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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秘史(第二部)(3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4日15: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怀荪

  “老夫人让我来伺候小姐。”翠珠回答。

  “哦!”刘金莲又问,声音更轻,“那桂香呢?”

  “她的爹爹生病,昨天清早回溆浦去了。”乖巧的翠珠,回话的声音也极轻。

  刘金莲不再往下问了。她明白,是自己给桂香带来了麻烦和不幸。那丫头是因为自己再也回不到浦阳,回不到刘家窨子了。

  婚宴开始,张家窨子的大小厅堂里,都摆满了桌席。设在大堂家先龛下的一桌,是这次婚宴的正席。这正席的上首,坐着新郎的父亲张恒泰和大舅父王志超。俗话说:天上只有雷公大,地下只有舅爷大。舅父坐在上首,是理所当然的。正席的下首,是这桌酒席仅次于上首的重要位置,坐着浦阳镇上的军政要员段千总和汪巡检。这两位要员的到来,无疑使这场婚庆增辉添彩。正席的左边,被称为“硬边”,右边则被称为“软边”。刘金山虽说在这桌酒席上属于晚辈,但他代表的是婚庆女家的一方,因而他与新郎的小舅父王志文,一同坐在“硬边”。那“软边”上,坐着新郎的叔父张恒兴。作为本家,他出于礼貌,将那“硬边”让给客人。张恒兴在洪江,也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油号,侄儿红鸾添喜,他带着儿子张复光,乘船赶来道贺。晚辈张复光为这桌酒席筛壶。

  酒过三巡,便到了新郎、新娘敬酒的时候。张复礼和刘金莲并排来到大堂。张复礼着一身蓝色长袍,外套一件银灰色的团花马褂;刘金莲已经脱下了凤冠霞帔,而穿了一身大红锦缎的琵琶襟夹袄。张复礼的手中,端着一个酒杯。刘金莲则除了一手端酒杯之外,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个点烟的纸煤儿。这些年来,吸烟在城乡成为一种时髦。张家婚宴的正席上,每人的面前,都摆有一把被擦拭得锃亮的白铜水烟袋,那一个个烟袋嘴上,都已经装好了烟丝。在吉秀英的带领下,张复礼和刘金莲来到正席之前,按照座位尊卑的次序,挨着个儿敬酒。由刘金莲一次次吹燃纸煤儿,挨着个儿点烟。他们的身后,跟着丫头翠珠。客人送的红包,放在翠珠端着的木盘中。当这对新人到段千总面前敬酒时,段千总“嚯”地站立起来,大声大气地说:“复礼!金莲!段叔叔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喝一杯表达不了心意,段叔叔要和你们喝三杯!”

  一听到“大喜的日子”这句话,张复礼的脑壳便“嗡嗡”作响,头脑之中立即出现一片空白。而他强制自己回过神来时,麻大喜雕作的桌椅,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大喜的日子”这句话,便没完没了地在他的耳边重复着。那段千总下面说了些什么,他就一句也听不清了。他对段千总发的话,也就没有作出回应。那段千总见张复礼没立刻回话,似乎是讨了个没趣,便粗声粗气地问道:“怎么?不给段叔叔的面子?”

  “不、不是……”张复礼被段千总的话语惊醒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复礼,总爷叔叔是要和你喝三杯。”刘金莲见势不妙,便急忙为丈夫解围。

  “总爷叔叔,我们敬您三杯,敬您三杯!喏!我先干为敬!”张复礼连忙就地滚龙,一口气喝干了三杯酒。

  张复礼和刘金莲又到下一桌敬酒、敬烟。这一桌全是张家的至亲,有张复礼的大姑父,康家洲的康玉成和他的儿子荣发;二姑父,白蜡湾的杜昌平和他的儿子英忠和英孝;有张复礼的大姐夫,球岔的熊庆坤和他的儿子盛经、盛缙、盛缨和盛纲;二姐夫,孝坪的粟用仁;三姐夫,辰溪柳树湾的聂元光。桌席上,大姑父康玉成为长,敬酒自然从他开始。张复礼“先干为敬”,对着大姑父喝了一杯酒,康玉成是个乐乐呵呵的人,把酒杯一端,便大笑三声:“哈哈哈!复礼!金莲!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

  张复礼的脑壳里,立刻“嗡”的一声。这些人怎么没得别的话说,又是“大喜的日子”!无聊的巧合令人沮丧、惹人心烦,如同永远也念不完的魔咒。魔咒每念动一次,他的心灵就受到一次折磨、一次煎熬。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他的内心在哀叹,表面上却必须装出一副笑脸。

  一场敬酒、敬烟下来,“大喜的日子”,魔咒般在张复礼的耳边,不知被人念过多少遍。张复礼受伤的心灵在一次次地抽搐。他的精神在走向崩溃的边缘。

  敬酒过后,身心交瘁的张复礼,被母亲张王氏叫到了上房单独谈话。

  “娘!我好累。”

  “礼儿!拜堂成亲,一世人生的大事,哪怕再累你也要挺住。”

  张复礼感到松了一口气,母亲没再说“大喜的日子”。难道母亲也和自己一样,忌讳“大喜”这两个令人心烦的字?

