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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为名的变奏曲》(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09日16:09 来源:[日]连城三纪彦著,林新生译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在那家医院的一间病房里苏醒了过来。医生告诉我:“你的右腿和下巴,以及鼻骨都被撞断了。”他还告诉我:“右腿的伤势并无大碍,只需好好休养一个月左右便能痊愈。”我便紧接着问他:“那么我脸上的伤呢?”医生马上避开我的眼睛不敢回答。我用手轻轻摸摸缠满了绷带的脸颊,刹那间,一股融化了的铁水般的火辣辣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一时间我已经忘了那就是疼痛,不顾一切地高声哭叫了起来,原来,我的脸上不但被撞出了两处骨折,右颊上还被撞开了一处整整三公分宽的大破口。随着这起突如其来的车祸,我的整个人生也和这张脸一样,完完全全地被彻底改变了。

  “果真那是毒药吗——”

  “某人”的声音正在我的耳边响起。我把目光移到了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上来。“某人”的眼睛里虽然露出微笑,但显然可以看出正在力图隐瞒一股阴暗的色彩,“某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了看我。

  这个人——不管是四十五岁还是二十四岁,也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从事何种职业以及有过何种经历,对我来说反正都无所谓,哪怕是个街头擦身而过的行人也都一样。总之,作为一个让我的人生变得惨不忍睹的人,我对其充满了刻骨仇恨。但是,也并不是因为这样我就感觉此人有什么特别,我不但对于五年之间遇见的所有的人全都充满仇恨,而且,更仇恨那些几乎每天都为我送来鲜花、寄来信件的不计其数的人。我从未对于那些充满热情的赞赏,以及那些“我真仰慕你”之类的倾心表白感兴趣,认认真真地读过那些信也只是在五年前收到的头三封信而已。我甚至连乘坐同一架飞机的乘客,以及从出租车的车窗外偶然见到的那些路人也全都仇视不已。

  不过,要说“某人”和整天追要我签名的那些人有所不同的话,那也只是“某人”也同样对我怀着满腔仇恨,总在伺机杀死我。可是也并不能因为这样,就说“某人”对我来说有什么特别意义。其实我也知道,在我的周围,加上“某人”共七人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总盘算着如何杀死我,其中男性有四人,女性则有三人。就连刚才离开这里的那个家伙也在企图杀死我,只不过没有得手罢了。我在这七人之中选谁来充当杀死我的凶手,其实都一样。之所以选中了坐在对面的“某人”,那也仅仅是由于心血来潮。就像一周之前我终于心血来潮地选定由谁把我杀死一样,现在的我也能心血来潮地临时取消巴黎的行程,置总统夫人前来出席的重要的时装展示会于不顾,却会对街头搭讪的男子投怀送抱,并且还能说出“我爱你”这种令人肉麻的话来。谁能想到这些居然都是十八岁以前在西洋点心店上班时,连迟到一分钟也会吓得脸色发白,听到街边的醉鬼说句下流话就怕得浑身发抖的那个我做出来的事呢?

  可是,自从认识此人以来,今天我才头一次对其感兴趣。我想知道,此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我“果真那是毒药吗”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何种想法?另外,对于我即将说出的话,即将展示出的演技,他又会表露出何种心理上的反应来?

  “当时我就追问过了。那人吓得浑身发抖,只好向我坦白,药包里的确就是氰化钾,说完他就逃走了。”

  微笑又从“某人”的脸上消失了。只见“某人”皱紧眉头,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我,看来他对我的话还半信半疑。我拿起装有毒药的杯子,把几滴酒倒进了养着一条热带鱼的水箱里。起初,这条不知名的小鱼还在若无其事地游来游去,可是很快便全身突然颤动着剧烈地挣扎起来,接着,这条可怜的蓝白色条纹小鱼痛苦地翻腾了几下,之后便僵直着沉入了水底。

  我紧握杯子的手不由得颤抖了起来,仿佛刚才一时遗忘了的怒气全都发泄出来了。“如果是真的,我就会像这条鱼一样死去。”这句话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可是“某人”像是并没有注意到我转过头来的视线,只是失魂落魄地紧盯着那条死鱼发呆。过了一会儿,“某人”才回过神儿来,转过头来对着我,但是不敢正视我的眼睛,而是让目光落在我穿着的毛衣上。其实,我身上穿的毛衣也是蓝白相间的条纹图案,正好和死去的鱼相同。这也是我的一个小小的算计。我想,要是“某人”心里也在盼望我会死去的话,看到这件蓝白相间的毛衣就会联想到那条死鱼的命运,进而会希望我也能落得那个下场吧?“某人”心里一定已经掠过一些想法,设想过我穿着蓝白相间条纹毛衣的身子也像那条鱼一样,拼命挣扎了几下便躺在地上不动了的情景。我为了让某人能得到这一瞬间的幻想,可是足足花了半天工夫,跑了很多家商店才买到这件条纹毛衣。可是“某人”只是瞪着大眼,一句话也不说,根本让我感觉不出“某人”心里是否正在设想着我死去的样子。不过,我感觉自己预料之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敢肯定,某人面露微笑的同时,心底的深处正在想象这个让自己饱受痛苦女人死去的情景。在“某人”心里,一定认为比起那条无辜的死鱼,该死的倒是我吧?

