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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秘史(第二部)(1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4日15: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怀荪

  麻大喜心想,娇小姐又在赌气了。他看了看满屋子的雕花嫁妆,笑着说:“你不去张家窨子,那这满屋子的雕花嫁妆往哪里放?”

  刘金莲终于鼓足了勇气。她说:“往哪里放?就往麻家寨你的屋里放呀!”

  “哪样?你说哪样?”麻大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雕了那么多的嫁妆,都是为了别人,从来没有为过自己。这套嫁妆,你就自己受用,我们一起受用!大喜,这是真的,我刘金莲说话是算数的!”刘金莲憋足劲,说完这些话,冲出门,便一阵风似的走了。

  麻大喜蒙了。他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好久都回不过神来。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任性的富家小姐,居然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种田人没米粮,纺织娘穿破衫,烧炭佬生冻疱,雕花木匠从来不为自己雕花,古往今来,天经地义。本分的小雕匠心中有数,这不过是富家小姐的一时冲动,他是不能有任何奢望的。即使是这样,他也非常感激刘金莲的这份情意。美好的记忆,他将永远珍藏心底。他还不清楚这位小姐和姑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再大的事,还不就是那档子风流事。日子长了谁还会记得。张家和刘家都是浦阳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两户人家的联姻是不可能说散就散的。

  夜里是麻大喜的读书时间。今夜他却无心读书,坐在灯下久久地发呆。如豆的桐油灯光,随着窗口吹来的晚风摇曳,忽明忽暗。小桌上,放着一本从老爷那里借来的《今古奇观》,书页翻开到第三十九回,“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八个大字,映入他的眼帘。麻大喜暗自好笑,怎么偏生是这一回?书中的卖油郎,可以“独占花魁女”,打嫁妆的小雕匠,绝不能对千金小姐有非分之想。

  夜渐渐深了。月亮的银辉,照着天井里冷清的岩板。晚风里夹杂着丝丝凉意。麻大喜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书,可就是静不下心来。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他悬着的心,摇摇摆摆,直把他搅得晕头转向。麻大喜掩上书页,闭上双眼,试图以这种方法,摆脱情感的纠缠。刘家小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竟老是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他缓缓睁开眼睛,环视着小屋的一切。这里是工匠的行营,与自己身份相适应的所在。住在这小屋里的人,不敢奢望龙楼凤阁。理智和感情,在他的灵魂深处进行撕打。理智占了上风。他起身关好敞开的窗子,准备闩门睡觉。躺在床上,心情或许能宁静些。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刘金莲出现在眼前。

  “小姐,是你?”麻大喜感到惊讶。

  刘金莲转身将门掩上,说:“没想到我会来?”

  刘金莲掩门的那一刹那,麻大喜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深更半夜和一个大姑娘同在一间屋子里,麻大喜还是头一回。他抬起头来,看了刘金莲一眼,不禁为之一颤。她竟是这般的美丽。她的那一双凤眼,似乎要勾摄去他的七魄三魂。往天,他曾以雕匠的眼光,审视过这双凤眼。今晚,凤眼竟是那样光芒四射,就像是要照开他的心扉。

  “小姐,你……”麻大喜慌神了。

  “大喜,我白天说的话,是认真的。”

  麻大喜说:“小姐,你那是气头上的话。你要放冷静些。我不晓得昨晚姑爷和你发生了怎样的争吵。事情已经过去,你就不要再计较了。”

  刘金莲显得焦躁。她问麻大喜:“过去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将来的事,我也可以不计较吗?”

  麻大喜说:“我不明白你的话。”

  刘金莲显得气愤。她说:“他亲口对我说,那个丫头,那个苗婆,比起我要通道理得多!”

  麻大喜说:“这话一定是你逼出来的,是气头上的话。”

  “不是!”刘金莲说,“他还说,丈夫大过天,婆娘草一根。丈夫想做哪样,就做哪样。他根本就不把我当人……”

  “他是男子汉,拉不下面子,只能这样说。你不要和他计较。”麻大喜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呀?大喜!”刘金莲亲切地叫着小雕匠,两眼涌出了晶莹的泪水。她说:“凭他的这几句话,我一世人生,就永远只能在他的面前低着头过日子。你说,这样活着还有哪样意思?我为哪样要去过那样的日子?”

