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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赦》(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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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29日15:07 来源:中国作家网 尚可

  早上六点一刻,广场上的早市即将迎来最热闹的时候,人们听见天空传来一片乌鸦叫。他们抬头望去,只见一大群乌鸦正在旗杆上空盘旋翱翔,彼此争斗。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那股葬礼的气味究竟源自何处。那一刻,广场上的数百人接连发出惊呼和尖叫,夫妻们都抱在了一起,女士们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儿童则被大人遮住眼睛带到了远处。有个穿着迷彩服的小伙儿正好在卖望远镜,他拿起其中一只朝云雾散去的旗杆顶上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一整天都嘟囔着一句话:

  “我操,天理是存在的!”

  他看得很清楚,旗杆上悬挂着一团东西——那是昨天刚被埋葬的市长荣世昌的头颅。

  市长已经死去二十多天了,他凝固在惊骇之中的最后一瞬生命好像依然充满困惑。但是太阳越是明亮,他那困惑的、曾经尊贵的容颜就越是黯淡无光。

  最后,一只战胜了其他所有同类的乌鸦之王落在了那颗肥硕的头颅上,这颗被冷冻过的头颅开始渗淌出血水,一滴一滴慢悠悠地飘落下来。

  半小时后,在距此不到一百米的警察局大院里飞驰而出一辆高级警车,警察局长饶有道喘着粗气把车开向了通往归都的公路。这样做出于他本能的反应,但当他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晚了的时候,汽车在一片眩晕中冲出了路基,穿过一片刚刚收割的玉米地,一头扎进一道彷彿豁然开裂的深沟中。两个小时后,在距那根旗杆不过五百米的市长宅邸里,荣世昌的母亲颜氏断然拒绝了这个被恶人煽动的世界对她发出的嘲笑,她给家人留下了一张处理遗产的纸条,然后用一根白绸缎把自己吊在屋顶一盏华丽的吊灯上。

  从未如此神奇的绝伦谛就这样又迎来了新的死讯和葬礼,只是真相已经不言自明。人们全都沉浸在对一个冷酷绝伦的人物的暗自揣摩与喧嚣争议之中。

  第二章、管制年代的野性

  一、

  起初,绝伦谛只是一个小镇,居民主要是木材商和木匠。城北郊有一个猎户村,村庄座落在虎走廊西侧、绝伦河南岸的山丘上,总共三十多户人家,家家寨门高耸,宅院广大,家丁和仆人也多。这里纯正的猎户有七八个,剩下的人家曾经是猎户,后来转做了皮毛贩子、草药商和养殖主。他们靠虎走廊养活,也维持虎走廊的平静,整个绝伦谛加上周边地区的上等山货都靠他们供应。他们和城内的木材商和木匠们关系良好——后者进山不动活物,他们进山则不动树。有一年冬天,虎走廊里的几只狼进城觅食,咬死了几户人家的牲畜,木匠们居然联合去猎户村发难,不仅要猎户们补偿,还要他们免费为城里养牲畜的人家提供狼套子之类的保护措施。猎户们觉得理亏,不折不扣地按他们的要求做了,到了春节,还降价为他们供应了年货。

  但猎户村的人爱打仗,外面有战争,就会有年轻人坐不住,他们出去几年跑回来,就成了猎户村乃至全城的英雄,最好看的姑娘让他们随便挑。平时他们是绝伦谛的保护者,自称受山神保佑,有一大套杀人的凶狠手段。在民国初期,他们曾把一伙土匪引到绝伦河上游的湖畔给杀光了,然后把他们首领的人头和二十张人皮挂到了土匪的老巢,让跳大神儿的巫师在那儿做了七天法事——他们认为土匪都是黄鼠狼和狐狸这种偷鸡摸狗的贼货变的。从那以后,绝伦谛就没了匪患。到了日本占领时期,绝伦谛的猎户村受到重创:出去六个年轻人参加游击队,只回来两个,都半残了;日本人没打跑,反而招来了一队日本军。那是日本人第一次接近这座山城。他们进了山,经过几条分叉的猎人小路后钻进了森林里,一连十几天,他们在森林中打转,三番五次地爬上同一座山顶,看到群山就像汪洋的大海。后来有个参农把日本人领出来,路上他们被陷阱、狼套子和晚上精准的猎枪射击折腾得所剩无几。半年后,日本人开始抓壮丁修进山的公路,公路盘山而绕,修到距离绝伦谛半座山的时候,俄国人的坦克开来了,日本人跑了。但俄国人很懒,沿着大路走到头儿,看到没路就不走了,他们用坦克压倒了一片树林,把坦克排成一排,往绝伦谛城里放了一通炮,绝伦谛人顶着炮火给他们送来几车牲畜和粮食,俄国人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后来绝伦谛的年轻人都被动员参军,但既没有发军装也没有发枪,只说他们是后勤部队,让他们去伐树。唯独一个人例外,就是遇继业。他当年二十来岁,父亲是抗日烈士,母亲在集市上死于俄军的炮火。他散尽家财,送走了十几口家丁和仆人,让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他拎着一支猎枪纵横虎走廊,没有敌手,没人管束,只嫌天地太小。邻居们都劝他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传宗接代,他不干,成了战争中猎户村里唯一一个参军的人,他在招兵处显示了一下自己的枪法,就被带出了绝伦谛。

