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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之城:地球碎块》(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1日15: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慈欣、骆灵左等著

  “我在她家里养好了伤,带着希望回到京城里。然而你已经知道,等待着我的是怎样的物是人非。

  “后来,如同此前和此后的许多故事一样,我回到了那个小山村,娶了她。在那样的时代,入赘一户农家,并不是如何丢人的事情。我甚至感谢那一段在军中的生活,让我练就了一身力气,能够担负起田里的大部分活计,令在父亲辞世后便手足胼胝操劳家计的她卸下一部分沉重的担子。不,应该说,这副沉重的担子,我们共同分担。

  “时日流转,我们有了儿子,日子虽然辛苦,却仍旧和美。那个时候我原以为会永远忘记曾经熟记于心的那些书本,就这样留在她的身边过完一生,于是仍不免提心吊胆于徭役征兵之类的事情会将我们分开。然而,大明的官府没有做,或是没有来得及做到的事情,时间却抢先一步做到了。

  “十几年后的一个深夜里,小屋里烛光昏黄,我们的儿子已经沉沉入睡。她的目光再三抚摸着孩子细嫩的小脸,然后转向我,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走吧,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

  “她的面容已经不复年轻,眼角爬上细细纹路,肌肤亦失去了某些光泽。她说你瞒不了我,这些年来同床共枕,你连一根头发都不曾掉落,更不要说容貌改变。我知道不管你是什么,但你的心是好的,这么多年来你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都无可挑剔。但是你要我怎么办,要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我或许可以不在乎你究竟是什么,但是看看你这张脸,村里的人迟早也会起疑心,到那时他们会做出什么事,谁会知道。

  “那一刻有一大颗眼泪滑过她的面颊,落在孩子甜睡的面容上,无声无息,什么都不曾惊动。她说,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是我宁可要我的孩子从此没有父亲,也不能看着他因为一个不知来历的父亲的缘故,一辈子受别人的指指戳戳。

  “我想抬起手擦掉那滴眼泪,但是整条手臂乃至全身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包括她未曾出口的那些更深重的担忧。这些年来我的面容体格始终停留在我见到她的那个年纪,一无改变。看着她一日日缓慢地在风霜里老去,而我自己却始终年轻,我心里早也有隐秘的恐惧。然而在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该当如何应对的时候,她就意外地揭破了它,每个字都仿佛一闪惊雷击在我头顶。

  “我不知道,如她所说,我究竟是个‘什么’。但是我同样相当清楚,如果一直如此下去,发觉了这个秘密的村人必然不会如当年那般接纳我,而是必欲除我而后快。他们都是忠厚老实的人,然而在那样的年代里,对鬼怪的恐惧是和人的本性无关的。人对于未知事物的戒惧,其实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超乎他们自己的想象。一旦那样的事情真的发生,或许不单我自己不知落得个什么下场,就连她和孩子也势必要受到莫大牵连。

  “所以她说得对。我必须走。哪怕留下一个再拙劣的理由,也比留在这里等待人发现我的异常要来得聪明。

  “那个深夜我便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准备投入面前漫漫无止境的夜色,而并不知晓在视线消失的尽头能不能再寻觅到一个短暂的归宿。临出门前她最后一次亲手为我梳好头整理好衣着,仍然是一如以往十余年中的温柔手势。系好腰带上的结那一刻她轻轻在我胸前靠了片刻,没有眼泪。然而门板在身后分上的时候,静夜里我分明听到其后压抑的低泣。

  “然而我木然地向前走,再也不回头,任无声的痛苦在心中弥漫开来。然而它们甚至无法将我淹没,以此来终结它们自身。

  “我要活下去其实很简单,仿佛陌生客人般寄寓在我出生的这座城市的一角,我做着各种活计,已经并不以为苦。那些日子里我一直穿着她亲手为我缝制的那几身衣服,直到它们再也无法被我渐趋熟练的缝补连缀成原状。

  “很多年后,我仍旧想念她和孩子,想念那个朴素而温暖的家。虽然她告诫过我再也不要回去,但我仍旧在一次再也无法抑制的冲动之中踏上了去往小村的旅途。进村之前我把一顶大斗笠的檐压得低低的,除非刻意,无人能看清我的面容。

