对这般情形,刘金莲不知如何是好。叫醒他,刘金莲不服气这样做。就让他在火箱里过夜,虽然未尝不可,可她听人说过,新婚之夜夫妻若不同床共枕是不吉利的。她终于鼓起了勇气,摇了摇张复礼,轻声说道:“醒醒!在这里睡,你会着凉的。”

  张复礼似醒非醒,把手一扬,又“叽里咕噜”地说起了梦话:“大喜……大喜是我的个屌……”

  这人又在骂“大喜”。即使在梦中,也在发泄对那个叫“大喜”的人的刻骨仇恨。刘金莲意识到,她没有必要再叫醒他了。不吉利,就让它不吉利去吧!今夜真要是同床共枕,如此这般了,说不定还有一场轩然大波呢!

  当曲蜷在火箱里的张复礼醒来时,已是十月二十五日的大清早。他睁开眼睛一看,刘金莲正在起身着装。张复礼这才想起,他昨晚整整一夜,竟是在这火箱上度过的。他赶紧抽身下了火箱,拍捋着皱巴巴的长袍、马褂。他发现那长袍的衣袋里面,还装着母亲要他用来“见红”的白绫。顿时,张复礼蒙了,不知道该怎样向母亲交代?若是向母亲如实禀报,昨晚没有上床,是在火箱上度过的,也就无从“见红”。这无疑是丢大丑的事情。是他作为张家的独生子,新婚之夜不与妻子同衾共枕,将被视为大大的不吉利。他一定会受到父母亲的责备,父母亲也一定会因此而伤心。正当他一筹莫展时,翠珠已经为他用铜盆准备好了洗漱用水。她说:“少爷,洗脸水倒好了,您洗脸、漱口吧!”

  “好的!”张复礼朝翠珠点了点头,便在洗脸架上的铜盆里,开始了洗漱。

  给张复礼倒好了洗漱用水,翠珠便来到梳妆台前,为刘金莲梳头。刘金莲坐在那里,任丫头翠珠梳理着她的长发。趁此时,刘金莲欣赏起梳妆台上的雕花来。那镂空木雕的莲花和鲤鱼,镶嵌着一面父亲从汉口采办来的玻璃镜子。当初麻大喜在雕刻这些花板时,颇费心思,他将莲花比喻为刘金莲,鲤鱼比喻为张复礼,取古诗上“在地愿作连理枝”的意思。刘金莲不由得暗自叹息起来,这男女哪是什么“连理枝”?连新婚之夜都是各在一方。

  “少奶奶,挽起这个发髻,你真光鲜!”翠珠看着镜子里的刘金莲,忍不住夸赞起来。她又对张复礼说:“大少爷,您真有福气!”

  张复礼只是看了翠珠一眼,没有回话。翠珠把张复礼请到梳妆台前,让新婚妻子刘金莲给他梳理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张复礼木木地坐在梳妆台前,任凭刘金莲摆弄,心里乱成了一锅粥。他无心从镜子里欣赏刘金莲的美貌,而是在细看着梳妆台的每一个细部。这哪里是梳妆台,简直是断头台!这梳妆台的雕制者,如同幽灵一般,将永远飘荡在这梳妆台的左右。什么“鱼水和谐”!什么“在地愿作连(莲)理(礼)枝”!那梳妆台上,鲤鱼的每一片鳞片、莲花的每一瓣花瓣,都像是无数龇咧着的嘴巴,在对他进行着无情的嘲笑,使他蒙受永远的悲哀和屈辱。他如坐针毡,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了。

  “快点!”

  “这就好!这就好!”刘金莲说。

  翠珠笑着说:“少爷真性急。少奶奶第一次给你梳头,是马虎不得的哟!”

  收拾停当,新婚夫妇前往大堂向父母请安。这时,张恒泰和张王氏早已端坐在大堂祖先坛前。见儿子、儿媳成双成对前来请安,张恒泰喜形于色。张王氏却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就是她交给儿子的那块白绫,是不是染上了红色?新郎、新娘给堂上的父母作揖请安之后,便由新媳妇给公公、婆婆敬茶、点烟。礼节完毕,张王氏便编着法子,把刘金莲支开。她对丫头翠珠说:“翠珠,带少奶奶到后堂,看看早饭准备好了没有?”

  见母亲支开了妻子,张复礼便意识到,母亲将向他询问那有关“见红”的事。他的心里在揣摸着,怎样才是对母亲最恰当的回答?告诉母亲,昨晚自己是在火箱上过的夜,那是万万使不得的。告诉母亲,昨晚自己根本就没有挨上边,哪来的什么“见红”?那更是说不得的苦!要过这一关,唯一的选择便是说谎了。

  刘金莲去了内堂,张王氏便迫不及待地压低嗓门问儿子:“见‘红’了吗?”

