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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秘史(第二部)(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4日15: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怀荪

  早先,浦阳镇草把行的头牌叫作四癞子。八年前,七十三岁的四癞子寿终正寝,将草把行的头牌交椅传给了王瘸子。象征草把行权力的,是一根龙头拐棍。据说世上只有两种人有资格拄龙头拐棍:一是金銮殿上的真命天子,再就是草把行的头牌了。叫花子拄龙头拐棍,源于唐代武则天的儿子唐睿宗李旦。武则天为了自己当皇帝,把李旦的皇位废了。李旦无奈,曾流浪乞讨数年。“唐王天子为叫花,皇帝也有草把亲”,说的就是这个故事。沾了这个光,草把行头牌的拐棍上,也雕上了龙头。龙头拐棍有特别的讲究。小地方的头牌,拐棍上只雕着一个或两个龙头。浦阳是个大码头,拐棍上雕着四个龙头,伸向四个方位,象征吃遍四方。王瘸子当叫花子当到这一步,也算是他的造化。

  刘金山带着请柬提着礼性进了百家弄。弄子里有一座火神庙,王瘸子和镇上的叫花子,常年就住在这里。庙里除了供有火神菩萨以外,还供着一根雕有四个龙头的拐棍。刘金山从小到大,每次到干爹这里来,都要到龙头拐棍跟前作揖。今天来到这里,他依然如此。走到干爹房门口,他看见干爹和干娘正和一个瞎眼的老叫花席地而坐。干爹原先是单身,当了头牌后,才和这位跛了脚的干娘成了亲。那瞎眼老叫花在镇上唱着莲花落,沿街乞讨多年,刘金山从小就认得。厢房的地上,烧着一堆大火,干爹正往火堆里添木柴。

  “干爹!干娘!金山请安来了。”

  “哟!是金山来了,快进屋。”王瘸子说着,给刘金山递过一个草蒲团。刘金山虽是富家少爷,可他过继给了叫花子,也就成了叫花崽。叫花子有规矩,不能坐高凳,只能席地而坐。

  刘金山说:“干爹,明天爹爹做生日,屋里忙,我就不坐了。喏!这是给您的请帖;这是我从辰州给您带的酥糖。”

  “你爹爹的生日,我是要去拜寿的。”王瘸子哈哈一笑说,“算你来得巧,有吃头份。干爹今夜有点好东西,你从来没吃过,坐下来吃了再走。”

  恭敬不如从命,刘金山耐着性子留了下来。干娘起身,给他筛来一杯茶。刘金山见干娘挺起个大肚子。干爹四十多岁,终于要当爹了,也算是老来福。干爹说有好东西吃,刘金山环顾四周,屋里没得一点动静。干爹告诉刘金山,今天是这位瞎眼老叫花的六十岁生日,按照草把行的规矩,凡属入行的叫花子年满花甲之日,头牌都要办丐帮最好的菜肴为他祝寿。刘金山正巧遇上,干爹便让留下来作陪,尝尝味道。这最好的菜肴,究竟在哪里?怎么没看见呢?

  王瘸子诡秘地对刘金山笑了笑。他一只手不方便,老叫花眼睛又看不见,他示意让婆娘把火堆扒开。那滚烫的柴火灰里,埋着一个大泥团。扒开烧焦的泥巴,一个南瓜显现了出来。南瓜上封着一坨切口。王瘸子兴致勃勃,将那坨切口缓缓揭开,顿时满屋飘散起奇香。原来,那剜空的南瓜里,炖着一只乌骨鸡。王瘸子告诉刘金山,这堆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这种方法炖出来的乌骨鸡,只有草把行的人才能吃到。刘金山出身富豪之家,什么样的好东西都吃过,这种奇妙的美味佳肴,真还是第一次品尝。吃过南瓜里炖出的乌骨鸡,刘金山赞不绝口,王瘸子异常得意。刘金山回家路上,嘴里还留存着鸡肉的余香。鸡肉固然好吃,但刘金山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人间的情义。瞎眼老叫花尝尽人间苦楚,所幸在他六十岁的生日时,还有人记得他,为他做了一餐这样的盖世美味。

  刘家窨子的寿堂设在前厅。大红的寿幛,金线盘成一个大“寿”字。刘昌杰和刘邬氏并肩端坐在寿幛前,儿孙依次拜寿。夫妇二人领拜刚结束,张恒泰便领着张复礼进了厅堂。张恒泰连声“恭喜寿星公”,身后的张复礼呼应着,上前深深一鞠躬,然后将一块沅州石雕插屏恭敬地献上。刘金山代父亲接过,置放在八仙桌上,众人立刻围拢来观看。插屏上,浮雕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寿星。插屏通体为紫色,唯有寿星的须发、眉毛为白色。张恒泰哈哈一笑说:“为了恭贺亲家公的本命大寿,我托朋友在沅州订做了这块插屏。正宗的沅州明山石呀!通体为紫色的石料,中间夹着一道整齐的白色,称为‘紫袍玉带石’。你们看,这老寿星白色的须发、眉毛就是用这层‘玉带’雕成的。”刘昌杰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石屏,众人无不啧啧称奇。张恒泰接着说:“为了赶上亲家公的寿诞之期,我特意着复礼日夜兼程,走了几百里的山路,老远从沅州取了回来。”

