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为名的变奏曲》(14)

　　实际上笹原也确实已经几天几夜没合过眼了，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皮也肿了起来。可是他双眼浮肿的样子反而更加坚定了浅井认定此人就是凶手的想法。想必这个人一定是在杀害了欺骗自己的女人后，由于受到内心的苛责，以及担心自己随时可能被警方逮捕，因而连续几天几夜恐惧得无法入睡，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由于笹原入住酒店登记的是假名，而且相貌上又没有任何显著的特征，如果不是几名饭店的服务员感觉“这名男子有些奇怪”的话，警察逮捕他的时间恐怕会更晚。总之，在浅井看来，笹原早就估计到一旦尸体被人发现，警方便会四下搜捕自己，因此，就算早已经潜伏在这家酒店里，但却依然惶惶不可终日，无法得到充足的睡眠才会变成这副样子的。说起来，这位笹原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理应具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却疯狂地迷恋上一个与自己的女儿年纪差不多的时尚女孩，最终落了个被人抛弃的下场，为了泄愤又赔上了自己的一切。浅井对于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心里不由得多了一丝同情。

　　不过，即使觉得此人尚有可怜之处，作为警察，浅井还是希望尽早撬开凶手的嘴巴，让他自己主动坦白。可是，不管浅井如何威逼利诱，甚至说尽了好话，对方仍然还是铁了心一般，毫无表情地默默地坐着不肯说话。

　　笹原总共只开过一次口，那是在浅井掏出香烟请他吸的时候，他说道：“我除了高卢牌以外，其他的一概不吸。”问他为什么只吸这个牌子的烟时，他回答道，自己的一生完全倾注于认认真真地忠实履行一个医生的神圣职责，因此，无论在自己的妻子儿女及其他人眼里，都只不过是个极其平庸而又无趣的男人。正因为自己也已经完全意识到这点，想让自己也显得多少有些与众不同。而高卢牌香烟中所不具有的强烈的香味，正可以为自己树立这种形象。他还补充了一句，别人全都认为这种香烟并不适合自己，但只有玲子一人说特别适合他。之所以会爱上玲子，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的吧？不过，他肯开口说话也仅有这一次，当浅井接着追问他，“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杀害玲子”的时候，笹原又紧紧闭上嘴唇不肯说话了。

　　结果直到十二日傍晚为止，从笹原的口中还没有挖出与案件相关的任何情况。自从逮捕他以来，已经白白耗费了整整一天还多了三小时。

　　其间，警方派了不知多少警察，在整个东京到处寻找能证明笹原做过案的证据，但却没有收获。只有被派往医院调查走访的警官报告说，一名长期在笹原领导下工作的，名叫浜野康彦的医生曾坚持主张，笹原绝不可能行凶杀人。这位年纪大约三十五岁的内科医生平常深得笹原的关爱。但可惜的是浅井接到这个报告后并未重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浅井只想千方百计地追问出凶案发生的时间里笹原在干什么，可是直到这天傍晚，笹原才算肯对这个问题做出简单的回答：

　　“十⋯⋯四日的晚上，我是去过玲子家。”

　　可是他只承认去过，对杀人的事实却死活不肯透露一句话。不仅如此，他还暧昧地回答，到底十四日还是十三日的晚上去过玲子家，自己也记不清了，因为自从十一月以后自己就向医院请了假不再上班，所以对日期也失去了感觉。他说：“我只记得回到医院去的那天确实是十二日，那是因为滨野康彦还恭喜过我，说是，‘今天可是先生的生日啊’，所以才记得很清楚，至于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去的玲子的家，印象十分模糊，只记得玲子曾告诉过自己要到巴黎去，至于是明天还是后天出发已经忘了。”当问到笹原到玲子家里大约是几点钟时，他说：“这也记不清了，只能确认是在晚上，天刚黑下来没多久，可是又记得像是过了半夜似的。”总之，他翻来覆去所说的那些话，就像在戏弄警察一般。

　　他说了这些话后便又不肯开口了。也许是在拘留所更无法睡着的缘故吧，笹原的两眼比昨天显得更红了，就像充满污浊的血液的颜色。

　　浅井无可奈何地离开了询问室。五分钟之后，也就是四点二十三分，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是成城警署的警官打来的，与浅井一样，他也担任刑事科长的职务，因此两个人以前也多次见过面，浅井的问候话还没有说完，对方便打断了话头，直奔主题：“告诉你一件事——”