  张复礼点着头:“见了。”

  张王氏如释重负,说道:“见了就好。见了‘红’,我和你爹就放心了。”

  “我说过,不会有事的嘛!”张恒泰说着,对妻子进行交代:“既然没事,往后你这个做婆婆的,就要大度点。不要动不动又说人家的坏话。”

  张复礼下意识地摸了摸前襟,那块白绫还在他的衣袋里。

  送鸡米

  同治七年六月二十二日,天刚亮,刘金莲生下一个男婴。张家窨子喜得贵子,一片兴高采烈。张王氏掐着指头计算,儿媳是头年十月二十四过的门,这年有个闰四月,到孙儿的降生,九个月还差两天。谁都晓得,女人生崽要十月怀胎。孙儿的降生,说明儿媳怀的是“撞门喜”。她在拜堂那个“见红”的晚上,头一回遭遇就打中了。还没足月儿媳便临盆生产,小生命提前出世了。

  刘金莲生崽,风波骤起。镇上的好事之徒,为张家的儿媳刘金莲扳着指头算起了日子,断定这个婚后不到九个月就出世的男孩,不是顺庆油号张家少爷的骨血,而是麻家寨那个矮子雕匠的后代。有鼻子有眼的流言蜚语,伴随着山麻雀等人魔芋豆腐的叫卖声,传遍浦阳镇,也传进了张家窨子。为这事张恒泰感到非常恼火。他说:“这些人哪!真是吃了饭没得事做,总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张家在这浦阳镇上,祖祖辈辈,千良百善,实在是没得罪过谁呀!”

  “是呀!那些烂牙巴骨的,专门胡说八道。我们张家的儿媳,可是正儿八经见了‘红’的呀!见了‘红’难道还作不得数吗?”张王氏为了洗雪张家的冤枉,证明儿媳的清白,搬出她认为最有力的证据,来驳斥无稽之谈。

  “是啊!那天礼儿说见了‘红’,我也是在场的嘛!这门亲事是我做的主。礼儿是个血性的汉子,若是不见‘红’,他肯定当场就会怨我的。见了‘红’他也就没话说了。按照我们西帮人的规矩,把‘见红’的事情讲开去,告诉那些吃了饭没事做的人,张家的儿媳进屋时是黄花闺女!张家的孙儿是不足月提前出生的!”张恒泰这样说。

  张王氏秉承丈夫的意旨,在窨子屋里大肆宣扬儿媳妇刘金莲的新婚“见红”。还煞有介事地说,那块染着红的白绫,她亲眼得见。刘金莲在窨子屋里有极好的人缘,上上下下都喜欢她。第一个为她鸣不平的是岩佬。本属于少爷少奶奶隐私的“见红”,一时间挂在了张家帮佣男女们的嘴边。成为他们同仇敌忾、抵御流言蜚语、维护少奶奶声誉最有力的武器。铁证如山的“见红”说,飞出窨子屋的高墙,和街弄子的无稽之谈一决高低!

  翠珠作为陪嫁,跟着刘金莲来到张家。她与女主人情同姐妹,关系极好。早在刘家窨子时,她就听说过小姐与小雕匠的种种传言。原以为小姐嫁到张家,这事情也就自然了结了,没想到小少爷出世,风波再起,外面的那些话讲得难听死了。她几番起意想给小姐把个信,又一直不敢开口。她是个黄花闺女,最初她听到帮佣们三三两两讲那个“见红”时,脸巴子羞得绯红。仔细一想,这可是为小姐洗雪不白之冤的铁证呀!这天,她给月婆子送甜酒红糖煮鸡蛋,趁着没人,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向女主人作了详细禀报。她特别还红着脸,说到了那个“见红”。听了翠珠的诉说,刘金莲顿时蒙了。她没想到,小生命的诞生,竟然惹出了这么复杂的事端。

  “少奶奶,没事了。你趁热吃了吧!这甜酒红糖煮鸡蛋是补血的。”翠珠说。

  “等一会儿再吃。”刘金莲还没回过神来。

  翠珠安慰着刘金莲:“你是清白的。有夫人给你做主,天塌下来你也不要怕。谁要是想胡说八道,就让谁去说好了!”

  刘金莲是第一次听说“见红”的事。很显然,这说法是那晚在火箱上过夜的张复礼,为了搪塞母亲编造出来的。如今的张复礼,着实是有苦难言了。心肠极软的刘金莲,反倒有点儿同情起张复礼来。这新生婴儿的父亲,究竟是麻大喜,还是张复礼?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前后几天之内。她仔细地审视着襁褓中幼婴的模样,试图寻找出其中一个男人的影子来。她失望了,这孩子居然谁也不像,就只像他的母亲。刘金莲曾听人说,男孩像娘,长大命好,但愿如此。只要孩子好,她自己的一切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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