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外的草样年华》(6)

　　大爷和二爷远远走来，唐充在路上叉着双腿，活脱脱一副寻衅的样儿。王麻子振声喊道：“你是谁？敢横在路上！大哥，他没叫你大爷耶。”“好你个小妖孽！”小恶霸屁眼着烟，火箭一样嗖一下扑过去，他还没见过这么样的大不敬。自打去年他收服小顺子，全村就没有不顺他的。嘿嘿，好个小顺子，敢藏在牛腚后赶牛不看人！嗖，啪啪，抽他几个大耳刮子。我看你是大逆子，不是什么小顺子！他哭着说他被牛腚挡住了，看不到他。从此以后，村里的小孩赶牛都不敢叫牛腚挡着，别说是见着他不喊大爷，就是不见着而听到他的名儿都会鬼哭狼嚎或者噤若寒蝉。

　　去你娘的臭蛋坏蛋王八蛋。火箭屁眼冒烟嗖着飞去。忽然一条长鞭甩过来，挂在他脖颈上，凉凉的，呀，有头，蛇头，妈呀，是蛇，小恶霸惊得捂头盖脸，连声告饶。王麻子借机想溜，唐充道：“快喊住他，否则我饶不了你！”小恶霸抻着脖颈，大呼小叫喊住王麻子。唐充松开小恶霸的衣领，命他俩跪下，他俩抽筋颤抖腿脚扑通扑通。

　　唐充抽回蛇，噗噗把半瓶煤油泼在他们身上，欻拉掏出火柴作势要点，小恶霸和王麻子这回是叩头如捣蒜，连叫唐充老爷。唐充说，我不是什么老爷，但是，你们以后要敢再欺负别的小朋友，我这火柴可不是拿来玩的。小恶霸和王麻子连声答应，嚓嚓嚓，嗵嗵嗵，磕头磕头再磕头，尘沙迷糊住眼睛嘴和鼻，还要磕，半晌才敢抬起头，抬起头，哇呀妈呀我的亲爹爹，见鬼见鬼真见鬼，面前的人两脚八叉，额上贴着个绿绿的符咒，伸着长舌，如是鬼府中的小鬼，他们气促失措尖叫着跑了。

　　唐爱国哈哈大笑，崔府君也抬头望望天，见是小孩的事儿，一笑付之，劝唐爱国喝酒。唐爱国躺着喝，他已经躺了好些年，胸膛仍然开裂，绿色的血早已流干，奈河的波涛汹涌澎湃。

　　澎湃的奈河波涛与宝丰镇中心集镇河的波涛阴阳呼应，咚咚，一个如钟鼓的沉响，嚓嚓，一个似铙钹的激越，它们在冥冥中应和，或者在冥冥中拼斗。

　　集镇河熏风习习，王大头却擤着鼻涕，辘辘地拉着驴车打河边回来。他只是偶感风寒，病却日重一日，他天天做噩梦，不是梦到唐爱国的老婆被日本人强奸，她指着他的鼻子骂，就是梦到唐爱国扼住他的咽喉，要把他置于死地。

　　那年，小满麦子割完，他扛着犁牵着牛打地里回来，到一片刚刚种下高粱的地边，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鬼子忽然上来八嘎八嘎地掴他，用枪托撞他，并夺走他的耕牛，牵到不远处的一片草地上杀。他跌跌撞撞呼天抢地绵腿软脚醉酒一样晃进就近一片樟树林。爬上树，打好了扣儿，把扣儿尾绑树枝上，脖子伸进扣儿里。想起老婆，老婆多病，抓把草药都指着他；想起孩子，男儿女儿吃的喝的都指着他。他指着谁？他指着他的耕牛。好耕牛啊好耕牛，如今你走了我凭什么不走？他闭了眼，脚下一出溜……

　　咔吧，唐爱国爬上樟树把树枝缒断了，文广、文夏在下面接住他。唐爱国用拳头击打他胸口，文广给他做嘴对嘴呼吸，文夏不住地搓他的手脚。他醒了，哭哭啼啼，说没了耕牛他一家也没法过了，他没脸回去见老婆孩子。唐爱国狠狠地训了他。

　　操你娘的小鬼子！王大头的喊声更多的是悲怆。

　　四人计议已定，他们借着土坡的掩护，手执锄头铁锹包抄过去，一下结果了日他娘的小鬼子。

　　王大头瞄一瞄地上鲜红的血，全身抖得厉害，组织这次行动的唐爱国指着他的裤裆笑起来，原来他尿裤子了。

　　日军一彪人马围住全村，把全村老幼驱集在那棵老榆树下逼查。刺刀枪口之下，村民们悄然无声，那日军头头急了，噌噌噌，指挥刀拔出来又插进去，插进去又拔出来，不住地叫嚣，几个伪军挨了他的巴掌，回头威逼老百姓说不交出人来就要把全村老幼通通杀掉。妇女小孩吓破了胆，可是谁也没有供出人。后来，一个伪军随手从前排揪出刘盘山，刘盘山只说不知道，那日军头头气急败坏，嘶嘶拔刀插进他腹部，鲜血噗啦喷飞出来，他呃的一声倒在地上，地上满是鲜血，鲜血洇开，黄土变红土，腹部的刀口还在汩汩流出来。他老婆推开伪军的阻拦，冲上来扑在他身上，后腰又被刺刀扎了进去。

