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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简朴生活——张炜散文》(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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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一些杰出的教育机构已经在考虑许多重大问题。如国际上一些理科教学,比如学天文、物理和生物的,交给学生的必读书目里也有大量的经典文学作品。像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东西,都列为必读书目。当然科学和文学有极大的不同,这里暂且不谈;只说其一致性:科学也需要人的想象力创造力、人的个性的发挥。如果把想象创造和个性的空间压缩了,还有多少科学思想可言?文学与科学的相通部分,如它们都让人有大关怀,都尽力追求完美。正是这些本质的要求促生了重大的科学成果。像居里夫人、爱因斯坦,看他们的传记即可知道他们对文学的崇敬,艺术对他们的重要;弗洛伊德一生中最崇拜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华裔科学家接受采访时说,对他一生的成长影响最大的事件发生在托儿所:老师让他们把用过的东西一定放回原处。他说从那时起就被告知,生活中任何事物都要讲条理,讲秩序,要为别人负责——我不放到那个地方别人再用就找不到了。他说另一个重要的影响,就是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教读四书五经。照理说四书五经和科学发明最没有关系了,为什么他觉得如此重要?因为这是中华文化中的精华,它包含了道德的、伦理的、民族的大学问和大奥秘,他作为一个求学问的人,一生的思维要有根,文化要有根,他站在这个有根的文化上才能成长,才能发力,做什么才可以成功。搞科学,搞治理,都必须有文化的根,都需要强烈的人文关怀,需要道德和伦理方面的把握力。缺乏这些,就不可能有大的成功。而我们现在从中学的语文应试教育到大学的文学教学,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忽略和抹杀文学本身,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教育危机和精神危机。

  大学里的某些人正热衷于将文学充分地技术化。而文学的技术部分对于文学显然不是最重要的。强调技术是为了大规模地炮制出一些“文学通人”。现在的研究生博士生甚至本科生毕业后可以直接到文学出版社和报纸副刊去工作,好像大学真的制造出了一批“合格人才”。其实这是不存在的。一旦成了“文学通人”,也就成了与文学毫无关系的人。

  有人提出疑问:文学是教出来的吗?我认为不是不能教,而是应该怎样教。我也在怀疑,但我更多的是怀疑它的教育方法。我觉得文学教育到了彻底改变面貌的时候了。变成什么面貌?除了一些文学基本常识这些技术部分以外,课堂分析、由分析而产生的一个又一个结论是不应该太多的。最好的文学课就是把它办成一场文学的盛宴,即搞成一堂集体欣赏课。尽可能地诱发每一个体验者,让其个人经验复活,活生生地、一个一个地,从群体中分离出来。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具体的生命有了具体的感动,而不是把大家的感受搅和到一起,模糊化和统一化,或得出一个最大公约数。文学欣赏是一次充分激活,是一次呼唤,以此求得千姿百态。在这场文学盛宴上,关于文学的理解不再是上对下,高学历对低学历,而是互相启示,没有什么固定的方向。老师不是一个传授语文和文学知识的人,而是一个提供更大空间的主持人。他是一个诱导者、组织者,是司仪,更是一场文学盛宴的布置者和发起人。他更多地撩拨和鼓励,有更多的热情。他不是一个导师,尽管他可能80岁了,也不见得比一个6岁的小孩对文学的某个方面感触更深。他是一个“人”,所以他不会像猫一样好奇,像狗一样冲动。因为各种生命的性质本来就是不同的。他明白,要获得淋漓尽致的体验和表达,就要尽可能地把这场盛宴上所有的能力、所有的可能性全都调动起来,从而形成极其活泼、极其冲动的局面,一瞬间让生命中最敏感的因子飞扬起来。感动、愤慨、回忆、痛苦,整个“合谋”所需要的这些因素全部焕发出来了——这才是一堂真正的文学课。如果文学课离开了这种状态,文学也就真的不可以教学了。

  为什么集中的文学教育是可能和必要的?因为任何一种活动都要有一定的体量,授课也要讲个体量。比如说研究生,带一个和带四五个不一样,太少了没有“场”,即没有生命共舞的那种气氛。不要说人是一种非常高级的智能动物,就说狗和猫吧,它们在一块儿时也和独处时大不一样。单独的一个狗,它往往是沉静的,低低头,在院子里看看草木——两个三个一起就不一样了,它们会更活跃,有更多的生命特质焕发出来。再比如看电影,一个人欣赏与满屋里的人一起看当然不一样。氛围是营造出来的,这即是一种“场”,只有在这种“场”里,生命的某些特殊部分才展现出来,没有死角了,焕发了、激扬了。文学教学,课堂,就是把“场”的能量调动起来,使大家都在同一种氛围里去欣赏和领悟。当你在一个点上激动起来的时候,很可能正好启发了另一个人,让他在另一个点上活跃起来——这又将启发其他的点——所有的点都在活跃。这么多的兴奋和体验一齐参与,那是什么局面。如果反过来,把一套现成的文学模具拿到大堂上,用来用去,去套一篇篇作品,找它的关键词是什么、中心段落是什么、中心思想是什么,那肯定要全完了!让千年不变十年不变甚至百年不变的一个兴奋点去限制所有的人,第一残酷,第二不合理,第三非常荒谬。

