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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的神情》(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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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这就像秦始皇的统一度量衡一样,只有那样才能方便交换。统一六国,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统一的过程中也是损失了个性的,但却没有更好的办法。语言的“平均数”会造成极大的表达上的损失,而方言才能淋漓尽致地传递出复杂的思绪、意味和情趣。语言的个性越强,就越是生动,越是具备强大的表现力。人的语言离开方言就离开了一部分表述功能,当然是一种很大的损失。

  由于写作不仅仅是给一个地方看的,而是给更广大的世界看的——未可限量的读者正在其他地方等待,如果只用方言写作,外地人会不知所以。这个道理是写作者一开始就应该预计在内的。

  边缘古语

  现在一些“很土”的方言语汇,实际上都来自古汉语。有些地方因为处于商业流通的边缘,语言更新的速度较慢,一些词语也就被搁置在了语言长河的岸边,所以看起来它反而很土很生僻了。

  但是追究起来,那是一种很古旧的汉语,是很雅致的。这有点像那首插秧的歌谣:“后退原来是向前”,换一副眼光看,最土的也最雅。

  在一些不发达地区,比如偏远的农村或小城,我们听到的一些方言就是这样。比如万松浦一带,就有好多古汉语保留下来。在商业流通性很强的地区,由于语言流速很快,那些古汉语很快就被冲走了替换了。所以正因为这里是边缘,这里才有古语滞留下来。

  比如说“如何”,当地的老人都说成“何如”;再比如当地人问什么事情能不能做时,对方的回答是“能矣。”问好不好,仍然要说“奚好”,像古代白话小说中的对答一样。在这里,现在大人小孩都这样说。再比如向日葵,这里人叫它“转莲”——向着太阳转动的莲花。咸菜,则一概叫成“瓜齑”,一种很讲究的酱菜盅。

  有当地人把方言一一找出,做了现代解释,写了一篇文章登在报上。用心很好,可惜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错的。因为这要牵涉到古文字学、民俗学、字源学等等,是很深很复杂的一门学问,不是凭感觉猜一下就可以讲解的,没有那么简单。它不仅需要在生活中慢慢领悟,还要借助于丰厚的学识、一些综合的学问去考察和验证,这才能求得原来的面目。这个过程当然很有意义。如果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耐心地把这些东西收集一下,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对于文学创作肯定是有意义的。

  写作者在“翻译”方言的时候,会考虑到许多因素。比如古汉语中本来就存在的,就不用解释了,写上去大半还是能懂。为什么偏在这个地方出现了一个古词,其他地区没有,这个考察起来是很有趣的,这表明了一个地方的文化根脉。

  比方说南边的一个老太太,没有牙齿了,戴着一顶黑呢小帽,中间那儿还钉了一块琉璃,她根本不识字,吃凉拌蔊菜,夹了放在嘴里嚼一嚼,说一句:“甚好。”多么有趣,多么有意思。

  大家在阅读的时候,遇到这些方言古词,新奇感将很快转化为对古文化的向往,另一种审美的意味就产生了,这是非常好的。文学是语言艺术,关于语言的任何学问都不是多余和累赘。

  抗挥发性

  一些书中难免有些埋藏。尤其是长篇,会有许多隐秘和贮藏,这需要在时间里一点点释放。有些事物只有明白其所以然,才能进一步从文化的角度去挖掘,会有艺术上的新发现。这些发现是对这个作品价值的再认识,对纠合在一块儿的许多意蕴,有更深和更新的思索与联想。作者在写作之初,也许种种可能的因素都想到了,也许只是模糊而准确地把握。

  作者有时候是大于读者的,但广大读者之和是否大于作者,还不得而知。因为作者只是单一的个体,他想出来的问题,一万个读者会有一万种解释,一万个读者要运用一万次个人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跟作品对接,这时产生的会是一种特殊的作品:它既非作者的,也非读者的,而是第三种作品——一种奇异的合成和创造。

