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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秘史(第二部)(1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4日15: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怀荪

  围鼓一直打到夜深,唢呐声在窨子屋里回荡,刘金莲难以成眠。一场痛哭过后,她静下心来,回忆起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她最初听到张家发生的事情时,伤怀、愤懑、冲动。刀劈嫁妆的莽撞之举,误伤了小雕匠。经过冷静思考,特别是小雕匠推心置腹的劝说之后,她的情绪有所转变。寻求着事件最合理的解释,张复礼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富家公子的逢场作戏而已。这样的情形,在富豪之家实在是太普通了。可爱情与自私结伴,仿佛只有自私,才能保持它的纯洁。没有瑕疵的情感,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只当那令她恶心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她将像任何普通的女人一样,坐花轿,做新娘,与男人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在窨子屋的高墙之下,度过漫长而短暂的一生。这时候,却偏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原想通过假戏真做的宣泄,在不失尊严的前提下,让他下台阶,求得和好。她失望了。尽管那人也说了忏悔的话,却看不出他的丝毫诚意。出自骨子里的骄横,处处体现出对女人的轻慢。她好不容易树立起的信心,又被无情的现实所击碎。她陷入了新的困惑、沮丧与恼怒。刘金莲领悟到,她与张复礼的任何较量,都将以她的失败而告终。她未来生活的图景,不再朦胧,而变得清晰。此后几十年,她将在一个趾高气扬的男人的阴影下,无休止地蒙受屈辱。这时,不知为什么,小雕匠笑吟吟的形象,竟在她的眼前魔幻般地闪现着,驱之不散,挥之不去。麻大喜雕刻的所有莲花,仿佛变得鲜活无比,都一齐涌向了她。莲花丛中,小雕匠光彩夺目。他的矮小,突然变得高大;他的丑陋,突然变得英俊。那烘托小雕匠的莲花,便是她自己。辗转难眠的刘金莲,一面责骂自己的胡思乱想,却一面又在回味小雕匠给她留下的每个印象。刘家小姐,虽然处于混混沌沌之中,却也毕竟有她的矜持。她暗暗地责备和嘲笑自己,真糊涂,怎么会想着他呢?

  玉镯和桃符

  刘金莲一夜没睡好,清早起来,神情恍恍惚惚。她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枕头花残片。回想起昨晚所发生的一切,她懊恼之余,更觉得自己的那些胡思乱想实在是荒唐、糊涂!告诉任何人,都会笑脱牙齿的。刘金莲照着镜子,发现自己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脸上还带着泪痕。她赶紧用手绢将泪痕揩掉。这时,丫头桂香送洗脸水来了。

  桂香放好洗脸水,回头一看刘金莲的模样,问道:“小姐,你怎么眼睛红红的?你哭了?”

  “没有。昨晚唱围鼓的闹了一夜,没睡好。”刘金莲编造着眼睛红的原因。

  说起唱围鼓,桂香来神了,“是哇!昨晚唱围鼓热闹得很,怎么没见你去?”

  刘金莲做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嫌吵,我想安静,没去。”

  “小姐,你骗我。往天,你哪里人多就去哪里,你是最爱凑热闹的。”桂香说着,道出原因:“昨晚姑爷唱了一出又一出。你在生姑爷的气,才没去听。”

  桂香爱管闲事。张家窨子出的那码子事,就是她在伍秀玲面前饶舌,刘金莲才晓得的。为这事,刘邬氏将她狠狠骂了一顿。如今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刘金莲无奈地说:“你呀!真没得记性,又在管闲事。”

  桂香吐了吐舌头。她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啦!她又对刘金莲说:“小姐,真看不出,那个小雕匠还会打鼓。先是段千总没来,老爷就让他顶替打鼓。等段千总来了,他便让了出来,由千总老爷打。我听旁边的人悄悄说,其实,他的鼓比段千总打得还要好。”

  “是吗?少说点话,旁人不会把你当哑巴。”刘金莲接了腔。其实,她是喜欢听桂香说那个小雕匠的事情。这样责备她,是为了表现大家闺秀的矜持。

  刘金莲坐在了梳妆台前,让桂香为她梳头。桂香受到主人的责备,暂时闭上了嘴。刘金莲趁着桂香给她梳头,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姣好的面容来,特别把自己的一双眼睛看了个够。刚才桂香提起了小雕匠。小雕匠为她雕牙床上的凤凰时,说她生得一双凤眼。他就是照着她的眼睛,来雕凤凰的眼睛的。他还说,观音菩萨的眼睛,也是凤眼。几时他为观音菩萨雕像时,一定会想到刘金莲。想到这里,她脸上顿时发起烧来。这时,桂香再次说起麻大喜,“小姐,莫看小雕匠长得又矮又丑,本事倒真是还有一点。他不但雕花雕得好,围鼓堂里也门门到把。他先是掌签子,后来老爷又点他的将,让他唱了一出。他唱的是旦角,《破窑记》里的刘翠屏,大家还给他喝了彩哩!”

