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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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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4月29日15:07 来源:中国作家网 尚可

  绝伦谛的警察称得上见多识广,但接下来的场面让他们觉得世道虚幻。那间浴室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包含一间木石结构的桑拿房和一个椭圆形的温泉池,此外各种欧洲宫廷风格的华丽摆设和几乎无处不在的镜子,只有最会享乐的人才能猜得出它们的用途。这些东西纤尘不染,光可照人,让人就像走进了准备迎接盛大节日的宫殿;其中除了那个镀金的淋浴喷头一直在喷水,其他视野所及的地方都全无瑕疵,连那些毛巾和杯子都没有人动过,只有转身查看门后洗手间的位置,才会发现另一片天地。荣世昌就死在那里,在这个周围散发着珠光宝气的宫殿一角,他穿戴整齐地呈跪姿趴在马桶上,尸体上没有头颅,从斩断的脖子那里涌出的血浆、肉末和碎骨头把马桶都要注满了;但乍看上去,他消失的脑袋就像扎进了鲜血盈盆的马桶里,需要走近一点才能看清——那也正是令人眩晕之处。而此案之所以会成为传奇,是因为当赶来的法医把这具匍匐着的残尸跟马桶分开时,发现市长大人的裆部死前曾被威力巨大的火器打击过,就像有人在那儿放过一挂炮仗,只剩下半只睾丸还挂在原处,其余部分都炸烂了。从创口的深度、面积和菜花状特征来看,是被一种老式猎枪和特制的弹药在近距离射击所致。

  警方当晚对现场进行了反复勘察,他们调看了别墅四周的摄像记录,还用好几条警犬嗅遍虎山的一草一木,但没发现凶手的影子和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能通过各种迹象判断市长大人的头颅被凶手抛到山脚下的绝伦河里了。一支捕捞队为此忙活了一昼夜,警察没告诉他们具体要打捞什么,实际上,也没有人抱任何希望,随后这些人便以夏季水势较大的理由放弃了。

  到了案发第三天早晨,市长被害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绝伦谛城。尸体的样子被描述得准确清晰,肯定出自某个目击者或知情人。但这个惊人的凶杀案及其细节太过于离奇,以至所有人刚一听说全都半信半疑,直到当局突然宣布全城宵禁时,人们才相信市长真的被谋杀了。

  宵禁那几天,出入绝伦谛的唯一公路被关闭了,贯穿城区的绝伦大街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警察,位于这条街上的市政府大院隐藏着成群的防暴警察,有人还看见不止一辆军车在北郊的河谷地带进进出出。这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好像绝伦谛不是死了市长而是面临侵略。不过当地人却对这番景象视若无睹,他们仍然只关心那些不断被披露出来的案情细节。某个有识之士还预言说,大规模警戒会随着排除颠覆分子制造恐怖袭击的嫌疑而很快撤离。果然,三天之后,那些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乘坐着挂军队牌照的卡车相继离去。仿佛虚惊一场,绝伦谛又恢复了它原有的孤僻样子。

  接下来的一周,人们没有再听到有关案件进展的任何官方消息,除了当地仅有的那份报纸上登了一份语焉不详的讣告,说市长“不幸遇难”,好像他死于工作中的一场意外。这期间,民间谣言四起,起初有人说市长是被一个传说了二十多年的侠客干掉的,此人专门用飞刀袭杀政府官员,曾导致某个地区的官员们不敢公开上街。后来又有人认为凶手是一个退伍的特种兵,受雇于一个比荣世昌更有权势的人物,此人迁怒于荣世昌夺走了他花大钱包养的女戏子。不久,凶手又变成了女戏子本人,因为那个当场疯掉的归都女人被证实就是某个过气的电视明星,传说她先在床上把市长大人弄得精疲力竭,然后从容不迫地动了手,装疯只是为了自我掩护。而官方之所以一直没有明确消息,葬礼也迟迟不能举行,是因为市长大人被她分成了二十多块,他的大部分身体都还没有找到。

  当传闻越来越荒唐离奇的时候,当局的宣传喉舌终于介入了这场有关市长名誉的论战。在那天晚上电视新闻的开头,一位本已退居二线的老播音员又露面了,他那依靠专门发布重大时事新闻而累积的名望,使其一露面就成为权威的象征。他一脸沉痛地宣布了官方对于荣世昌之死所给出的明确结论:市长荣世昌由于在视察虎走廊途中遭遇交通事故而不幸去世。他悲壮肃穆地朗读了一篇悼词,高度评价了荣世昌短暂而光辉的一生。随后绝伦谛警察局长作了电视讲话,他用令人印象深刻的严厉表情警告说,针对已故市长的谣言已严重影响了社会秩序,从即日起,警方将致力于打击传播谣言者,对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分子决不姑息。

  人们原先渴望听到的警方对于案件的描述,哪怕一个悬赏线索的告示,或者一纸不那么确切的通缉令——这些引人入胜的东西居然完全没有提到。恰恰相反,人们总算听明白了,官方根本没有承认荣世昌的那种被凌辱的死法,他们正在通过舆论宣传制造一个鞠躬尽瘁的好市长因公殉职的故事。不过这个姗姗来迟的故事跟一开始即火速传开的案情之间鸿沟实在太大,而且它也无法解释最初几天绝伦谛城内如临大敌的景象,因此,当局特别是警方需要拿出点令人信服的说法,才能消除那些疑点。

