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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赦》(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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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29日15:07 来源:中国作家网 尚可

  三、

  遇犁夫被按在椅子上,他的额头开了个大口子,眉骨也破了,一侧脸颊肿得像个血淋淋的紫馒头。他对面的桌子上坐着披头散发的白鹭,她闭着眼睛,紧缩着肩膀,恐惧让她一个劲地打颤。她身边坐着一个魁梧的中年人,长得像一只熊,梳着夸张的大背头,穿一件考究的貂皮领大衣。遇犁夫认出了他,他叫罗连山,原先是森林警察队长,后来承包了林业局的运输队,手下拥有二十几台重型卡车和几十个司机,所有进出绝伦谛的大宗物资都要经他的手。遇犁夫在做伐木工的时候就知道此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罗连山始终没有看遇犁夫一眼,似乎那会脏了他的眼睛。遇犁夫看着他的时候,他看来正在给白鹭讲道理,他用手摸着她袖子上的黑纱,满脸惋惜之色。“你正在守寡啊,”他说,“你得注意流言蜚语啊。”他说完这句话又伸手去捏白鹭的下巴,这姑娘躲开了。他笑了笑,把桌上的首饰盒拿了起来,朝里面看着,嘴里嘀咕着说:“这玩意儿是真的假的?”他回身把饭馆中间的取暖炉子上的水壶拎起来,把首饰盒扔进去,看着它燃烧,嘴里还是那样嘀咕个不停。白鹭朝遇犁夫看了一眼,她大概想说对不起,但什么也说不出来。罗连山转头又盯着白鹭,问她要不要去看看新房。白鹭说她要回家。她声音很小,但遇犁夫听见了,他那时在想,他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麻烦,因为她实在是太美了。

  罗连山拽着白鹭离开了这个小餐馆,那四个打手也跟着出去了,他们驱散了在饭馆外面围观的人群,把罗连山和白鹭送上了一辆面包车。车开走后,那四个打手就站在饭馆门口。饭馆里还剩下遇犁夫和另外一个人。这人有张枣红色的脸膛,个子不高,身板精悍,嘴里咬着一根粗大的卷烟,他一直靠在饭馆的柜台那儿,没说话,也没对遇犁夫动手。当罗连山走后,他从柜台上拿起一叠餐巾纸,走过去递给遇犁夫,说:“看明白了吗?”遇犁夫点点头,用餐巾纸擦拭着脸上的血。那人又说:“有想法来找我。”遇犁夫又点点头。此人接着把饭馆老板叫出来,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塞给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就走了。饭馆老板靠近遇犁夫,说他奉“烟爷”的命令要送他去医院缝伤口。

  当遇犁夫发现殴打他的那四个人都是猎户人家的后代时,他很吃惊,因为这四个人曾是他们家的邻居,都是他小时候的玩伴,知道他是什么人。通常来说,他们不敢对他动手。但当遇犁夫看到那位红脸膛的“烟爷”之后,他明白了这几个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如果有什么人能对绝伦谛最凶狠的猎户后代下命令的话,那就是这位烟爷。

  他名叫栾宝峰,他的父亲老栾和遇犁夫的父亲老遇曾是绝伦谛最出色的两个猎人。老孪以狡猾出名,在猎户村跟当局的对抗中,他在最后时刻抱着猎枪跳进了绝伦河,后来主动自首,受到了赦免。但在虎走廊被封锁之后,他却是第一个去偷猎的人,最后他被发现了,在逃跑的途中想爬上一个悬崖,结果失足摔死了。栾宝峰比遇犁夫大七岁,在父亲去世那年,他辍学去做了伐木工。他认为自己最有出息的道路就是把所有猎户的后代和有胆量的伐木工都组织起来,靠暴力求富贵。十九岁时他因为伤害罪被劳教了三年,出狱后就成为绝伦谛所有流氓的领袖。他曾在一次械斗中被打掉了半排牙齿,留下了溃疡的后遗症。一个中医给他开了个方子,让他把一种草药和烟叶卷在一起吸食止痛。此后他要是嘴上没叼着烟卷,那就是正在动手卷烟。他身边的人因此称呼他“烟爷”。后来他认识了罗连山,知道他要承包运输队,就投靠了他,他亲自率领一伙兄弟学会了开车,加入了运输队。他为罗连山干了五年,让绝伦谛地面上再也看不见其他运输队的卡车。

  遇犁夫跟这位烟爷很熟悉,因为他在少年时代曾是她母亲的学生。那时,母亲经常把劣等生带回家补课,其中就包括他,他经常在他家里吃饭。后来在做伐木工期间,遇犁夫得到过这位烟爷的关照。他还建议遇犁夫跟着他干,做一个卡车司机。但遇犁夫不喜欢这份工作,也不想跟着一群亡命徒混,他以要在家照顾弟弟为由拒绝了。这种拒绝让遇犁夫失去了做烟爷朋友的机会,也让他在遭到这场殴打后没什么怨言。