  “还有吗?”刘金莲像是嫌烦,其实她特别喜欢听。

  桂香是个懵懂人,听不出小姐话里的意思,一个劲儿地往下说:“还有。每天晚上,他看书一直看到半夜三更。书都是从老爷那里借的。老爷对我说,让我常去看看他的桐油灯里,是不是有油。要是灯油点完了,就让我给他送去。”

  刘金莲问:“你常去给他送灯油?”

  桂香说:“是的。我看见他屋里的桐油灯不怎么亮了,就给他送桐油去。一个手艺人,这样喜欢书的真是少见。连老爷都夸奖他哩!”

  麻大喜迷书,刘昌杰确实多次夸奖过他。好几次他看的书就是刘金莲从书房里给他取去的。就因为这点,刘金莲增加了对他的好感。这时,桂香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呃!头回我看见他娘了。他的娘长得好乖哟!可惜他一点也不像娘,偏像他那丑八怪的爹爹。真叫人晦气!”

  桂香确实多嘴。可她说的,又偏生是昨晚刘金莲的所想。这丫头老是夸赞小雕匠,刘金莲觉得不舒服、不耐烦。她再问桂香:“还有吗?”

  “没有了。”桂香为刘金莲扎着辫子,有点不好意思,“我只是随便说说。”

  刘金莲心里嘀咕着,这鬼妹崽八成是喜欢上了那小雕匠了。那个又矮又丑的鬼脑壳,怎么会这样讨女人喜欢?莫非他真的有什么鬼的迷药?刘金莲相信自己的清醒和理智,不会被邪门歪道迷惑。

  桂香已经为刘金莲梳好了头。她离开房间时,突然回转身来,神秘兮兮地对刘金莲说:“小姐,听说这小雕匠会迷药。女人若是沾上这种药,就会被他迷住心窍。你长得这样光鲜,可要当心呀!”

  “你给他去送灯油的时候,更要当心!”刘金莲笑着说。

  “小姐,你——”桂香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还有哪样要说的吗?”刘金莲最后一次问桂香。

  “没有了。”桂香一只脚迈出了门槛,突然又打转身,大大咧咧地说:“嘻嘻!还有。昨夜,那个段千总叫姑爷作‘豺狼’。我吓了一跳,姑爷怎么变成‘豺狼’了?后来我才听人说,他说的是‘有才学的郎婿’,不是山上的豺狼。”

  饶舌的桂香,吐了吐舌头,走了。刘金莲苦笑着。豺狼也好,才郎也罢,她已经心灰意冷。昨晚的那一幕,给她的打击太沉重了。致使她对那小雕匠,产生了极为复杂的心理。小雕匠在她的脑海中,变得旁人无法替代。莫名的冲动油然而生。抑或是对知心的倾慕,对弱者的怜悯,更是对恶少胡作非为的报复。当她试图摆脱桎梏、迈出新的脚步时,却又显得举步维艰。平时,她一动脚就去了小雕匠那里,看他精雕细刻,听他谈天说地。今天,她想去见他却又害怕见他。她在暗自揣测,若对小雕匠表明心迹,他有勇气接受这份感情吗?

  早饭过后,犹豫不决的刘金莲,终于鼓足了勇气,来到了麻大喜的工作间。

  “我知道你会来的。”听到刘金莲的脚步声,麻大喜连头也没有抬。

  “为哪样?”刘金莲问。

  麻大喜这才抬起头说:“昨晚上,你和姑爷吵了架。”

  “你怎么晓得?”刘金莲问。

  麻大喜说:“我亲眼看见,他从你绣楼上下来。你们吵得很凶,他已是心烦意乱。他的一出《伯喈辞朝》,不是黄腔,就是顶板。大家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只有我清楚,他是和你发生了争吵,根本就没有心思唱戏,硬着头皮上,就免不了搭不上调。”

  刘金莲又问:“你怎么晓得我会来?”

  麻大喜说:“如果只是姑爷他碰了个钉子,落荒而逃,你出了心中的闷气,就不会来。如果你来了,一定是你和他两败俱伤。”

  “你说我们两败俱伤?”

  “是的。”

  刘金莲说:“好!就算是两败俱伤。那你说,我来找你做哪样?”

  “来找我说话、吐苦水呀!”麻大喜说,“在这刘家窨子里,唯一能和你说知心话的,只有你嫂子。头回无意中让你晓得了姑爷的事,惹了祸,她现在心里也害怕了,不敢和你说话,特别不敢对你说有关姑爷的话。我这个又矮又丑的雕匠,算是你半个朋友,还可以说那么一点点心里话。这不,你就来了。”

  麻大喜的话还没落音,刘金莲竟“呜呜”地哭了起来,还越哭越伤心。

  麻大喜慌神了,赶忙放下手中的凿刀,奈何不得地说:“哎呀!小姐,你哭哪样嘛!旁人说我丑雕匠欺负你千金小姐,那我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刘金莲缓缓地抬起了头,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望着麻大喜说:“大喜,我跟你说心里话,张家窨子那个鬼地方,我是说什么也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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