  “娘!您叫我来,有什么事?”张复礼问。

  这时,张王氏打开一口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方白绫交给张复礼,说道:“拿着吧!这是我们江西人的规矩。但愿你讨进屋来的是一个‘见红’的婆娘。”

  张复礼将白绫塞进怀中。他明白这块白绫意味着什么。从母亲所说的“但愿”二字看,她对于新媳妇并没有十足的信心。“大喜”的泥坑,已经使张复礼难以自拔。如今又添加了一个“见红”,就简直使张复礼云里雾中了。

  “记住,遇事要多个心眼。”张王氏郑重地向儿子交代,接着她说:“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

  敬酒时,张复礼依从着“先干为敬”的习俗,面对着长辈和宾客,喝了一杯又一杯烈性的“包谷烧”。“包谷烧”催后梢,张复礼肚子里的酒性开始发作。他虽然有了醉意,可酒醉心里明。母亲交代的“见红”,对他来说,意义就更非同一般了。自从有了迷药的传闻之后,张复礼便对这门亲事失去了兴趣。是父亲坚持要继续这门亲事,并且决定立刻完婚。父亲认定那个迷药纯属莫须有的鬼话。心高气傲的刘金莲,绝不可能与又矮、又丑、又穷的小雕匠,有什么越轨之事发生。到头来,会有事实说话的。父亲的“事实说话”,无疑便是指的今夜的“见红”。作为孝子的张复礼,尽管并不情愿,终于还是依从了父亲,当了新郎。

  张复礼喝醉了,昏昏沉沉。到了晚上闹洞房时,他觉得身上发寒,有点儿支撑不住,便坐到了火箱上烤火。新房里的客人,由刘金莲带着翠珠张罗接待。高亲娘吉秀英更是脚手不停、嘴巴不闲。新房里的桌子上、茶几上,到处摆着各式各样的食品,其中最多的便是枣子,主东是取其“早子”之意。其次是花生,取“花”着生之意,即生了男又生女。大户人家,新房里摆出的食品,自也不一般,除了有自家制作的各式蜜饯之外,还有汉口的麻糖、常德的桂花糖、辰州的酥糖、浦阳本地的寸金糖。闹新房的人,可以随意取食。俗话说:“新人三朝无大细。”这三天内,在新房里,不分男女老少、尊卑贵贱,都可以信口开河,讲“痞”话,说“丑”话,说得越是到位、越是具体,主家就越是欢喜。谁都晓得,没有那回事,人是生不出来的。

  “哈!大哥,我们给您贺喜来了!”

  张复礼抬起昏昏沉沉的头,发现是那天在望江楼陪他喝酒的那党癞子们来了,为首的便是那长疤子。这时候,怎么他们偏生来了?张复礼的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苦。

  “今天是大哥大喜的日子,兄弟们来凑个热闹。”长疤子大声大气地说。

  又是那晦气的“大喜的日子”,张复礼闭上了眼睛,不理会这些狐朋狗友。

  刘金莲心里好笑,这堂堂的张家阔少,怎么和这党街上的小癞子结交上了朋友。既是丈夫的朋友,自然不能怠慢。她一面吩咐翠珠上茶,一面对癞子们说:“你们的大哥,今天在敬酒时多喝了一杯,就让他休息一会儿吧!你们快请坐,这里有吃的,喜欢吃哪样,就吃哪样,不用讲客气。”

  “少奶奶说得对,我们的大哥,这会儿一定要把精神养好,还有苦差事在等着他哩!”

  一阵放浪的笑声,回荡在新房里。

  吉秀英说话了:“据我所知,你们可都是黄花儿啊!懂得什么苦差、美差?”

  长疤子说:“嘻嘻!回林家少奶奶的话,这个嘛,我们都是无师自通。”

  又是一阵笑声。

  这时,一个癞子拿起一根寸金糖,琢磨着该说什么。在浦阳一带,人们常将男人的那东西比喻为寸金糖。这癞子走到刘金莲的跟前,将寸金糖在她的面前亮了亮,问道:“少奶奶,这是什么糖?”

  “寸金糖。”刘金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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