  “然后我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那所翻修过的泥墙青瓦的小屋门槛上,仍旧是朴素的荆钗布裙,满脸微笑的皱纹之间依约能寻觅到她往日的形貌。她怀里抱着一个手拿拨浪鼓的幼童,我注视那个孩子的面容,知道他该是我的孙儿。

  “那一刻数十年的光阴如同潮水般冲刷过我全身。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微笑抑或该流泪,唯有将斗笠的檐压得更低,沿着来路转身离开。

  “很多人老去,很多人长大,很多人出生。然而在这样生老病死的滔滔长河中,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不过是终于被无心的浪潮掀上河岸的一粒石子,从此便在相隔咫尺的岸上长久地停留,直至与河岸化为一体。

  “我想,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我可以陪走进我生命里的那些为数不多的人,一直走到他们人生的尽头。然而他们是否能够接受,在自己日渐老去的时候,身边的这张脸却永远这样年轻?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存在,对正常的人来说是不是较老去与死亡更为令人无奈的一种伤害。

  “况且还是在那样的年代。一个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人,对普通的民众来说,不是妖孽也是灾难。我应该庆幸是在帝国的中心生活,而非那些偏远的、巫风更为盛行泛滥的地方。所以,在知道了自己已经不再是人类之后,除了最基本的基于生活的交往,我尽量避免和任何人有着超出必要的瓜葛,过上十年左右便搬一次家,如同只出没在这座城市里的候鸟。这样,对他们好,对我,也好。”

  他叹了一口气:“即便是到了现在,也是如此。我可不想因为这种特异体质被抓去实验室里当做小白鼠,或者是被作为世界奇观用来作活人展览。”

  我盯着他看,终于谨慎而好奇地问:“你对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说出去?”

  他的回答很迅速而胸有成竹。“你是否相信还在未知之间。而没有凭证的话,要让他人相信更是难上加难,即便在目前这个追寻各种劲爆新闻的时代也是一样。况且”他耸了耸肩,寂定地笑,“我要对谁说,在什么时候说,毕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和你,并不相干。”

  The river it goes ever on

  Can heart keep pace rushing swollen 'tildawn?

  (流水它永不止息

  心是否能够一直蓬勃鼓动/直至黎明)

  “这样久的时日里,我早已见惯了人心的反复无常,不论他们是自觉的抑或不自觉。”他神色平静,不以为意地继续述说,并不介意我对他那句话的反应,“而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是在我终于抛却了自身的那些悲欢之后,有余暇将目光投向我身处其间的、正在碾压过大明最后岁月的滚滚历史车轮。那个时候,距离我出生的那一年,已经隔了将近二百年的光阴。

  “那是大明崇祯皇帝三年秋,八月癸亥日。换算过来,就是阴历八月十六。”沉静目光里泄露一丝遥远的叹息,仿佛正逆着流年烟水深溯而上。“那一天秋意未满,然而天却已经阴沉,有些冷风。京城的西市上,正血流满地,几乎全京城的百姓都拥到了这里,来观看一场令他们快意解恨的凌迟。

  “就在之前的一年中,大明王朝在山海关一线丧失了那样多的英勇战将。自崇祯二年十一月京师戒严之后,首先是山海关总兵官赵率教战死于遵化,不久后巡抚都御史王元雅、总兵朱国彦、推官何天球等也在遵化殉城。终于度过这一劫之后,在朝廷的催促之下,当世名将武经略满桂及前总兵官孙祖寿也都战殁于关前。

  “力挽狂澜,挽救了大明王朝的是一个名叫袁崇焕的人。甚至在他被下狱之后,他的一纸书信仍然能够劝回心怀不平、已经出关投降清朝的部将。然而他的血汗与忠诚,换来的却是在保卫京师之后,不过十天时间便颁下的逮捕诏令。在另外的八个多月后,他再度被经同一只手签发的诏书绑赴西市。

  “那些京城里的百姓围观他们曾经的英雄一寸寸地死去,认为长吟着‘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的他,到死都是一个故作姿态的叛徒。他们从袖子里摸出为数不多的铜钱争相购买他刚刚被割下的血肉,只是为了亲自咬上一口,发泄胸中被那一道圣旨、满城传言煽动起来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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