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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外的草样年华》(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14日16: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琼永

  哗啦,哗啦,两瓢冷水浇醒他。“哈哈哈,唐爱国,你还要公平吗?”阎罗王面目狰狞。“阎王老头!”他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地挤着字,血沫子跟着挤出来,“阎王老头!”“黑白无常。”“在!”“把这个劳什子给我拖出去。”“是!”“大王,那道士怎么处理?”钟馗问。“哎呀,你自己看着办吧。”阎罗王很不耐烦。“是,大王。”“退堂!”阎罗王拂袖走入殿后,皂班衙役各个退堂。

  太阳鬼鬼祟祟探出脸来,一泓灰乌乌的死潭高挂西天,村里连只鸡的咕咕都没有,连条狗的汪汪都没有,连声鸟的叽喳都没有,一切生命体好像都消失了。丈母娘回来说道士放回来了,她亲见的。“崆峒山道士是抓得的吗?那是天上的星宿……”丈母娘的态度敬畏有加,好像道士是她的祖宗。

  龙井村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在传播那个修行很高的崆峒山道士的话,说唐仁涛那娃儿是妖孽,让刨坑活埋,做点儿法事驱邪消灾。

  满村登时人心惶惶,或担心唐仁涛夫妇要被妖孽吃去,或预测全村要有大灾。说来说去,这娃儿的降生甚至比千年老妖的忽然现身还可怕。

  不吃奶就是妖孽,就该刨坑活埋?唐仁涛由丈母娘带路又去盘那道士。汪汪汪,还是那只黄狗,在道士家门前打着旋儿,唐仁涛从容地躬下身去,它瓮声瓮气退下几步,转着圈儿嗡嗡地闹。这个狗东西,昨儿腰部才着了他一石子还不长记性!嗡嗡汪汪,丈母娘青了脸。它的主人出来,它倏忽添了勇气,发狠地狺狺狂吠,一扑一扑地要上来,丈母娘躲在姑爷的背后,道士嘘嘘把它驱跑了。

  道士见他印堂灰暗,认定是中了妖气,说是中妖气的人夜晚就要被妖怪吃去。唐仁涛只问如何化了孩子的妖气,道士说,唵耶哞,你那娃儿不是妖孽附身,而是妖孽所化,也就是说,他是妖孽,妖孽啊。对于妖孽,只有除之,万不可心慈手软。

  唐仁涛不待听完,一把揪住那道袍加身的道士,重重一拳揍在他的下巴。丈母娘木鸡一样呆看着道士,她的眼珠子圆如桂圆,半晌,遽然甩臂追过去拖住姑爷。姑爷霍的一声甩开丈母娘。

  “天神息怒!天神息怒!……”丈母娘双手合十,哆嗦着求天祈神。道士昏天黑地,抹一把血红,呼呼喷气,声不能出。你若还敢说什么除之,我就先除了你!唐仁涛罢了手。道士摇晃几下苏生些气力,滚回自家的房里闭门不出。

  丈母娘那两片已然青灰的唇不规则地翕动,拽着他臂弯的手颤颤巍巍,她要姑爷跪地祈神赎罪。姑爷平了喘,也不言语,高大的身形一晃,挤她跌出去丈把远。

  他踉踉跄跄着回来,几乎跌在门槛。他现在不敢出门,外面已经风言风语,有说他得了失心疯中了狐媚邪的,有说他已经显出蜉蝣的本相,活不过夜的。

  回想那番胡言乱语,气又粗起来。俯身看他的儿,多可怜的小生命,多可怜的小额头,多可怜的小耳朵……怎么就是妖呢?左看看,这脸,这鼻子,这小嘴,这嫩茸茸的手,不像;右看看,多嫩的脸,多可爱的鼻子,还有这小嘴,这嫩生生的小小手,真不像啊。“谁说是妖?谁说是妖?”老婆瞅他那眼神不对,一把抱过娃儿拢在怀里抽泣起来。孩子没声没息。丈母娘叹了一口气,到厨房那边去了。

  时间看着一点一点地过去,秦氏两眼泪晶晶,她一遍一遍地吻在孩子的小脸上,这是一个母亲对她的亲生儿做最后的告别。唐仁涛牵起那小小手,声音暗哑得像是窖藏了十年的满是蛛网和古尘的家什,他的脸扭曲着,看起来像个百岁老人。孩子纸白的脸上闪着晶莹的珠子,秦氏用手巾轻轻点着,像是点在汪着露珠的芭蕉叶上,她的左手一会儿一会儿地抹自己的脸,又一趟趟揩在裤腿上。

