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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秘史(第二部)(3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4日15: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怀荪

  一连几天,张复礼都一言不发。母亲重提“见红”的事,他如同坠入万丈深渊。新婚之夜的阴错阳差,诞生了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母亲竟也信以为真。当他第一次睡上那雕花牙床时,便立刻产生一种晦气的预感。那与他同衾共枕的妇人,就如同一筒剥了皮的杉树,任凭他的翻滚、拨弄。没有冲动,也没有反抗;没有激情,也没有配合,更没有什么“红色”!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原想就让事情无声无息地过去,将就着过日子,让时间来冲淡那苦涩的记忆。却又冒出了这档子事,让人抓住了把柄。争强好胜的张家大少爷,感到在人前无法抬头。最令他伤心的是,蒙受了屈辱却还不能声张。可怜的母亲,还在坚信不疑地认为:那不足月便降生的男孩,就是“见红”那个晚上的成果。晦气的张复礼百无聊赖,独自去到望江楼的包房里,喝起了闷酒。

  “吱扭”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癞子头儿长疤子。

  “你来做哪样?”

  “来陪大哥喝杯酒。”

  张复礼拿这些人没一点办法。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这党癞子们的掌控之中。长疤子一屁股坐在了张复礼的身边。张复礼没有理睬他,自个儿喝着烈性的包谷烧。只见那长疤子拿起酒壶,将两人的杯子筛满。他举起酒杯对张复礼说:“大哥,小弟晓得你心里不好受。有什么用得着的,你只管吩咐!”

  张复礼没有说话,只是喝了一口酒。

  长疤子咽下一口酒,挨近张复礼,压低嗓门轻声说道:“大哥,是不是去几个弟兄到麻家寨,放一把火,把那狗日的窝棚烧了!”

  张复礼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骂了一声:“混账东西!”

  “大哥!这口气难道你也咽得下?”长疤子诧异地问道。

  张复礼怒气生嗔。他呵斥道:“真糊涂!去把人家的房子烧了,假的不就变成真的了?”

  “闹了半天,镇上传的那些话,都是他娘的乱弹琴!”长疤子摸不着头脑了。

  张复礼又喝了一口酒,他想起了母亲每天都在念叨的“见红”。于是,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那个伢儿是我张复礼的。”

  长疤子虽是将信将疑,嘴里却骂起了朝天娘:“捅他的娘,那些狗日的乌龟王八蛋,捏起白来活灵活现,好像就睡在你的床脚。既然伢儿是你的,你就该站出来说话呀!”

  “怎么说?难道要我站在十字街前大喊大叫,那个伢儿是我的?”

  长疤子听说过江西人“见红”的规矩。听张复礼的口气,那天晚上他是见了“红”的。刘金莲是张复礼开的张,那伢儿当然也是他弄出来的。

  “那天晚上见了‘红’?”长疤子问道。

  “当然见了。若是见不到‘红’,我会放过她吗?”张复礼回答。

  只见长疤子将一杯满满的“包谷烧”,双手端到张复礼的面前,说:“大哥!委屈你了。弟兄们早要是晓得这些情形,早就把那些胡说八道的人给收拾了!我先干为敬,把这杯酒喝了,也就是把包票打了,你只管放心,不出三五天,这件事情就会烟消云散。”

  张复礼将信将疑,这党癞子们,未必有这么大的能耐!张家少爷为了摆脱目前的困境,也只能出此下策了。他也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向长疤子举了举,一仰脑壳,喝了个底朝天。

  镇上有关刘金莲生子的种种传言,让刘昌杰和刘邬氏伤透了脑筋。原以为把女儿嫁到了张家,过去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没料到会冒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来。按照习俗,孕妇临产前十天半月,娘家人要备办礼物,前往“催喜”。刘金莲没等到娘家人来催喜,便产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婴儿。在婴儿出世的当天下午,张家就着人抱着一只大母鸡,到刘家报喜。刘家夫妇见来人抱的是母鸡,说明生的是男伢,喜出望外。刘家人回赠张家公鸡一只,祝愿他们的女儿,来日在张家有儿有女。刘邬氏立刻着手张罗起“送鸡米”的事情来。没想到这时镇上出现了流言蜚语。

  刘家夫妇对女儿和小雕匠的事情是一清二楚的。女儿的任性,铸成了她的终身大错。多亏亲家张恒泰的宽容大度,才使亲事得以成就,刘家脸面得以保全。原想随着时间推移,女儿那见不得人的事,便会被人们淡忘。没料到伢儿的出世,将一切丑事暴露无遗。不管怎样,女儿总是自己生养的。她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做父母的要设法为她遮掩。如今就要看张家的态度了。

