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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赦》(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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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29日15:07 来源:中国作家网 尚可

  他晚上送她回家。她开始不答应,遇犁夫让她说个理由,她说不出,就答应了。他们步行走了很远,她跟他保持着距离。遇犁夫想逗她说话,称她鸽子,还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很漂亮,她不回答。他又问了一些别的问题,她都不说,不时慌张地看着路人,看上去很怕碰见熟人。后来她说:“别叫我鸽子。”遇犁夫说她就是让他想起一只白鸽子。她不以为然,说:“我有名字。”接着又说她不喜欢别人给她起绰号。遇犁夫说:“碰到我的时候,你就是鸽子。”这姑娘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遇犁夫说那他以后只在心里那样叫她。她听了这话总算又笑了,但也是一闪而过。

  她住在乌鸦窝。那时乌鸦窝的住户还不那么密集,但是房子都被土埋了半截,有些房子只能算是窝棚。由于每家都圈了个院子,因此两排人家之间形成的小巷十分狭窄。她就走在这样逼仄黑暗的小巷里,她那高窕的个子彷彿被四周的低矮压迫着,她低着头,缩着肩膀,迈着小步匆匆而去。在一扇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前,她停下来回头朝巷子外头看了一眼。遇犁夫站在那儿,他在惊讶这片乌鸦窝里竟然有一只天鹅,而她以为自己是一只乌鸦。

  遇犁夫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但他停不下来了。他又请她吃了两次饭,在同一个饭馆。他说了自己的一些事,尽量逗她发笑。她至少没那么紧张了,只是依然很少说话,要是说也净问一些傻问题,什么猎枪沉不沉啦,开枪时会不会震聋耳朵啦,碰到狼怎么办啦之类的。遇犁夫越来越确定他遇到了一个头脑简单的女孩儿,但他太迷恋她的美貌了。那天他在饭桌上抓住了她的手,她使劲往回抽,但哪里抽得动?她深深地低着头,整条胳膊都伸在桌子上,哀叫了一声,饭馆的人都往他们这儿看,遇犁夫旁若无人,攥着他的手不松开,然后把那只银手镯套在她手腕上。她不再挣脱了,却说了他们认识以来最有见识的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

  遇犁夫点头说:“让我试试。”

  他请她第二天中午去看电影,她答应了。到了那天中午,她把遇犁夫吓了一跳。她脸上扑着粉和胭脂,嘴唇涂得鲜红,描了又深又浓的眼线,还黏了夸张的假睫毛,脚下穿了一双粉色的靴子,看上去就像准备登台的三流歌星。遇犁夫的震惊全写在脸上,她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有多么失望。他们站在大街上,遇犁夫硬着头皮问她,把那些东西从她脸上弄掉是不是很费事。她点着头,几乎要哭了。遇犁夫那时想,不管怎样,这丫头也算是为他打扮的。他拉着她进了电影院,这姑娘等灯一黑,就开始用手帕拚命擦拭嘴唇上的口红和脸上的胭脂,后来她坐不住了,溜到洗手间去卸妆。等她回来的时候,电影也快完了,灯一亮,她又变回了那只素颜娇嫩的鸽子。

  当天傍晚,遇犁夫把她领回了家。一路上她停下来好几次,说这样不太好。但是面对遇犁夫那一家之主的架势,她似乎没有拒绝的力量。直到她进了遇犁夫的家门,看见他父母的遗像,她才安定下来。遇犁夫随后把她领进厨房,指着桌上晚餐的材料对她说:“看看你能做什么。”她选择了蒸饭和炒鸡蛋,但米饭弄夹生了,鸡蛋又炒得过火。到头来,看着遇犁夫把两道香喷喷的菜摆上了饭桌,她又露出了惭愧之情,好像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吃这顿饭。遇犁夫对她说:“你得学会做几个菜。”她点点头,说自己很笨。遇犁夫这时走近她,把她搂住了,亲吻她的嘴唇。他觉得她的嘴唇像涂抹了蜂蜜一样香甜。但她绷紧了身体,发出抗议的闷叫。他放开她,她后退了一步,警惕地说:“不许再这样。”遇犁夫说:“你真甜呐。”她说:“我要走了。”他笑着说:“你跑不了。”此时,他觉得谈恋爱并不难,就像追逐一个猎物。他请她坐下,她犹豫着。他又命令她坐下,她乖乖地坐下了,但侧身对着他,挺着腰板,好像随时都会起身。他还是认为这是一种羞怯。他拿起筷子,招呼她边吃边谈,还用安慰的语气说,吃完饭他会送她回家。她似乎没听见,一直低着头,双手揉着自己的大衣。过了一会儿,她清清楚楚地说:

  “我结过婚了。”