  我又把杯子重新放回桌子上,不过,这回我把杯子往前放了一些,这样能离“某人”更近,万一必要时伸手便能够到杯子。

  “这种可怕的事情究竟是谁干的?”

  “氰化钾这种毒药当然不是普通人能随便弄到手的——医生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对我如此仇恨,居然想害死我。”

  我想,不用再提名字,仅是这样说,“某人”的脑子里一定会联想起我指的是谁吧?——那人就是今年春天我在东京的那家大医院住院时的主治医生。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可是在我住院的短短半个月之间,他居然不顾一切迷恋上我这个比他足足小了二十多岁的女孩,为了和我结婚甚至抛妻弃子。春天还未结束的时候,他就在和妻子办理离婚手续之前和我订了婚。仅仅三个月后,我单方宣布和他解除婚约,当时这个消息成了各种周刊杂志中铺天盖地的新闻。当然,这次也算是五年来周刊杂志上绯闻不断的我爆出的最大的丑闻了。一本周刊杂志甚至把我形容成一个天生的娼妇,说我是纯情中年男士最大的杀手,喜欢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等到他们溺入爱河后又无情地抛弃了他们,十足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妖女。另一本周刊杂志还报道说,这名中年医生在爆出这次的丑闻后名声已经一落千丈,多年来努力奋斗取得的名誉和地位因为我而毁于一旦。

  “本来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可是他今晚突然坚持要来找我。来了以后又不肯说话,只是阴沉着脸待着,总让人感觉不正常⋯⋯”

  我用指尖夹起毒药的纸包,举在头顶对着灯光看了几眼。透过红色的蜡纸,我能看见一片散发着红色的黑暗,和对面“某人”的左眼。

  “瞧,上面还沾着指纹呢。要不赶快向警方报警?”然而,这并不是对险些被杀的我所表示的同情,而是对那位谋杀未遂的中年男子的同情。从“某人”的目光中明显可以看见大失所望的神色——这家伙动手时为什么会被发现而没有得逞,又为什么不干脆采用别的方式把这个女人杀死?“某人”的眼光中透露出深深的愤怒之色。要是那家伙已经得手那么自己身上的烦恼不也就一并烟消云散了吗?至少,“某人”心里的失望丝毫也不亚于离开餐厅后才突然发现,自己刚才点到的菜是味道既不好吃,价格又不属于当天打折优惠的那道菜时的懊恼之情。可是机会还有的是。既然那个家伙事情败露后逃走了,那么自己再来重新创造一次机会不就行了?我从“某人”的目光中分明读懂了他内心的想法,正想如此劝说他。冲动之下这些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但我又颤抖了一下喉咙把话咽了回去。这些话绝不能说出口。虽然我盼望着对方动手杀死自己,但绝不能让“某人”在意识到这点的情况下把自己杀了。我只能慢慢地加以启发,引导他慢慢主动往这个方向去想,因此最好只能暗示他理解这个意思,然后再把“某人”引入最后的圈套之中去。

  是的,“某人”也许正在为没有抓住近在咫尺的机会而懊恼不已,但是我绝不能让“某人”一味地沉溺在失望之中,为了把“某人”的失望重新化为实施行动的动力,我又不失时机地加上这样一句:“如果我喝了这种烈性毒药,恐怕过不了五分钟就会殒命。”

  接着,为了让“某人”能再次亲手制造出机会,我这样说了一句:“说真的,只要动动这只杯子,毒药进入我的口中的话,我就必死无疑,这实在太可怕了。”

  我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出的这两句话,说出口后却不见“某人”有任何反应。不过,我知道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某人”面无表情的背后心里一定在不停地盘算着——只要轻轻一动这只杯子,就能轻易地杀死这个讨厌的女人——我早就料到“某人”心里正浮起这个念头来了,而且,即使“某人”还没完全听懂我话里的意思,那也不必过于着急,我手里还有几招没使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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