  这些天来,刘家人一直为着“送鸡米”的事情犯愁。按照浦阳的习俗,“送鸡米”时,三朝客要招摇过市,送出去的红蛋越多越好。当下的态势,刘家人是绝不能这样做的。外面已经把刘金莲讲得稀烂。若再大张旗鼓送鸡米,无异于露出肚子,在世人面前出自家的丑。老两口不知所措,小两口更是为难。按照习俗,“鸡米”是由小两口去送的。如果出丑,先是出他们的丑。

  刘金山虽然家庭富有,可从不倚仗财势,在镇上的同辈人中有极好的人缘。他结交的朋友,既有富家哥儿,也有贫寒子弟。其中一个名叫细毛的,父亲是一个跛脚的剃头匠。此人小时候,常被癞子们欺负,骂他“剃头修脚下九流”“下九流的儿”。只有刘金山站出来护着他:“你们不能这样,剃头修脚的也是人。”有刘金山帮护,癞子们就再也不敢欺负他了。父亲故去,细毛长大,也开了一家剃头铺。剃头铺是人们聚会聊天的地方,许多飞短流长都从剃头铺传开。在剃头铺里,细毛结识了三教九流。这天,刘金山去剃头铺剃头,细毛一把将刘金山拉进内堂,开门见山地问道:“刘大哥,这些天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为了金莲的事,是有点为难。”对于细毛,刘金山觉得没有必要隐瞒。

  “刘大哥,你放心,没事了。”细毛轻声说。

  刘金山诧异地问道:“怎么会没事?”

  细毛说:“怎么?你还不知道!张家窨子发了话,金莲小姐是见了‘红’的,张家老太太还亲自见了‘红’。金莲姐生的伢儿,肯定是张家少爷的。以前说矮子雕匠有迷药的事,全都是他娘的胡说八道!”

  “你说的可是当真?”刘金山极兴奋,可又有点不相信。

  细毛说:“千真万确。金莲小姐见‘红’,嫁到张家是黄花闺女。长疤子、魏老三,还有张家的伙夫岩佬,到这里剃头时都是这么说的。镇上那些算日子、说闲话的人,如今都没得话说了。”

  刘金山从剃头铺回来,向父亲禀报了他得来的好消息。刘昌杰喜出望外。他明白,这是张家在给自己台阶下。原日担心的“送鸡米”的尴尬,得到了彻底化解。他打定主意,要把这次“送鸡米”的场伙,操办得热热闹闹。

  七月初七,刘金莲产后的第十五天。早饭过后,刘家“送鸡米”的队伍便浩浩荡荡上了路。通常“送鸡米”,都只请一堂乐音师,敲打着桶鼓、马金,吹奏着马号、唢呐,作为队伍的先头。这天刘家“送鸡米”竟请了三堂乐音师。单是乐音师的队伍就占了半条街。欢快的乐曲把场面烘托得极为热烈。乐音队伍的后面,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刘金山。他向街道两旁围观的人们频频颔首。伍秀玲带着达儿,坐在一顶绛红色的篷轿里。轿子两边的窗户是敞开着的。伍秀玲不时将头伸出窗外,向路边熟识的人频频招手。轿子后面,是十二个提着马头篮子的妇人,篮子里装的全是红蛋。妇人们拿着红蛋,向围观的人们逐一分送。好事成双,每人两个。再后面是请来的脚力,他们担着一笼笼乌骨鸡,挑着一担担大糯米,抬着一只只礼彩盒。敞开的礼盒里,除了放着伢儿的衣物、鞋袜、被褥之外,还放着摇篮、背笼、坐架,甚至包括伢儿日后读书用的书篮。队伍的最后,是放鞭炮的人。十二个精壮汉子,每人用大箩筐挑着一担鞭炮。四个放炮人:两人将大炮丢到空中炸响,两人将千子鞭拖在街道的石板路上不断纤地鸣放。

  从刘家窨子到张家窨子,只需从河街或正街走一里来路便可到达。今天的“送鸡米”却来了一个大绕道,把浦阳镇的三条长街,全都走了个遍。人们心里都明白,这是元隆木号的大老板刘昌杰在为自己的女儿洗雪名声。自从张家人把“见红”的信息发布以后,浦阳镇上的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婆婆姥姥,便开始同情起刘金莲来。刘金莲遭了不白之冤,这“送鸡米”的阵势便是为她洗雪、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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