  他在坑道战期间是最好的狙击手之一,这有他挂着两枚勋章的照片可以证明。战争结束后,他失去了音信。几年后他孤身一人回到绝伦谛,军装已经脱了。他刚过三十岁,看上去却沧桑得多,只有桀骜不驯的脾气跟以前一样。人们都叫他老遇,把他视为英雄,不过他对这些只字不提,回了猎户村一门心思做了猎人。他枪法实在太好,也太了解动物的心思,下手还利落,虎走廊一带的野兽死在他手里简直是最好的归宿。他靠这个本事和慷慨仗义的品格赢得邻里的尊敬,到了他该娶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毫不费事地赢得了绝伦谛最知书达理的姑娘的芳心。人们提醒他那姑娘家世不好,是破落财主的女儿。他说:“要不是因为这个她也不能嫁我这个粗人。”结婚一年后,妻子生了儿子,他起名叫遇犁夫,顺手还把老二遇冶夫的名字也定了——他可不管是男是女。他说这样一来算上他这个军人,他们家工农兵就全了。但是他打算隔几年再要第二个,因为他认为那年头日子不好过,接连生两个一起养活太累——如果他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一定就不会这么计划了。所以遇犁夫刚懂事的时候,他就调教他如何成为一个男子汉,到了六岁的年纪,他已经能跟父亲一起去伏击猎物了,晚上回到家,他还能给他擦枪和配置弹药。

  他的妻子在绝伦谛中学教书,堪称这片地区最优秀的老师,她时常把班级里最穷和最顽劣的孩子带回家里补课,并给他们做饭吃。但由于出身问题,她还没有正式的教师资格,要比别人多付出很多才能在学校站住脚。在家里,她总是担心儿子对枪的兴趣大于识字,早晚也将变成了一个粗人。老遇每到这时候就对妻子说:“等有了第二个就归你管,反正我看这个成不了秀才。”

  除了偶尔为儿子的成才问题吵嘴,夫妻俩感情很好,老遇经常能为家里带来一些惊喜,因为山里全是宝贝。他们家不愁吃肉,冬天的穿戴都是真正的毛皮;要是缺钱,他就到附近的县里或者归都走一趟,回来就能拿出别人需要工作几个月才能领到的钱。遇犁夫后来知道,除了其他山货,他父亲在山里还能采到人参,每年初冬时还会从香獐子身上取麝香。他把它们带到外地私下卖掉,要比交给公家换来的钱多出十倍。

  这种好日子在遇犁夫八岁的时候就宣告结束了,山里来了一群训练有素的军警,他们沿着虎走廊巡视了一圈,然后向猎户村派遣了一个工作队,挨家挨户地没收猎枪,并限令他们在一个月内离开虎走廊迁进市区。遇继业向所有人一样不情愿,但他身上还保留着军人的作风,像执行命令一样第一个搬出了猎户村,在距离虎走廊不太远的街道选了一个种着枣树的院子住下了。

  遇继业安置好新家后,一个月的期限到了,猎户村其余人家都没动窝。那天晚上,工作队的队长被割了喉,尸体被扔到绝伦河畔的野兽陷阱里。军人和警察包围了猎户村,结果遭到村子里十几支猎枪的猛烈攻击。警方那时候才知道,他们此前在猎户村收缴的猎枪只是实际数量的一半。但这场抵抗是徒劳的,四个顽固的猎人被当作敌对分子逮捕了,其余的人被没收了财产,统一安置到绝伦谛城南最偏僻低洼的一处荒沟里——他们成了乌鸦窝最早的居民。

  两支工程队随后开进了绝伦谛,他们一路在猎户村的遗址上建立了秘密工厂,另一路则用一道万里长城般的铁丝网把虎走廊和城区彻底隔绝了。作为补偿,原来猎户村的人可以接受安排去工厂做工,表现合格就会转为正式工人。老遇那天进了那座灰色的高墙去报到,当他看到密密麻麻的表格和规章制度,一听到接待员那严厉的命令语调,就转身回家了。他说他宁可去当一个木匠也不在监狱里头工作。妻子刚开始对他错过了一个正式的工人身分感到惋惜,后来听说进了那座工厂的人只能一个月回一次家,她就不再遗憾,只是回头要求她的儿子认真读书,长大了好离开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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