  “复礼辛苦!复礼辛苦!”刘昌杰连连说。他明白,亲家为复礼表功,显然是为了弥合因苗女而产生的裂痕。他立刻就地滚龙,转身对夫人说:“女婿半子,果不其然吧!”他说这话时,刘金莲正在母亲的身边。他似乎也是说给女儿听的。这时,刘金莲木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低着头,便抽身离开了厅堂。

  浦阳一带,不论城乡,士农工商,人人都能哼唱几句高腔戏。坐唱高腔的围鼓堂到处皆有。刘昌杰是个高腔迷,他组织的围鼓堂名叫合义堂。在浦阳镇,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围鼓堂都是以街道为范围组织。唯有合义堂不同,角色是在全浦阳镇挑的。拿它的文、武场面来说,武场的打鼓佬,是千总衙门的段千总。千总老爷酷爱高腔戏,擅长打鼓,花脸也唱得好。闲暇时,还常以教绿营兵丁唱高腔戏为乐事。文场的唢呐师,则是浦阳道坛的韩道长。韩道长擅长斋醮中的唢呐吹奏,他吹奏高腔唢呐,也是浦阳镇上的头块牌。

  寿宴过后,宾客们去的去、留的留。留下来的宾客,不是唱围鼓的,就是听围鼓的。围鼓设在窨子屋的后厅。一张八仙桌,就摆在后厅的中央。左边的“青龙”位上,已经坐着唢呐师韩道长;右边的“白虎”位,却不见打鼓佬段千总。段千总带绿营兵上铁门槛打土匪去了。一台围鼓,打鼓佬是缺不得的。刘昌杰一筹莫展之时,想到了麻大喜。刘昌杰在厅堂的角落里找到了他,“大喜,段千总铁门槛打土匪,只怕是来不了啦!今晚的鼓签子,就由你来掌。”

  “刘老爷,只怕我奈不何。”麻大喜虽在别处的围鼓堂掌过签子,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合。

  刘昌杰拍着麻大喜的肩头说:“大喜,不要怕,你奈得何的,一定奈得何。”说着,刘昌杰连推带搡把麻大喜推上围鼓桌的“白虎”位。麻大喜的屁股刚落座,又马上起身。他拿着鼓签子,对着众人连连拱手,说道:“各位三老四少,这把椅子本不该大喜坐。只是千总老爷公务繁忙,一时回来不了。刘老爷吩咐,让大喜滥竽充数一回。恭敬不如从命,大喜得罪了。”

  刘昌杰笑道:“哈哈!大喜你还会讲客套话。”

  麻大喜又转过身,对文场的韩道长拱手见礼,说道:“韩道长,您老人家是前辈,大喜初出茅庐,请多多指点。”

  “好说!好说!”手拿唢呐的韩道长,见大喜这样懂礼,心里很是高兴。

  这一切,刘金莲都通过闺房的窗户,看得清清楚楚。

  麻大喜正要落座,发现张复礼来到围鼓桌前,便也连忙拱手致意,说:“姑爷,听说你是杜师父的高足,唱高腔非常在行。我们初次搭档,哪个点子打得不是地方,还要请你多多担待。”

  张复礼说:“老爷要你打,就是说你能行。你就放心打吧!”

  今天是男寿生日围鼓,打头的戏是《目连传》中的“元旦上寿”一折。唱的是元旦日孝子傅罗卜为父亲傅相拜寿的情节。这场围鼓,可谓假戏真做:剧中的寿星傅相,由寿星佬刘昌杰演唱;剧中的儿子傅罗卜,由寿星佬的女婿张复礼演唱。这样的开场,立刻引起了围观者的兴趣。翁婿的搭档,淡化了前些天镇上的种种流言。围鼓本是坐唱,并不要求做动作。可张复礼偏生要站起来,做起傅罗卜搀扶傅相的动作,围观者满堂喝彩,刘昌杰心里喜滋滋的。

  张复礼自从风流事发以后,一直处境尴尬。这些日子镇上的议论没有以前那么热乎了。张复礼就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向多嘴多舌的人宣示,他仍然还是刘家窨子的乘龙快婿。紧接着,女婿又陪老丈人唱了一折《玉簪记》中的“秋江别”。张复礼唱小生潘必正,刘昌杰唱小旦陈妙嫦。翁婿又变成了一对恋人。

  刘昌杰和张复礼的演唱,伴随着麻大喜清脆的锣鼓点、韩道长悠扬的唢呐声,博得阵阵喝彩。此刻,在绣楼上俯看着这一切的刘金莲心情最为复杂。就是这个在父亲面前装腔作势、讨好卖乖的人,使得她陷入了一片迷茫。真不晓得到了那一天,她将如何面对这位花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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