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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亡灵》(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3:52 来源:中国作家网 方国平

  “当时,我正在底弯道巷口,只觉得一阵阴风,迎面扑来,把我的矿帽都掀翻了,随即一阵沉沉的隆隆声。”煤矿技术员,现已71岁的韩德海说,“凭经验,我想,冒顶了,完了,上面还有5个人哪!”

  这天,是上海知青排长许海清的班。他们的作业面是离地表才50米左右刚过氧化层的边缘煤层,并不适合采掘。当时,为了节约资源,又时值冬季,团属各连急需煤取暖,任务紧急,矿部要求:必须抓紧时间抢煤。于是,许海清一行五人未等炮烟消散,就急忙顺着溜煤口到了掌子面,不幸,就遇到了大冒顶。

  “他们死得很惨。”老韩回忆道,“许海清堵在溜煤眼儿里,被活活憋死,两根肋骨深深地插进了肺里。童小和被两块巨石夹住,人成弓型蹲在两石中间,头被夹住并劈掉了一半。杨震华最惨,全身被压扁,肢体粉碎,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唯有北京门头沟知青闫金泉和本地职工杨伯祥幸免。闫金泉脱险,杨伯祥被石头压断两指头重伤,后被海宁知青朱忠发冒死救出。”

  12月27日,在42团团部朝阳礼堂为死难者开了追悼会。接到噩耗的家属们分别从上海和硖石赶来。团部追认许海清为中共党员,童小和与杨震华为共青团员。限于当时的条件,家属们只领到了一百多元钱和一些豆油瓜子。随后,即冒严寒返回。

  三人遗体没有火化,集体安葬于朝阳西山墓地。

  三十多年过去了,风吹草低,日晒雨淋,有谁给他们上过坟?烧过香?

  风霜雨雪,日久天长,他们的坟墓渐渐隐没在莽莽荒野中。谁能知道,他们的坟茔在西山的哪个角?哪片地?

  茫茫西山,荒冢何处?

  他的遗像旁有一支竹笛

  1997年秋天,我和妻在海宁知青王建初引领下,找到了杨震华的家。在硖石镇临河桥西的一条弄堂里,一排普通的江南民居,在尽头的一间平房,见到了年迈的杨母。

  在堂屋,杨震华的遗像挂在墙正中。他身穿棉军装,戴着狗皮帽,有一张英俊而秀气的脸,微笑着默默地看着我们。像旁边挂着一支竹笛,那是他的心爱之物。我1969年10月调到煤矿,他70年支边直接分到我班,跟着我在矿井下出生入死。72年,我调到团部中学任教,他仍在井下作业直到殉难。我熟悉他。闲时,他喜欢吹吹笛子,江南小调如紫竹调呀,很婉转。不多言语,眼很好看,脸上总有一丝笑容,淡淡的,给人亲切甜蜜的样子。

  和杨母一提震华,顷刻间,老人家老泪纵横,一片凄然。她曾到当地民政局要求,把她儿子追认为烈士。告知,这是安全事故,不能追认。杨母一共两个孩子,儿子死了,只剩一女。谈及生活,凄凄惨惨戚戚。丈夫早亡,儿子又走了,全靠女儿女婿照顾,他们很孝顺。言语间,凄苦的脸上浮起一丝宽慰。

  告别杨母,我和妻心情沉重。震华曾是我班的战士,正值青春年少,应该孝敬父母的时候却殉难了。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心中怅然。后来听说,杨母早几年去世了。这些年,硖石市政建设翻天覆地,日新月异,临河老屋不知还在不在?主人又是谁?

  他们三人的墓是并排的

  要给他们三人建墓,首先,要找到三十几年前的墓。漠漠西山,他们的墓在哪儿呢?

  我只能和老韩商量。老韩是煤矿留在场部的唯一老人了。他虽是当时矿难的亲历者,但他没有参与三人的安葬。从技术和安全角度,他曾劝阻许海清不要急于上掌子面,起码要等到炮烟散去之后。遗憾的是,许等五人急于想完成任务,不听劝阻,终遭不测。老韩一脸唏嘘,充满内疚:“当时如果力劝,惨祸就不会发生了。”

  “把他们的墓找到,好好的重新修一下,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告慰他们的战友和亲人,同时也告慰我们自己,我们的心也由此平静些。”我劝慰着老韩。

  “李永国可能会知道他们墓的位置,”老韩突然从自责中醒来,“他也是煤矿老人了,现在煤矿留守。据说,他连襟的墓就在他们墓的旁边,不妨找李问一下。”

  我很兴奋,觉得希望很大,因为我认识李永国,他连襟也曾是我教过的学生。

  然而,不久老韩告知,李永国那儿靠不住。我很失望。到哪儿去找他们呢?

