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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简朴生活——张炜散文》(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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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历史上看,书院是高级形态的研究和教育机构,不是培训班之类的,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大学。她首先需要相当的能力,具体说来就是能够与一个时期最高层次的思想和文化对话。没有这种能力,也就成了遍地皆是的私学和官学,或者狭隘,或者办成平庸的庙堂。她屹立于天之一角、一隅,正好得之于偏僻。她有时也可以沉默,可以不发声,但是她要存在那儿。她任何时候都要有自己的磁力线,要辐射和切割,要生电。

  惠特曼说:“我歌唱带电的肉体。”他其实是歌唱真正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在古代,那些著名的书院哪个不带电?不带电的肉体只会是淫荡的肉体,不带电的书院也必会是一个空有其名的俗物,变成一些好事之徒的俗腻场所。

  学者来了,要住一段时间,每一次都会有特定的安排,比如和大学搞一些活动,制订较为完整的学术研究计划等。比如某个学者来书院,计划是半个月的时间,到哪些大学去、有哪些大学来,研究的题目是什么,等等。书院联合了五所大学一起推进学术,以后还会有更具体的目标。但这只是形式,重要的还是内容。学者把美好的心情和理想一起带来,彼此感染,这样天长日久必有好的收获。我们这儿有安静的自然,有大海和树林,它们也构成了强大的内容,也是力量。大自然有渗透力,有参与性。我们这儿的学问与闹市里的学问肯定不同,如果一样,我们为什么要在海滨丛林中建一座书院?

  古代的书院都有独立的院产,大半建于山中大野,所以主持人不叫“院长”而叫“山长”。这种僻远开阔的环境有利于大思大悟,有利于生长真正的见识。在这里既是读书,更是读山林土地。纸上的东西与地上的东西相互交融,一些新的创见就会滋生出来。我们现在常见的毛病是从书本到书本,从文字到文字,写作也是从文本到文本的投射:每个人的语调都差不多,都是一个调门。好像他们在按一个曲谱唱出来一样。他们没有自己的语言,不会说自己的话。我们知道,在生活中,那些结巴越急越说不出来,这时候就得让他们按照一个曲调唱着说。现在,那些写作者当中,时代的“结巴”比比皆是。你只要打开一本书、翻开一篇文章,马上就会感受一种熟悉的语调。为什么?因为这些写作者只是读书,而且都在读一个时期最热闹的书,并不读山林大地。没接上地气的文字,没接上地气的学问,终归不会有什么惊人之笔,不会有什么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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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院与一般学校的区别会很大的。这里可能不那么授课。来的学者和老师也不会那么教。这里要尽最大努力自然起来,冲一冲现已形成的那种僵死的假学问以及传授方法。至于常常说到的“人气”,这儿倒不太追求。我们说过,这儿首先是一个拒绝的地方,而不是一个接纳的地方;这儿是一个寂寞的地方,而不是一个热闹的地方。这一点我们不会怀疑。这看起来无非是人多人少的事情,其实是书院之根。书院这样的地方如果热闹了,人的头脑也就热了。所有的坏事、不得当的事都是头脑发热才办出来的。还是得冷静、安定,这些说说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因为还是喜欢热闹的人多,有人想天天过节,而不是想天天学习和劳动。

  这里一旦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我们也就完了,书院的精神、整个的立足点就会七零八落,甚至会完全散掉。有人要在这个喧嚣世界的一角倾听、思悟、揣摩,还有遥望。我们不能慌张,就像这里的大自然一样,沉静如一地生存。大海和松林从来没什么慌张,只有风中的海涛和松涛。这是它们在激动,是它们在长年累月的沉默中养成的能量在释放。

  最了不起、最有创建、最有见解的那些学者专家,包括艺术家,既然热爱自然,就会与我们的书院声气相通。心通了,来不来这里倒在其次。无论从遥远还是从近处,我们都能感受到他们。他们如果亲临其境当然也是书院的福,他们如果不来,我们也会从遥远的声音中听到他们。