  他在家养了两天。住在学校宿舍的遇冶夫回家照料他。遇冶夫听说了一些情况,他又伤心又气愤,咒骂烟爷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他问遇犁夫想怎样报仇,还吹嘘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卡车着火。遇犁夫警告遇冶夫不要为这种小事浪费他的脑筋和时间,然后亲自把他送回了学校。

  在伤口愈合那天,遇犁夫去了乌鸦窝,他来到白鹭家所在的那排低矮的平房前,刚点上一根烟,两个猎户的后代就从白鹭家对面的一幢房子里走出来,正是那天对他动手的其中两个人——他们走到遇犁夫跟前,问他来干什么。他们的口吻很客气,但是遇犁夫知道,要是他回答错误,他们还会跟他动手。遇犁夫说他来找烟爷。那两个人就带着他穿过乌鸦窝,去了烟爷的家。

  这些猎户人家住在乌鸦窝的最南边,因为他们喜欢挨着河边住,往后搬来的居民在盖房子时都自动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否则就会被视为不友好。就乌鸦窝的标准来说,烟爷的家称得上是豪宅了,有半截是砖房,院子也挺大,里面能停放两辆大卡车,有许多轮胎堆在一个角落里,房顶上还有一片鸽子笼,养了几十只鸽子。据说,烟爷生平有两个心愿,一个是回到虎走廊盖自己的房子,另一个是在回到虎走廊之前把乌鸦窝改名叫“鸽子窝”。他动员邻居们养鸽子,指望用鸽子赶走这儿的乌鸦,结果不太理想,因为乌鸦和鸽子看起来总能和平相处。

  烟爷那天正在家里跟另外几个人打牌,屋里很热,他们坐在火炕上,烟爷只穿着一件白背心,胸口和两臂刺满了纹身。另外三个人也一样,有个人还光着膀子,他们身上的刺青五花八门,但是有一处是相同的:在他们的右臂上头都有一只叼着子弹的鸽子,粗看还以为是乌鸦。这是遇犁夫第一次见到他们的纹身,他想起了街面上传说的那个由烟爷组建的帮派的名字——“死神之鸽”。据说刺上这个纹身就是帮派的骨干分子了,连警察都会退让三分。遇犁夫进去的时候烟爷抬了一下眼睛,示意他坐下,然后对送他进来的那两个人说:“干活儿去。”那两个人就出去了。遇犁夫知道,那两个家伙是专门监视白鹭的。

  遇犁夫脱下外衣坐在椅子上等了半个钟头,这期间火炕上的四个人就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事实上这四个人都是他家过去的邻居,但后来他们就不怎么来往了,他们显然对上一代人遭遇的搬迁事件耿耿于怀,因此把遇犁夫视为外人,甚至是猎户村的“背叛者”,尽管他从未招惹过他们。

  后来烟爷把钱输光了,他撇着嘴骂自己昨晚玩了女人,弄得手气很坏,然后他让那三个人立即滚出去。那三个人嘻嘻哈哈地穿上衣裳告辞了。烟爷在炕上没下来,他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瓶烧酒和两个茶缸,又让遇犁夫去厨房找下酒菜。遇犁夫带着花生米上了炕。烟爷拿出一个装着烟草和草药的木盒,卷了一根烟递给遇犁夫。遇犁夫抽了一口,觉得劲儿很冲,还有一种苦味儿。烟爷说它能提神和阵痛。遇犁夫说他已经好利索了。烟爷说他离不开这玩意儿,因为他经常牙疼,“有时候疼得想把屋子烧了。”他说。遇犁夫说那可能是他操心的事太多,肝火太大。烟爷想了想,说遇犁夫说得有道理。两个人开始喝酒。

  烟爷说:“别人都不敢动你,我只有亲自去。”

  遇犁夫说:“他们下手可不轻。”

  “我交代过,他们有分寸,”烟爷说,“不那样,罗连山的气消不了,他本来是想要你一件东西的。”

  “什么东西?”

  “你的卵子儿,他认为你操了那小寡妇。”

  烟爷做了一个下流手势,遇犁夫有点吃惊。烟爷就看着他,问他操没操。遇犁夫摇摇头。烟爷笑着说:“我倒希望你操过她。”遇犁夫脸上露出不满的意思。烟爷板起面孔来说:“看来你还真喜欢那小寡妇。”他端起茶缸,跟遇犁夫喝了一口。然后说了一堆他对女人的看法,总的意思是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值得男人去拚命。不过,他也表示说,跟罗连山比起来,他觉得遇犁夫更配得上那个小寡妇。遇犁夫问罗连山和白鹭是怎么回事。烟爷说,白露的丈夫本来是个不错的小伙儿,就是好赌,死前欠了罗连山很多钱。他死后,罗连山去他们家追债,他看上了那小寡妇,发了善心,说白鹭要是能嫁给他,欠帐一笔勾销。娘家人和婆家人都赞成,白鹭本人也没反对。

  “事实上她没吭声,”烟爷说,“我还劝过她。”

  “你操心的事可真多。”遇犁夫掐灭了卷烟,带着嘲讽腔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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