  但是作者大于读者的情况也是经常的、明显的,作品中无数曲折的埋藏,各种方式的埋藏,肯定是需要慢慢化解的。众多读者之力合起来,才会一点一点接近作者的全部埋藏。

  作者埋藏得越多,作品的抗挥发性就越强。

  挥发力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一个作品面世,那么多人都纷纷接受了,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它的抗挥发性很弱。物质正因为其品质的不同,才决定了这些不同。比如说同为石油产品,这儿放一碗汽油,一会儿满屋子里全是它的味道,因为它的挥发性超强,不长时间再看碗里,没有东西了,都挥发了。如果放一块机用黄油在这里,可能停上二十年,它还是留在这里,因为它的抗挥发力特别强。作品也是如此,它们的质地是各有不同的。

  究竟怎样的作品才具有更强的抗挥发性,这大概不是一个简单浅直的问题。可能这就是畅销书与常销书、通俗文学与纯文学、非经典与经典之间的区别,是一部作品能否经得起时间检验流传下去的重要因素。一般来说内敛和沉潜的作品抗挥发性强,但也有一些外露和张扬的作品、一些单纯之诗,却仍然能够经久不衰,让一代代人玩味和诠释。可见这个命题是复杂的。也许一部作品要具有抗挥发的性质,就需要在强烈的个人化和个体性的同时,写出永恒的人类生活的普遍法则。还有,作品无论单纯还是复杂,都应该蕴含深邃而独特的生命魅力,显现出人性与社会生活经验的某种扩大和延伸,具有真正的不可重复性。

  同时我们从接受和研究的意义上还会想到:如果是一些挥发性本来就很强的文字,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专业人士去诠释和解释了,因为它本身的气味已经够大了,民众自然能闻到它。相反那些相对内向的作品,纯文学作品,往往才是不可言说的,微妙的抗挥发的,这才需要研究者反复解读——这等于给它加温,在下面点火,增强它的挥发性。

  漫长的训练

  语言具有各种色彩和面目,它们都可以为写作者采用。一些呆板别扭的语言,有时也是很好的东西。比如祥林嫂总说那几句话,也只有这样说话才对,因为这里含有很不幸的个人原因。一本俄国小说写一个无趣的人,这个人总是在说一些显而易见的道理,什么“你马上就要结婚了,结婚了就不是一个人生活了,就是两个人在一起了。”什么“冬天就要来了,冬天一来天就冷了。”全是一般意义上的正确的常识,但是却被他一再揭示、重复和强调,这个人物就多了一些意思。

  相反如果有一个人说话像花旦一样,那样活泼跳跃,其语言角度肯定是变化多端的。读者要随着他的语言不停地跃动,跃动的过程中将有一种被调动的快感。如果语言走入特别的、切合语境的浅直和古板,阅读的时候也会产生另一种意趣。

  作者对于语言的敏感,对语言的气味、色彩、结构、速度,都要有充分的把握力。这种敏感是天生的,也是训练中强化的。有人说一个写作者大约要有几百万字的训练,才会具备一点这样的能力——可见这是多么艰辛漫长的学习过程。

  的确,掌握比较娴熟的语言艺术技能非常困难,比想象的还要困难不知多少倍。仅仅是一些文字的组合,却要绘制出无限的意蕴、包容万千风景。关于它的学习可能要贯穿人的一生,并且任何时候都不能自信自满,不能存有依赖机智和天资这种侥幸的心理。这里需要近乎笨拙的试验和打磨,需要在日复一日的笔耕中,在所谓青灯黄卷的时光中数到上万个日出日落——只有这时候才会初尝滋味,那也不过是差强人意的、轻轻喘息一口的时刻——用不了多久又要重新打起精神了,因为横亘在前面的就是需要翻越的另一座山脉。

  座钟和帽筒

  文学中的社会关怀是一个复杂问题,极其重要却不易讲清。比如这种关怀到底是越强烈越好,还是越超然越好,都不可以简单回答。因为作品的价值是多方面的,关怀的方式也是多方面的。

  中国古代小说就一定比现代小说更自由更饱满,或更专注于人性和诗意、沉醉于生活趣味吗?也不尽然。像《老残游记》,《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等,就有很强的社会性的鞭挞和隐喻,甚至常常是十分直露的。它们当中有的直接就是社会谴责小说。所以,用小说影射社会,达到劝谕的目的,这其实也是中国话本小说的一个传统,其中作者的思想逻辑框架相当清晰,而且几乎像突出的骨骼一样,触目地支撑着整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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