  遇犁夫像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她。他想掩饰自己的尴尬都来不及了。

  “他死了。”她接着说道,脸上露出了一种更像胜利者一样的表情,就好像她在一场惊慌失措的逃跑中终于亮出了准备已久的杀手锏,不出预料地把她面前的这位追逐者给吓着了。

  现在,遇犁夫明白了,他一开始在那张稚气的脸孔上看到的所谓风韵,其实是早婚和丧夫带来的忧郁,那种忧郁不可能来自一个黄花姑娘,而那种闪着瓷器般光泽的忧郁之美也不可能来自一个谙熟红尘的女人,它只能来自这么一个过于年轻的、甚至还有些无知的小寡妇。

  她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黑纱来,熟练地在大衣袖子上缠好,用别针别上了。她低头抚摸着黑纱,第一次清晰地表达出了一种复杂的心意。

  “他们说在柜台上戴着它不好,所以我上班时就不戴着,”她说,“没让你看见也是怕你觉得不吉利。”

  她大概还想说感谢之类的客套话,但这种话再次让她感到吃力,她只好摇着脑袋,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她悄无声息地穿上那件戴着黑纱的大衣,看起来要准备离开。遇犁夫走过去把她按在椅子上,他说了句抱歉,然后又说:“吃完再走。”他又坐回对面,开始大口吃东西。这姑娘拿起勺子喝了一口他炖的鹿肉汤,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她只尝了这么一口,此外就端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离去的时刻。

  屋子里的安静持续了一阵,遇犁夫用这段时间把他狼狈不堪的心情掩藏起来,他回复了镇定,小心地问她是否介意跟他说说。她点点头,看来有准备,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遇犁夫看见她和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的合影,那小伙子看起来开朗而健壮,笑容有点轻浮,很难想象他会死去。

  “是意外。”她说,“他被木头砸了。”

  她声音平静,坐在那儿娓娓道来,好像已无数次诉说过这个故事——将近三个月前,这年的初秋,他们婚后还不到一个月,她那年轻的丈夫回到林业局的运输队上班,结果十几根巨大的原木从卡车上翻滚下来,把他压在下面,一根折断的肋骨刺破了他心脏。

  “他的脸没事,跟活着时一样。”她信誓旦旦地在末尾说道,就像这才是她的故事的结局。

  遇犁夫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去看电影的时候就是我结婚的样子,”她想说得轻松点,尝试着笑,“我都不知道那么难看。”

  遇犁夫勉强地笑着说:“好像新娘子都那样。”

  她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说:“幸好我们没要孩子……”

  她在这当口笑了笑,接下来的一瞬间,她那漂亮的脸蛋开始发生崩溃前的震颤,泪水正在夺眶而出。她紧咬着嘴唇,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头冲出了房门。遇犁夫追了出去,在院门前的大街上想把她拽住,但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这姑娘的执拗变得不可阻拦,也无需解释。遇犁夫只有在后面跟着她。在某一刻,雪花开始在空中飘舞,还有一团似乎被月亮映照出来的微光在她身体周围。遇犁夫觉得那是一种不可侵犯的悲伤,就像一种神圣。

  此后三天,他没再去找她。他想把这事忘掉,整天在黑市上闲逛。他兜售了两块狐狸皮,心情却依然狼狈不堪。第四天中午,他在黑市所在的那个狭窄的街口碰见了她。她还是穿着那件深红色的大衣,袖子上缠着黑纱,但看起来心情不错,被冻得粉红的脸蛋上笑盈盈的,不象是装出来的。她说她那天走得很失礼,要请他吃饭。遇犁夫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就跟她进了最近的一家餐馆。刚坐下,这姑娘就把一个首饰盒放在他面前,那上面还是用彩带打了两颗心。透过首饰盒上的薄塑胶,能清楚地看见里面是他送给她的那只银手镯。她说:“你以后可以送给别的女孩儿。”遇犁夫说那就是送给她的。她微笑说:“我不能要。”她的笑容里有一种坚决,遇犁夫感受到了,就把手镯摆在桌子当中,像开玩笑一样说:“或许吃完饭我还会给你戴上。”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出一句真正幽默的话:

  “够了,你都看走眼一次了。”

  遇犁夫有点陌生地打量她,看到她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种崭新的光彩,似乎是因为她获得了在他面前平等的地位。他那会儿忽然预感到,他和这姑娘的故事不会就此结束——这个预感是对的,因为这个绝伦谛罕见的美人儿注定要为接近她的男人带来厄运。

  遇犁夫没有看清楚冲进来的是什么人,大概有五六个家伙,其中四个人径直扑向他,他本能地站起来,想抓起一把椅子,却遭到一支猎枪托的迎头一击,他的眼睛立即被鲜血淹没了,在一片血淋淋的红雾中,他看见那姑娘被另一个人揪住头发搧了两个耳光。此后,他被掀翻在这家小饭馆的一个角落里,在遭到殴打的时候,他头脑清醒,确定这些人并不想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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