  麻大喜被问住了。刘金莲的顾忌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令他尴尬的是,如今这事情竟和他牵扯在了一起。聪明的小雕匠变得懵懂了。他想不出更恰当的话来回答和安慰刘金莲,只是说:“那都是气头上的话,你怎么把它当真了!”

  麻大喜的回答,让刘金莲失望。那一双凤眼之中,充满着怨艾。她说:“大喜,你好不明白。男子汉说的话,吐到地上的口水,还能捡起来再吃下去吗?”

  麻大喜又一次被刘金莲问住了。他无言以对。

  “大喜,世上就只有你能救我了……”刘金莲在期盼,在哀求。

  “小姐,一个手艺人,怎么能救得了你呀!”麻大喜的话语充满了无奈。

  刘金莲说:“你先听我说。三年了,你看着我长大。凭着我们三年的交往,我认定了你是一个靠得住的人。跟着你,比跟着张复礼要强。你是生得矮、长得丑,可那生得高、长得乖的又怎么样?你不会让我受气,这比什么都强。我刘金莲不图荣华富贵。你有一份手艺,我们是可以过得好的。粗茶淡饭里才会有我真正的安乐。这都是我的心里话,大喜,你应该相信吧!”

  麻大喜虽然被刘金莲的真情感动了,但他仍然无法接受这份情意。他摇着头说道:“不!不能这样。这样太委屈你了。”

  刘金莲接着说:“我晓得,这件事情张扬出去,会使我的家庭难堪,会使我的名誉扫地,还会给你增添麻烦。你放心,我会一肩担的。”

  麻大喜急了。他连连摇着头说:“不!不行!这是行不通的。”

  刘金莲内心焦灼,表面却异常沉稳。她平心静气地说:“大喜,你不要忙着回答我。你和我都来看着这盏桐油灯,都来好好想一想。想好了,你再回答我。”

  刘金莲用拨灯棍为桐油灯添上一根灯草。骤地,灯光便增亮了许多。小屋子门窗都已关好,没有一丝风,灯光一动不动地发出它的光亮。两双眼睛都在凝望着神圣的火苗。

  刘金莲含着酸楚、带着希望,望着黑夜里的光亮,等候麻大喜的回答。麻大喜心里明白,眼前燃烧的火苗,绝望中的富家小姐,将它当作了人生的光亮。事实上,她只能成为扑火的飞蛾。这火苗不能照亮她的人生之路,只能变成她葬身的火海。小雕匠更感到自己的卑微。在这个美丽、善良、无助的姑娘面前,他如此无能为力。他愿与她同蹈火海化为灰烬,又不忍心如此绚丽的花朵,受到那无情烈火的吞噬。麻大喜是个嗜书如命的手艺人。他熟知三纲五常、圣贤之礼。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开导刘金莲,让她学会委曲求全。

  渐渐地,麻大喜的视线离开了灯光。他一转眼,正好和刘金莲的目光对视。

  “大喜,想好了吗?”

  麻大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欲言又止。

  “你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不会怪你的。”刘金莲的语气,是那样平和。

  麻大喜沉吟过后,无奈地说:“小姐,我是一个穷人;你是一个女人。穷人,注定有许多得不到;女人,也注定有许多得不到。穷人有许多得不到,是因为他的贫穷;女人有许多得不到,是因为她是女人。我想得到你吗?当然想。可因为贫穷,我不敢想。你在天上,我在地下。地下的人,是摘不到天上的星星的。今晚你到这里来,确实是一片真心,想与我结缘。可因为是女人,你不能想。因为女人有女人的‘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亡从子。这想必你也是晓得的。你在家必须‘从父’,是不能自做主张的。你就是想一肩挑,未必挑得起。小姐,多谢你的这份情意,麻大喜一世人生忘不了。如果有来生,我生在富贵人家,长得相貌堂堂。那时候,我们再来了却这段情缘吧!”

  说完这些话,麻大喜已经泪流满面了。刘金莲木木地坐在灯下,像一名听完判决的死囚。很久很久,二人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仿佛是不愿轻易放弃这最后的聚会。直到一盏灯油就要熬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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