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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外的草样年华》(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14日16: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琼永

  寻了全屋满院,不见这野东西,到月茹家,昏头昏脑地撞开人家的厨房门。哎呀,突然一声尖叫,刘大娘从坛口抽出手来,回头见是唐仁涛才稍稍缩了瞳孔,一屁股盖在坛口上。半晌,唐仁涛问,猫来偷吃吗?刘大娘一听,扑通一声跪下了,两手油腻腻地要叉地上给他叩头,他上去拉住她。她擤着鼻子起来,求他不要说出去,战战兢兢又要把手叉地上,唐仁涛赶忙又拉住了。她起身从坛子里掏出块猪心递他,又飞也似的出去拿块破布裹好。唐仁涛窃喜着回。

  “小爸爸,怀里揣着个啥?”张二婶子站大门口笑嘻嘻。“不、不是!”唐仁涛加快脚步。“他爹,寻着吧?”秦氏迎过来。唐仁涛只把下巴撅向厨房门。“外甥,那是啥?”“没啥!”说着已进厨房。

  女人下水烧锅,要给孩子炖出汤来。大姨子进来帮助往灶里添柴,她们的表情十分诧异,唐仁涛只说是打天上掉下来的。大姨子还想张嘴,唐仁涛呲她多嘴。

  嗷汪汪,忽然一阵如狼似犬的叫嚣,唐家院子里所有人的神经绷紧了。还是那拨人,戴了红袖章,闯进唐家来,领头的大耍横,气势很压人。他们砸了几个坛子,叫嚣着把唐仁涛带走。秦氏哭着过来吃了一个嘴巴,丈母娘喊着过来吃一脚摔在地上,大姨子早把厨房门关死,她不敢出来,她念咒的嘴唇直打哆嗦:“造孽啊,王全海,造孽啊……”

  隆咚咚,咚咚隆,阳间连着阴间,阴间通着阳间。

  “王全海,你个红卫兵的头头,狗汉奸的孽种,我不杀了你杀了你那狗汉奸的爹我枉为鬼!”唐爱国躺在奈河边骂骂咧咧,仇恨的眼光射向苍穹。

  王全海是王大头的儿子,王大头那年当保长,成天跟着小日本转,宣传什么中日亲善,“大日本帝国是来帮助咱中国……共存共荣……”叽里咕噜,操你娘!村里人敢怒而不敢言。不过,小孩子可不怕他,有时拿纸包了牛屎抛他,有时抡起石头拽他。他的火气嗖嗖嗖。他去追那些小孩,好像有身子的女人赶着兔子追。嘻嘻嘻,来呀来呀快来呀。小孩招着手。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呼哧呼哧又追过去。他身材臃肿,跑起来像超载的火车嘟嘟嘟,眼看着就要追上,骨碌,骨碌,又滚地上像个球,狗啃泥,泥糊嘴,糊得满嘴泥沙沙。嘻嘻嘻,哈哈哈,逗得小鬼笑弯了腰。呸呸呸,他妈的,哪家的小孩你等着。嘻嘻嘻,哈哈哈,等着等着我等着。哎哟我的腰,我的腰哟……又认不得是哪家的兔崽子哪家的妖,只好吃了哑巴亏。

  后来,他每次回家,少不得带几个日本兵,一来耍耍威风,再来唬唬这些小孩子。“中日亲善啊,共存共荣啊……”天不亮就在路上瞎咋呼。操你娘,操你娘,操你娘个狗汉奸。哗啦,唐爱国的老婆一瓢滚烫的开水隔墙泼过去,嗷啊,嗷啊,正泼在叽里呱啦的王大头的头上,王大头嗷嗷叫,叫嗷嗷,几个小鬼子扛枪冲进她家院子到处搜,结果是,什么人也没有搜到又踩了一泡狗屎。

  脸上起了一串燎泡的王大头大嚷大闹,没过几天,一伙鬼子就冲进她家奸污了她,等唐爱国夤夜摸回她已经投井自尽。这个狗汉奸,可惜还没来得及亮刀子自己就被小日本打死。

  “狗汉奸!我不剁了你我枉为鬼!狗汉奸的孽种!我不砍了你我枉为鬼!”他的胸腔干了血,又昏死过去。

  猪心汤熬出,秦氏呼呼地吹气,吹凉一口,给孩子喂,孩子吧唧着小嘴。她挂满泪的脸上闪过一线希望。

  村里开会斗争唐仁涛。戴高帽,游村街,批斗,住牛棚,悬老井。几天后,他跛回来。到柴门秦氏迎出去要搀他,他不让,自己直跛屋里去。看着竹篾摇篮里他的儿,他的脸上漾开一波一波的笑纹。

  丈母娘那张长瘦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她跪在一口空缸后的神龛前,双手合十,念念咒咒,半晌,叽叽咕咕出去请来吕半仙。吕半仙说,千百年前,一户人家生过一个不吃奶的孩儿,道士说这是妖孽所化,叫刨坑埋掉,那人家不肯,结果不到半年,那个村子就被洪水淹没了,村里一个人也没幸免于难。

  秦氏更紧地搂着儿,她的妈妈一边陪着流泪,一边扶住她的肩头,让她挺住。你还搂那妖啊?半仙翕着鼻翼说。丈母娘接口劝交出去,省得害人害己。放屁!唐仁涛猝然大吼一声,散播迷信,信不信我上报革委会抓你去批斗?吕半仙卷卷上唇走了。丈母娘也走,她受不得姑爷那刀眼、闺女那虎眼,但是,刚回到家坐下板凳,她猛然倒吸一口气,哎呀不好!她叫了一声弹起身返回,匆匆忙忙,脚不点地,她害怕迟了就会看见那妖满嘴带血地吞嚼,甚至赶不上见到闺女姑爷的一块骨头。