  正像桑塔格说的,无论一部文学作品的表现力多么强,它还是无法脱离体验主体的“合谋”,不能独立地完成自己。无论一部作品写得多么了不起,多么深刻,作品本身仍然无法完成自己。它起码是依靠两个要素来合成的:一是文字载体中的活的灵魂;二是读者。当这二者接通的那一刻,一场“合谋”即开始了。僵死的文字突然会活过来,从纸面上立起来。复活总是有条件有过程的,把复活的过程省掉了,还要让一部作品活着,这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文学阅读的基本事实。

  现在的文学教育就是抽掉了一个前提,抽掉了一个支柱,毫不顾及这个文学的基本事实。他们大概误认为文学作品放到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他们简直不明白,即便是印制了一部旷世杰作,放在青蛙面前也仍然是一些废纸。课堂是一个“场”,它可以让文学的“合谋”更敏感、

  更充分,这就是文学课堂的目的。这个“场”可以呼唤出更多的经验和灵性,这就是文学课堂的魔力或者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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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指出:现在的教材从内容上看越来越重,越来越深,而教师和学生的理解力却是越来越浅。这其实也是一个时代的通病:虚荣和急于求成。比如一些项目,不同的民族都在搞,代价却是不一样的。不管效果不看基础一味拔高,后果往往适得其反,到头来要为这些冒失的举动付出很大的代价。一些生僻的文学作品,还有极怪异的先锋小说,常常作为符号硬塞到教材中。这就像一个地方的体育基础设施一塌糊涂,穷得什么都没有,却硬要在竞技项目上搞大投入,勒着腰带去拿奖牌。这是一种虚荣:一方面极想把文学的“卫星”和“魔器”放进课堂,另一方面连最普通、最基本的文学训练都没有。

  孩子们损失了一堂朴素而健康的文学课,失掉了一次真正阅读的机会。淳朴幼稚没有了,却换上了孩子们根本就无法理解的莫名其妙的东西。这是一种背道而驰,也是一种第三世界的自卑。我们宁可回到最简单的文学欣赏上来,但要有真正的追求和真正的理解。

  现在人们越来越不相信应试教育的结果。人们从根本上怀疑“高才生”的基本水准、他们的创造能力。由于这种教育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立人”的宗旨,人们还怀疑这些学生的道德素质。真正优秀的文科生几乎不曾考过高分——因为真正的语文天才只会是更加不安的灵魂,他们天生就不会接纳别人的“关键词”和“主题思想”,不会归顺于那种蹩脚而简单的思维方式。如今的语文考试竟用上了计算机,用计算机审批标准答案——这只能是对语文教育的某种捉弄和嘲讽。

  与这种应试教育并行的,是现在的某些少年写作。不仅拙劣、文理不通,而且还流露着出人意料的恶意。虽然这不能由现行教育体制负全部责任,但我们仍要提倡创造、想象和个性,提倡文学的生命质感,同时强调“立人”的原则。

  理解应试教育对文学的损害,最好的一段话莫过于略萨所说的:“一个没有文学的社会,或者文学在社会里作为不可言说的嗜好而置于社会生活的边缘,以及变成几乎是有强烈派别意识的信仰,那么这样的社会注定会从精神上变得野蛮起来,注定会危及社会本身的自由。”我们可以深味其意,以感受它此时此地的深刻。可见,略萨指责的那三种情况在今天一块儿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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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庸俗化、简单化的教育框架,已运用和普及到整个社会的范围。狭义的教育和广义的教育是一样的,它们都存在于一个大的社会背景之下。社会是立体的。有人常说我们这个时代应该是一个学习的时代,这并不错;问题是怎样学习,用什么方式去学习,学习什么内容。如果在整个社会上运用应试教育这样的模式,我们就会招致意想不到的损失。从一个学校的教育再到广义的教育,其情形和意义都差不多。我们不能忽视活跃的生命、有创造力的生命。像中小学语文教学那样找出“关键词”和“段落大意”、“中心思想”,还有“填空”之类的简单化和机械化,都是常见的。

  这是一个大环境。从另一方面看,一些微小的局部,这个幼儿园,那个中学和大学——这些具体的教育状况再返回来促进大的环境。这种互相仿制互相促进是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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