  丈母娘口中念念有词:“黑无常,白无常,阎罗大王和钟馗,降妖除怪靠你们,狐狸黄狼跑不了……”锅里升腾着蒸气,她长瘦的脸叫灶膛的火映得黑红,手里捏着的一张纸落进滚沸的锅水里,那是人面狐身的剪纸。“黑无常,白无常……”边念边掏出柴火熄在柴灰里,自己坐到柴垛上。灶膛内的火炭一点一点地闪着,一点一点地熄了,厨房里黑咕隆咚,她感到身子飘忽忽的。隆咚咚,隆咚咚,耳鼓在轰鸣,隆咚咚,隆咚咚,狐妖死灭了。隆咚咚,隆咚咚,狐妖……咦,哪儿来的声音?隆咚咚,又是从地下钻出来的,隆咚咚,哎呀呀,这不是死鬼亲家唐爱国吗?冤大头啊,你在地府安生过你的舒泰日子你还咋呼什么!噫,动静还不小哪。

  “阎王爷,你杀了我吧,我不能看着我的孙子夭折!我的孙儿没招谁惹谁,连一句伤人的话还不会说,凭什么遭活活饿死?你这个糊涂的判官,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唯利是图。阎王老头,我英勇抗日,为国捐躯,我儿凭力气劳作,勤勤恳恳,凭什么要苦我亲儿,绝我后嗣?我孙生未满周,一尘未染,我孙何罪之有?何罪之有?”“胡闹!一见你就胡闹!唐爱国,你这个一毛不拔的家伙,我且问你,昨儿我5000岁大寿,你送我什么寿礼?”“一副对联啊:人间有厉鬼,地狱无清官。”“唐爱国,你竟如此放肆,胆敢辱没本王,看来你心怀异志,图谋不轨,我倒要看看你这心是怎么长的。崔府君。”“在!”“你把这家伙的心剜出来,剜出来!”“大王,只怕这家伙桀骜,不可理喻,剜了心还会胡闹。”崔府君附耳说。“你这个颠倒黑白的阎王老头!贪污受贿的阎王老头!不仁不义的阎王老头!……”“执刑!我看你唐爱国有几张嘴,有几条命!”

  头戴软翅乌纱帽、身穿圆领红官袍的崔府君举起小斧,哗啦一下劈来,只见满殿鲜血四溅,唐爱国原先那把插着的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胸膛大开。他张嘴瞠目,叫声惨怪,奔跑不止,后被两个鬼衙役扭住两边臂膊。他大甩着头,龇牙一口咬定左侧一个衙役的右臂。啊——衙役狂叫起来,嘭,另一个衙役一拳砸在他嘴上,他张开口,吐出一块咬下来的肉。嘭嘭嘭,他的鼻子汩汩流血,他呜呜噜噜大骂阎王老头,声息渐骂渐弱,最后昏了过去。昏了又醒,醒来还骂,骂几句又昏。满殿鲜血。崔府君的脸变了色,用颤巍巍的声音说:“大王,只怕这家伙的嘴不消停,到处嚼舌,会坏了大王的名声。”“这个家伙,粪坑里的石头!还真是没见过这么倔的,崔府君,你来处理吧,爱怎么着怎么着,只要不叫他来烦我就成。哦,这家伙的孙子也由你处理,是死是活我不管了。”“是,大王!”

  阎罗王拂袖而去。

  天空万里无云,地上千里没鬼,有落叶    扬下,打着滚儿过去,尘土一阵一阵地卷起,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他醒来,发现左侧是奈河,右侧是枯败的草叶,这里荒无人烟,只有飕飕的冷风直灌进他裂开的胸膛,像是有人鼓足劲儿吹响竹筒,那样剧痛,那样失血的冰寒,不是鬼受得住的。他的心没了,血还在汩汩,浸淫于地,淋漓入河,他感到眼饧骨软,坐不起来,可是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执拗地仰望苍穹,那里是阳世人间,他可以看到他的儿孙。

  孩子的小小手有了动弹,唐仁涛放开小手,秦氏睁大眼睛。秦氏母亲出来的时候,小脸蛋蛋好像回了些粉色,眍下去的眼珠子活泛起来,唐仁涛夫妻随着回转心来。

  “可怎么好?可怎么好?”唐仁涛捏着没烟丝的烟袋团团转,“一滴水都不进,怎么保得住命?”

  秦氏拿小羹匙试着给孩儿喂凉开水。咦,这孩子吃水,孩子吃水!秦氏的声音响亮了。坐在门槛倚着门框的唐仁涛几乎是跳过来的,他看了个真切。唐仁涛的婶婶、秦氏的两个姐姐、弟妇、田嫂、刘大娘、月茹还有几个女人都来看,看完,有人把眉心舒了舒,有人连眉带心揪得更紧了。

  真吃水了,是真的,这孩子不吃奶吃水。秦氏喜出了泪:“他爹,炖个豇豆汤试试。”“唉!”唐仁涛答应着一阵风出去。他在村里转几个圈,可是一根豇豆也寻不着,一个倭瓜也觅不到,兴许木瓜好找些,他径奔村外。到了那地头,才知自己全是发昏,早年十几亩郁郁葱葱满枝头的木瓜地早已种上麦子,到处是结不成穗的荞麦。他摇了摇头,转过麦地的那头,忽而发现几棵木瓜树枯瘦地站在那儿,可怜指头大的木瓜都没结一个。他两手空空回来,满心里盘算着杀了那只瘦猫,这是家里唯一可以不充公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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