  钱穆先生当年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很不简单,那时的艰辛不可想象。他那里名为书院,其实不太具备传统书院的一些要素。他大概是瞅准了“书院”这两个字的内美。他要把书院的精神保存下来,结果做了许多事情。一个生在乱世的人,做了文化传承的工作,做了保存读书种子的工作,这就是勇者之事。勇者,就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逆流而上。这样的人稍有成就即是大得。他们才是民族的中坚。有人以为夺到一块地盘才是大业大勇,这是极其粗浅和庸俗的认识。实际上,有形的地盘要失去太容易了,而文化的根基一旦立起来,却会最终决定着一个民族的前途和命运。

  在污浊的世风之下,精神是向下的,这时候正义不存,伦理不守,离一种文化崩溃的时间也就不远了。是不是到了文化崩溃之期,得看两种人,一是知识分子懂不懂廉耻,再就是要看看更年轻的人,比如青少年学不学好。青少年向不向善可是大指标。如果相当数量的青少年乐于表达丑恶、变得心怀恶意并且沾沾自喜,那么这个文化崩溃之期也就不远了。文化崩溃了,一切幸福都谈不上了,一切希望都谈不上了。我们所说的文化是中国文化,我们的根在这里,学习西方只为了更新和吸收,但不能连根拔脱。一个民族的衰败,最终都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文化崩溃了。书院不过是文化之堤上的一些小小砖石,但能做小小砖石也是无上光荣的。

  新亚书院当年在香港找了一处楼房,是几层楼中的一小部分,学生都睡在走廊里。那真是辛苦。可这些物质条件似乎并不特别重要,钱穆先生还是做了许多事。所以品格和力量这二者,品格才是第一重要的。有了品格,力量才会有。我们的书院如果讲生存,还是比新亚书院讲究多了,可以说好上几十倍。可是我们一定就能做成什么传之久远的事业吗?这就看我们的志向和心力如何,看我们是否具有持之以恒的品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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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开始要在两个方面坚持做下去。一个对外,一个对内。两个方面相互统一,互为表里,互为依存。对内即书院内部的人怎样、书院又建立了怎样的日常规范。现在看没有比内部的风气再重要的了。因为风气不是一日生成,风气是人在时间里养成的。书院的人对真理的爱,对世事的关切,在文化上深沉的使命感、责任感,是最为重要的。不要以为书院看起来有这样好的设备,这么好的环境,这里的人就一定会爱惜。因为把一种美好的东西挚爱到底也并非一件易事。人最后背离了理想,走向了反面,变质了,这并不罕见。一起同甘共苦搞建设难,一起在初具规模和规范的环境里坚守下去更难。

  我想这儿是渴望求知的地方,也是朴素向善的地方。这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吃饭单位,尤其不是通常所说的一份职业。今天做书院的人,其职业感受越少越好。我们是在做一种时代的非常事业,这是自信的事业,献身的事业。这不是仅有一份职业的勤奋就能做好的。有人说在这里要修身养性啊,要读书啊,这是不言自明的。性是性情、个性、品性、命性吧;修身,古人说得再清楚没有了。“文革”当中有一句语言通俗易懂,就是“打铁先得自身硬”。我想所谓的“对内”就是这么一回事。书院里的人,应该有无形的徽章。比如说这些人很安静,很和蔼,有教养,有内力,有独立思想性。能这样就很好了。

  对外当然要做些事情。比如办网站和与大学的合作,都是要求很高、起点很高的事情。一般地做并不难,做到了好处就难了。中国的专业网站已经不少了,书院的网站有什么过人之处?联合教学和研究也不少了,书院来做又会怎样特别?有人说书院做出来的更纯粹更纯洁,可仅仅这样也还不够。怎样贴着事物的真实往前走,这是最难的。不沾染任何时髦习气,踏实求真,这也很难。

  就说现在的教学吧,千夫所指,因为它已经形成了许多非常荒唐的东西。我们书院介入教学,还要从头开始。我们首先是设法把人从一些放肆的胡说和可怕的教条中解脱出来。引导人去悟想、能理解,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少人不断地问:书院究竟做什么?我看可以做的事太多了,多到了不知从哪儿下手才好。但我想凡事不要嫌小,只要有益就值得认真做下去。小事嫌小,大事又做不好,结果就是荒废,最终就会变得中空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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