　　“三十分钟以前，环球纺织公司的年轻社长在自己家中用猎枪自杀了。此人名叫泽森英二郎，算是实业界的一位著名人物了，名字你听说过吧？此人死后留下了遗书，说是自己自杀的主要原因是由于经营不善，企业濒临破产，可是，真正原因似乎还不仅于此。他在遗书的最后居然写到自己曾杀害了时装模特美织玲子。那位医生好像是叫作笹原吧？听说昨天已经被你们警署逮捕了，我看完遗书后感觉凶手不像是笹原，所以才⋯⋯”

　　浅井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放下话筒的，他马上带着两名警员，坐上车子直奔泽森英二郎的住宅而去，这两名警官中有一个正是冈部计三，当他听完浅井所说的话后，就说：“环球纺织？不就是请美织玲子在电视广告上当代言人的公司吗？自从三年前这段广告开始播出后，一直就特别引人注目啊。”

　　据说，这段广告的画面是模特美织玲子身穿一套火红的裙子，如同一只火红的彩蝶，在冰山顶上疯狂地翩翩起舞。可是对于整天忙于工作，数年来除了新闻之外一眼电视也不看的浅井来说，根本就没听说过这段广告，不过，当他听到彩蝶这个词时，心里却突然一惊，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被害人的左边乳房上有一个黑色蝴蝶的刺青图案。不过，不管被害人生前如何美丽，如何有名，现在对于浅井来说，都只不过是一具等待他探明案件真相的尸体而已。

　　关于这位泽森英二郎，浅井也曾略有耳闻，他在父亲死后，仅三十岁便继承了一份庞大的家业，出任环球纺织公司的社长。环球公司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便十分有名，但后来因为他父亲管理不善，早已濒临倒闭。他在接任社长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仅用了两年时间便把公司重整为世界上数一数二的著名企业，泽森英二郎的手腕也人尽皆知。这位年轻社长历来信奉“人生即开拓”这句名言，平常也总是爱把“斗魂”这个词挂在嘴边，他充分利用了自己在经营方面的特殊才能，在与竞争对手的争斗中敢于使用致命毒招，在业界素以心狠手辣著称，数年来可谓打遍业界无敌手，虽说他在公司管理层中还算年轻，今年也差不多四十五六岁了。可在浅井不久以前偶然见过的一份业界杂志的照片上，这位泽森英二郎咄咄逼人的眼神中依然还透出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当时浅井就感觉这种人虽然敢于冒险，可是很难说总会一帆风顺。现在看来，果然自己当时的想法不幸应验了。

　　浅井一行人赶到泽森英二郎的住宅后，留给他的第一个感受是，这个家果然与年轻社长的身份十分相符，到处充满了现代的感觉。这所住宅位于一片高级住宅区内，与周围连片的日式房室相比，这栋充满西洋气息的小洋楼尤其显得鹤立鸡群，而且唯独这栋小楼与旁边的老式住宅保持了一段距离，似乎连住宅本身也充分体现了主人的个性，显得孤独而傲慢，不屑与他人为伍。正因为这里稍显得僻静，因此在门口围观的左邻右舍和闲人也并不多见，只有一些报社记者和警方人员在附近走动。当浅井几个人到达玄关时，正好遇见一副抬着尸体的担架从小楼里出来，记者们见状，便一窝蜂般一拥而上，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浅井费力地拨开这群记者，艰难地向门口挤去。从人缝中他看见，担架上的尸体被一条厚厚的毛毯所覆盖着，从毛毯鼓起的位置来看，被害人的体格小得出奇，想不到这个小小的躯体里竟然曾经背负过一个巨大的理想，但也许正是因为两者之间的不对称，才致使这个小小的身体被巨大而沉重的理想所压垮了吧？

　　在一位熟悉的中年警官的引领下，浅井一行才得以进入了二楼案发现场的卧室里，现场的技术斟察仍未结束，只见几名刑侦人员正在忙碌地来回走动。

　　这间面积足有三间房子之大的卧室显得特别宽敞，卧室里放着两张床，靠近窗户边上的那张床上到处溅满了血迹，在吊灯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据说，泽森英二郎用平常最喜欢的这把猎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后当即一枪毙命，连脑袋也打飞了一半。据跟和他一起生活过十来年的夫人所言，泽森英二郎这家公司在两年前便已陷入经营困难，尤其是自从今年春天以来，各种令他烦恼的事情接踵而至，早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只能让公司艰难地维持生存。虽然泽森在众人面前依然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但那只是表面上的虚张声势，他回到家后总是垂头丧气，露出身心俱疲而不堪忍受的样子。近一个多月以来，泽森的身上又出现了明显的精神衰弱的症状，脸色十分阴沉可怕，他的夫人一直在担心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死者今天早晨还接到过一个奇怪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