  就在《耕耘》雕塑落成的前几天,妻与学生潘建闻此消息,亦受我委托,到西山寻找他们的坟墓。时值初秋,墓地荒草茂盛,过人膝盖,大大小小的坟茔全湮没在漫漫荒草之中。望着乱坟纵横的西山墓地,两人徒劳而返。

  “整个墓地,有碑有记号的不多,大多数墓没碑没名,根本无法辨认。几十年没有人光顾的坟墓,即使当年有碑记,到现在也被风雨吹打得无影无踪了。野兔和黄鼠狼倒碰到几只,见到人,一溜烟儿跑了。”妻感叹道:“如今,可怜他们已成孤魂野鬼了!”

  “其实,在西山,还有不少知青墓也无法找到了。”她接着说,“一连的天津女知青李建建,因她的一封恋爱信在全连公开,承受不了极大的压力,在冬天的一个早上,在柳毛村的一口水井里自杀了。连指导员陈美林亲自处理了她的后事,葬在西山。然而,当陈美林晚年受李建建父亲之托想去迁坟的时候,跑遍西山,哪有李墓的踪影?”

  听着妻的叙说,我黯然神伤。难道真的找不到他们了吗?

  2010年5月下旬的一天,我和滕亚林为农场场史陈列馆又来到了857。当天,老韩兴奋地告知我,西山守墓人老杨知道矿难3人墓的位置。我一下振奋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第二天清晨,孙文宏场长、彭征江书记、滕亚林教授、老韩和我一行5人来到了西山墓地。

  墓地在朝阳西面2公里左右的高地上,说是“山”,其实只是个高岗子。四周开阔平坦,视野辽阔,荒草萋萋,绿树繁茂。绕行到墓地的东侧,车就不能前行了。墓地里没有路,连一条人践踏的小路也没有。在荒草丛中,在稀疏的四五棵松树环绕中间,依稀辨认出并列着的3人墓的模糊轮廓。“整个墓区,只有这三个墓是并排着的,”守墓人说,“你们看,东面第一个棺墓稍高些,棺木没有完全塌,应是许海清的,他是排长,领头的,接着是童小和与杨震华。”大家没有表示疑义。我当即拍下了照片,做好了方位记录,并摄下了我们5人在墓地的行迹。

  农场决定由韩德海具体操办建墓,老韩欣然受命。从墓地出来,韩、滕和我即到杨岗乡石料场选购墓石。

  一块长2米、宽0.7米、高1.2米的花岗石赫然躺在我们眼前,好像上帝已经安排好了的。这块巨石可一分为三,碑与棺盖俱有,不多不少,浑然天成。3人大喜:做善事,老天也开眼啊!此石当即拿下,并拟定7月10日左右完成建墓。

  许海清,1949年生人

  墓找到了。我和老韩分工,他负责墓地设计和施工,我负责墓碑文字。

  问题接踵而来。他们3人,来自何处何校?何时来兵团?出生年月日呢?他们家在哪儿?还有亲属吗?能否搞到每个人的照片?

  我和许海清都是1968年8月9日从上海第一批来兵团的。刚开始,我分配在42团21连,他在20连。当时我俩就认识。我印象中,他是普陀区前锋中学66届初中毕业生。人很热情、爽朗,又很健谈。1969年5月,我带班赴二龙山抢修二抚国防公路,他不久奉调组建煤矿。10月,修路毕,我班整体调入煤矿。至今,我还保存着他和我及另二位战友在煤矿的合影照片。

  然而,他家在普陀区哪个新村却全然不知。据原煤矿副连长上海知青李继勇回忆,他去过许海清家,应在华强路铁路新村内。

  6月中旬的一个周日,我和妻到铁路新村居委会查询。居委干部一脸茫然。社区民警知道我俩来意后,出主意说:只要知道哪年离开上海,注销户口,就不难找到,但需要农场公安局开具介绍信。当日,我即和农场联系。很快,连同童小和的介绍信就传真到我手中。然而,令人失望的是,1968年的户籍档案多如牛毛,又未进入数字管理,要寻找他们,犹如大海捞针。再碰上上海世博会期间,派出所无暇顾及。后托人到石泉派出所查询,回答是1954年生人,显然不确。查询到此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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