　　噗啦噗啦，汩汩汩汩，鲜血鲜血鲜红的血。许多人两两相拥，战战兢兢，扑通，前面倒下两个，扑扑通，后面瘫下不知几个。王大头的裤裆出了尿。“说！昨天是谁杀了两个帝国军人？”伪军的头目指着天叫。没人应声。伪军头目又揪出刘盘晓，刘盘晓的妻子神经质地哭闹起来：“不，不，你们放了他。”“是谁？说。如果拒不交代，这就是下场。”指指躺在血泊中的刘盘山夫妇。他们是兄弟。“不要。你们是谁？敢做不敢当，杀了人还要别人替死，你们还有没有良心！”“我！是我！”唐爱国从人群中出来。两个鬼子上来把他的两只臂膊扭剪到身后，捉拿在手。那日本军官收了刀，竖起拇指，不住地哟西哟西。忽然，村外响起激烈的枪声，榆树下的日本兵一下慌了神，人们趁乱逃散，日本兵根本也顾不得其他，立时赶到村口投入战斗。嘟嘟嘟，嗒嗒嗒，子弹一梭一梭飞来又飞去，鸡飞了，蛋打了，人家的犬吠了，一下又只剩了嘟嘟嘟和嗒嗒嗒。枪响过后，日军被打跑了，武工队收兵撤离了，唐爱国失踪了。

　　日军大队人马反扑过来，可是他们来迟了，呼呼啦啦一阵乱嚷乱叫就抓去王大头、刘盘晓，还有几个年轻人。但是，他们谁也不知道唐爱国的下落，日本人只好陆续将他们放回来。回来以后，皇军指令王大头当保长，顶替唐爱国的职位，王大头成了彻头彻尾的汉奸，这是龙井村人人都知道的。

　　还有一件事龙井村人人都知道，事情发生在日本人打进湖北之前，唐爱国和王大头灌溉农田时发生争执，唐爱国头上冒青烟，噼噼啪啪几铲子就铲除王大头田里的十几棵苗，王大头抡着砍柴刀上来，农具变凶器，两人各舞各的，大打一架，随后唐爱国两兄弟和王大头三兄弟全部加入械斗，各有重伤，幸而没出人命，到现在唐爱国做鬼了左臂还留有一条刀疤痕，王大头的肚皮也留有一条铁锹痕。就在两家结仇以后，唐爱国还帮他杀日本人夺回他的耕牛。

　　可是有两件事瞒天瞒地全龙井村只有他王保长知道，一是王保长当保长后去和两个小日本喝酒，喝高的时候，他说唐爱国的老婆很漂亮，是花姑娘大大地，就是那天，唐爱国的老婆投的井。一是王大头有天在东直街拐弯处看到唐爱国，回头报告了皇军，就在那个地方，唐爱国的脑壳中了致命的一枪。

　　唐爱国是做鬼了以后才知道这两件事，他在阴曹地府对王大头那个恨呀比海还深。唐爱国在奈河边躺了几年，其间崔府君提着酒跟他喝过好几次，他把清明化来的所有的钱交给崔府君，拜托崔府君送给阎罗王。阎罗王很高兴：“哈哈哈哈，唐爱国这个一毛不拔的牛心拐孤也懂得孝敬本王了，哈哈哈哈，好说好说，本王都答应他。”黑白无常就用楔子穿起唐爱国早已风干的开裂的胸膛，一根楔子一根楔子从上到下地穿进去，好像是一级一级的云梯踩脚，末了舀一瓢奈河的血水泼上面，嘎呀嘎呀，唐爱国的骨节节节响，嗞嗞嗞，一片淬火的声响，汩汩汩，缝合的伤口冒着泡。他的伤口迅速愈合，体力得以恢复，他用手撑着地，试着坐起，白无常要来搀他，他不让，自己坐起来，努力爬，最后终于勉强站起。白无常又捡回他那半截晒蔫的舌头缝上去。

　　还有，阎罗王在生死簿上大笔一画，王大头的寿限改了，就在此后的十余天时间里，王大头连连噩梦，梦见唐爱国，梦见唐爱国的老婆，梦见上面说到的事儿。睡着是梦，醒来是想，睁开眼睛就看见唐爱国，闭上眼睛还看见唐爱国的老婆，他们都喊着要杀他，他捂着头发疯地跑来跑去，王全海拉他，他用手抽自己的脸，王麻子喊他，他唾孙子的脸，唾自己的手心。他饭也吃不下，后来是水也喝不了，一个小小的感冒最终要了他的命。

　　王大头初初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回来，路上还被唐爱国割去一只耳朵。

　　咚咚嚓，嚓咚咚，铿锵铿锵铿铿锵。王大头不着戏服，不戴脸谱，拉开了黄梅戏平词唱腔：我也是男儿高七尺，怎忍得今日割耳痛，待我把板斧举起来，杀他个人仰马又翻。

　　2.  同学打赌

　　读到大三的时候，唐充没心了。

　　李小龙弃学开武馆的壮举深深感染着他。《李小龙》，那场电影太精彩了，他觉得人就应该这样，敢于挑战传统，破釜沉舟。大学，非要读完吗？想想鲁迅，他读完了哪所大学？在仙台读医科大学也只读了一半，弃医从文了；再说伽利略，在比萨大学也没读完医学专业啊。他们不是都成赫赫人物了吗？可是自己怎么着，还窝在大学的教室里面浪费青春！

　　堂课，一节接一节，张教授下去，李教授上来，轰炸机撤去，迫击炮上来，连番轰炸，叽里呱啦。学生们呢，在轰轰隆隆中，捂头盖耳，蛇爬鼠窜，或者萎缩隐蔽。忙着做笔记的，悠闲抄作业的，纸片上信手涂鸦的，把脚指头伸到前排同学屁股上挠几下的，各做各态。唐充歪着脖颈木然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