  于是,在市长大人死后第十八天,出现了第一个被正式逮捕的罪犯。这个不幸的家伙是一个老光棍,名叫孙柄果,是绝伦谛医院太平间的守夜人。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平时是个有点一根筋的老实人,只是在喝醉酒的时候喜欢发几句牢骚。不过,考虑到他每天夜里守在阴曹地府门口的工作,人们觉得这点毛病根本不算什么。

  十八天前的晚上,孙柄果跟往常一样查看了一遍停尸房里的那些塞满了各种冻尸的大抽屉,然后喝了半瓶烧酒就躺下了。天快亮时他被急匆匆地叫醒,有人命令他守在新推进来的一具尸体旁不许离开,直到有别的命令为止。他有点不满,因为这种事很少见,即使有类似的情况发生通常也要由家属递上一份红包才行。但由于有警察出面,他还是照吩咐做了。他裹上棉大衣坐在停尸房的门口,拿出剩下的半瓶烧酒就着几个盐水花生喝了一会儿,阵阵寒意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先嗅到了一股混合着血腥的香水味儿,接着发现停尸房里那具被遮盖着的尸体有点不同寻常。他走过去揭开遮尸布,从上到下打量着这具没有头颅、裆部被炸烂的尸体,还用手触摸了死者的西装那质地高档的料子、腰间那条时髦牌子的皮带以及足下两只一看就知道是极为昂贵的皮鞋。他这样啧啧称奇地看着,喝掉了瓶子里的最后一口酒,然后忍不住开始笑起来,笑得一发不可收拾。他笑得如此持久,以至验尸官和警察赶到停尸房的时候,他的笑容和满脸白霜已经冻结在一起了。他口中的喷出的酒汽,不断在空中凝结成零星细小的雪花淅淅沥沥地飘落着,在尸体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儿。

  那位警察是个年轻人,他对自己被委派看守停尸房的差事很郁闷,抬手给了孙柄果一巴掌,问他为什么如此高兴。孙柄果因为舌头快要冻僵了而含混不清地说:

  “这是个滑稽的尸体啊,他脑袋和鸡巴都不见了。”接着他又补充说:“变成了两个大洞。”

  警察训斥说:“闭嘴!知道这是谁吗?”

  孙柄果憋不住又笑了。“我知道,所以我才觉得滑稽呀!”

  当绝伦谛警方需要找一个造谣者的时候,他们最终想起了停尸房守夜人孙柄果。那天清晨,这座小城的警车倾巢而出,他们把警笛弄得响彻云霄,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城区南部的贫民窟,老远就惊起了漫天乌鸦的共鸣。这片贫民窟建在一片洼地里,过去只有乌鸦和拾荒者才会在此落脚,故而得名“乌鸦窝”。如今它由一大片横七竖八的砖房和许多乱搭的窝棚组成,就像一座迷宫般的废墟,陌生人一进去就会晕头转向,所以出动这么多警力是必要的。他们迅速包围了整个街区。当打头的几个警察冲进孙柄果那家徒四壁的房子时,里面却空无一人,于是他们不得不用高音话筒对着整个贫民窟喊他的名字。刚喊了三声,孙柄果就从不远处一个臭气熏天的露天厕所里走了出来,他下巴上夹着一份低俗小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答应说:“我在这儿呢。”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面对一群警察,他还是笑嘻嘻的。

  孙柄果在被塞进警车时还在笑,而根据他的邻居和医院里其他工作人员的证词,他已经笑了十八天了,简直停不下来。即使在进了警察局后,孙柄果也没有收敛,他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麻烦,还问预审他的警官有什么问题。警官让他严肃点,他说法律又没规定不准笑。那位警官就说,人一辈子的笑容是有数的,要是提前预支完了,后面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孙柄果说,这话有道理,但他此前大半辈子就没怎么笑过,这么一算老天爷还欠着他的帐呢。警官觉得没法跟他变态的笑容对话,就把他扔进临时班房里,那里有几个正准备送往外地服刑的犯人。二十四小时后,孙柄果的脸被打变形了,他心里可能还是想笑,但就算他能忍痛笑出来,他那张五官移位的脸也看不出笑容了。他甚至不得不用一只手端着下巴说话,以免下巴颏掉下来。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毕恭毕敬地把警察称为“政府”。

  就这样,那位警官接着审问他。这回他很快承认了自己跟许多人提到过那具尸体的状况,不过他申辩说,他说的都是实话,而且也没人告诉他那是政府机密。警官问他如何确定那具无头的尸体就是市长,孙柄果说他们的市长可是个名人,就算他没了脑袋,人们也该记得他肥壮的身材和保养得非常白净的肤色,“他可是咱们这儿最有型的胖子!”接着他又补充说,那具尸体的穿着打扮和身上残留的一股香水味都是本地独一无二的,除了没有脑袋和生殖器之外,其余地方都和人们对市长的传说完全一致。

  孙柄果说到这里,警官不太自然地笑了笑,从业务角度说,他有点佩服这个看尸人的眼力和判断力,可是他必须完成上级的差遣,好在这场重大考验中过关。于是,他用不容置辩的口气对孙柄果说,他看到的那具尸体根本不是市长,而是个外地来的冒充市长的骗子。孙柄果一下子惊呆了,此外还明显有点失望,他迫不及待地问:“那市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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