  女儿家的院落悄静悄静,呱呱,一只乌鸦打那边天飞过,发出苍凉的惊心肉跳的叫声。再细听一会儿,只有几片树叶簌簌落下的声音,猪没叫,鸡没鸣,狗没吠,不对,女儿家早已经没养这些禽畜,可见自己发了昏。她壮了胆,从门边抄根棍,发颤着手一步一步在甬路挪移。她的动作紧张而别扭,像是初学武功的人要与人过招儿。近了,她看到堂屋的门敞着,她如临大敌,等待着千钧一发的时刻。棍子抡过头顶。呱呱,婴儿的啼声。她喊她闺女,没听到闺女应,又喊姑爷,也听不到应声。呱呱,是乌鸦的叫唤。呱呱,分不清是乌鸦叫还是婴儿的哭。她的手颤得不行,几乎掉了棍子,她不敢往里挪了,面对着屋门心口撞鹿,两腿发软。

  屋门倏忽闪出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她抡着的棍子一下在空中划条短线,落下了,倚着天井里一根木桩吁吁地喘:“小米子,你怎么在这儿?”“是叔叔叫我来的。”“叔叔?那,叔叔还有婶婶呢?”“他们上工了。”才想起生产队这些天种麦,少了工分可不行。小米子奇怪地望着她,她开始警惕地打量小米子:狐妖能变成襁褓中的外孙,干吗不能变成小米子。只见他的脸黑里带黄,是先前的脸,两只手臂黄里带黑,也是先前的手臂,他上身着一件破旧的汗褟儿,裤子摞了两个补丁……呱呱,两个补丁奔进屋,她慌忙拾起棍子跟过去。只见那妖裹在层层叠叠的粗布大衣里,小米子抱起他,无声地拍着他,他不哭了。一会儿,像是睡熟了。她放下棍子,舒出一口长气。

  小家伙不比别家的娃儿,一舔到奶腥就哭,根本不肯吮吸,不过,小生命不拒绝别的流质食物。唐仁涛挑些白净的大米放臼里,砰砰砰,用舂一下一下舂碎,磨粉,细细匀匀,再煮成稀米糊糊。孩子翕动着小嘴吧嗒吧嗒吃着,手舞足蹈起来,一下一下地,做爹娘的乐得满眼噙泪;做外婆的愈发心慌,她老看见狐狸的脸、老虎的脸,还有,她觉得那舞动的小手是索命的,要索去闺女的命、姑爷的命、她的命,还有更多人的命。闺女姑爷不着慌,她着慌,不但着慌,还禁不住牙关咯嘣咯嘣地打架。她知道他们着了妖气,为妖所驱使了——道士说的。当然,不拘是妖是魔,究竟是他们生的,他们不好下手,只能是自己下手。这么一想,她的气更匀不得,咯嘣咯嘣,咯咯嘣嘣,牙巴鼓挝得响。“老秦家的,干啥去哩?”刘大娘没进门就招呼,秦氏的妈嗯了一声,偏着头慌慌张张就出去。刘大娘看着她有些稀奇,摇个头也不再理会,两脚一迈进到秦氏家院子来了。

  刘大娘最近来唐家脚跟特勤,邻里邻舍,经常走动走动什么都好照应,刘大娘面上挂着笑纹;都是女人,秦氏忘了辈分,和她家长里短地拉;刘大娘就有拉不完的话,时不时还问是不是让孩子试试吃她媳妇的奶,秦氏连说不了不了,孩子不肯嘬口。

  呼哗呼哗,南边天扯开一片黑,台风跨进来一只脚,唐家闯来了一拨人。“唐仁涛!唐仁涛!唐仁涛呢?”领头的杀问。“唉!这儿。”唐仁涛应着出到草棚。“他表哥,公干呢?”刘大娘迎着脸。“你们是——”丈母娘捏着针线出来。“革委会,这是我们周主任。”一个圆脸说话像喷气,又像马儿打响鼻。“哎呀他表哥,坐坐坐,坐会子嘛!”刘大娘说着掇来了凳子。周主任没理她,他对唐仁涛下达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毛主席说,革命委员会需要革命同志。唐仁涛,你到革委会当辅导员吧。”“当辅导员?可是,”唐仁涛的表情由紧而松,由松而不紧不松,他作难了,“我不识字啊!”“你这是不听毛主席的话!造反!”两个同志立马将唐仁涛的两只胳膊反扭到后面。秦氏、丈母娘、唐仁涛的婶婶哭着哀求。“带走!”唐仁涛被押着走。“他表哥,仁涛他现在就答应,现在就答应还不成吗?”刘大娘跟到柴门口。“不行!他已经造反,毛主席说,把一切造反分子抓起来。走。”周主任推了唐仁涛一把。“是是是。”刘大娘赔出个笑脸。革委会同志把人带走。呼哗,呼哗。

  呼哗呼哗,噼里啪啦,两天两夜,台风把唐仁涛裹挟回来,一回来歪在床上就病倒。呼哗呼哗,呼哗哗,台风把一个瓷盆掼墙上,一片屋瓦飞下来,嘭嗵砸在瓷盆上,瓦片砸了个稀巴烂。

  呼哗呼哗,哗啦啦,台风好像要走,走又不走,噼里啪啦。

  哗,哗,哗,节拍拉得老长,有一拍没一拍,粗粗细细喘息了半天,窸窸窣窣,窸窣窸窣,夹着尾巴抬起腿,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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