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之城：地球碎块》(12)

　　所以，一如他在那个傍晚对我所说的一般，他终究选择了离开这座城市，开始了一段不知尽头在何方的漂泊。而这篇漫长的文字，便是他对此前种种的一次告别。他用文字梳理自己的遥远过往，将之凝定在身后的光阴中，而后便以飘然的姿态转身而去，一任这些故事散落在蓟门的深秋里。

　　窗外夜色已深，冷风里传来隐隐的爆竹声响，时而一闪烟花自高楼后冲上天际，金红翠绿曳出满空流光溢彩。虽然犹未至除夕，然而烟花爆竹的禁令解除了没有几年，北京的人们压抑了十数年，此刻仍处在相当的兴奋之下，又早已争先恐后地囤积下了无数货色，有性急的等不及年三十，此刻便已经开始燃放起来。而到了第二天早上，大街小巷里遍地的红绿纸屑又会为这座城市平添几分喜庆民俗的色彩，虽然屡经建设之后，它的面目早已不复原本孕育这风俗的古老氛围。

　　再度将目光落回密密排布着方块黑字的白色屏幕上，我缓慢地移动鼠标，熟悉的光标掠过白色的虚拟纸页，掠过承载了一段传奇的那些文字，缓缓向右上角移动。

　　我们早都已经成为在都市丛林里漂泊的人，只是一些人的漂泊要比另一些人的漫长。我不知道自己的足迹是否已经止步于这座占据了我整个青春时代的城市，也并不会好奇，那个名为令升的男子，此刻身在哪里，又将去向何方。因为我们原本便属于不同的时光，不同的生命。

　　我知道，这部自传体的书稿并不会出版，我想他也同样知道这一点。我无心中成了他的一个可有可无的见证者，而这篇文档，或许也可以成为他对我同样可有可无的交代。

　　于他而言，我不过是一个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走进他生命中的倾听者，他于我的意义，最终也不过是一个曾经的作者。他会将这部稿子寄给我，或许只是在完成某种仪式，自几年前那个秋日里的讲述之后，为这次告别画下的，最终的句点。

　　终于，我点击了右上角红色的小叉。

　　桂花茶

　　文/贾茜

　　不到三平方米的驾驶室，手边有六十个旋钮，十二个指示灯按钮，二百八十八个保险开关，眼前是黑暗阴沉的地下隧道。有光闪过，便是脑子与手要开始动起来的时候。他知道那些白光是凡客的广告，上面有韩寒和王珞丹叫卖二十九元一件的T恤；也有格兰仕的广告，巩俐在吃着法国铁塔或者希腊神殿不过那些是强奸乘客头脑用的，他要看的，是指示灯，然后将车子停稳。他的技术不错，基本一次到位。当然有时候他也觉得，像地铁八号线那样经常停错了位再往回倒一点来对准车门，也挺可爱的，他看到过女孩子看着车门重新对准后忍不住笑出来的场景。

　　“列车即将进站，本次列车为六节车厢，终点站花木路”千篇一律的报站声嗡嗡地响起，他也闪出了驾驶室，观察着上下车的乘客，无惊无险没人玩末秒穿梭，所有车门正常关闭，他用手前后一指，再次回到驾驶室中，启动列车离站。

　　穿越过两分钟的黑暗，再次警醒，提起精神来刹车、按钮、检查。他有不好的习惯，每一次进入黑暗时，都会不自觉地放松，有些放空，直到快再次进站才会再次绷紧神经。但每一站之间间隙很短，这样其实很难受。就像晕车的感觉，心会放松、收紧，舒服几秒，难受几十秒。

　　所以有时他也会羡慕坐在车厢里的乘客，他们付出了四块或六块的地铁票钱，在列车前进的过程中安稳地盘算或休养着，同时肆意地在这个场所中表达着自己的忙碌与不耐。他们之中的百分之五十手中拿着手机或MP4，也有看纸制书的；百分之二十的人努力在睡；百分之二十的人在努力让自己站得宽松点，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在神游物外而所有人都面无表情，这便是早高峰时期的地铁车厢。不过现在已经是晚上接近末班的时间，他的这一趟车上已经空了许多，车厢里的乘客也更加东倒西歪。他则依旧在一个人的驾驶室里气喘吁吁地和自己的不良习惯作斗争，这两天刚从医院出来，这种不适应愈加被放大。有时候一号线上次的擦边事故，也会凑热闹一样在自己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放，他知道，如果自己忘了这个按钮，又或者搞错了那条路线，最终也会畅快地和对面的车撞上只是居然一次都没有发生过。他依旧只是在狭窄的驾驶室里像流水线工人一样动作着，在漫长的一个人的黑暗中，没事可以练练自己的歌喉。

　　嘿，前面又有人被夹了。车门再次打开，过了十秒再关上，他也看到乘务员挥舞了绿旗，摇摇头进了驾驶室。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来挑战自动关门时间，他们觉得自己是动画人物，可以一个瞬间在最后一秒瞬移到车厢内，然后就被夹了。他这样想着，又看了看表，离下班时间，大概还有一个小时。

　　他开了最后一班车停好，时间已经过了一点，稍微松了一口气。待会儿耗到五点再开，现在可以休息休息。好几个同事也都在那边挨时间，看到他，便关心一句：

　　“你请了那么久的病假，今天第一天上班，养好了没？看你脸色还是有点差。”

　　“没事情的，不会影响工作。”

　　他随口对关心他的同事笑了笑，然后大家继续热热闹闹的话题：

　　“听说你班上今天又有人被夹脑袋了？”

　　“呃，是哦，还是个女孩子来。”

　　“哈哈哈，听小高说把她解救下来以后，姑娘脸通红的，都快哭了，你们二号线真欺负人啊。”

　　“那是运气好，你夹个阿姨试试，绝对要哭的是小高。上次那个，我靠，那么厚脸皮，没把我车门夹坏我要烧高香了哦。”

　　“怕什么，门坏了侬也挂帘子跑好了。上次北京地铁格则《北京地铁一号线车门被挤坏

　　司机应急敞门挂帘跑》啊？看到没！哈哈哈”

　　他也笑了，嘴咧了很久。累了也不想抚平它，依旧笑着。他懒得把笑意从脸上拿下来，拿下来再装回去很累，不如一直挂着，看到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自自然然地祭出笑脸，起码确保保持自己是一个正常人的形态。

　　“其实二号线多好，龙阳路到张江高科那一段，眼前有的是绿树蓝天，七号线是全程黑暗，一个深呼吸的机会也没有。”他这么想着，又想到今天是中秋节，突然按捺不住，很想看看月亮，于是跟同事说要出去买东西，也不管富锦路地铁总站附近最近的便利店怕是要二里地开外，就这么走了出来。抬头看看明晃晃的月亮，突然心情不错，想起医生说，病也要保持锻炼，让身体累一累，把脑子空一空恢复的会更好。于是决定跑一圈，目标就是便利店好了。

　　今天的空气，好像有点不一样似乎是桂花开了。这条路很空旷，慢慢跑了一段，转弯处似乎嗅到香气，突然觉得心跳从没那么快过。他诧异地放慢了脚步，忍不住朝路边看过去，他从来不知道这里有种桂花树。昏黄的路灯下，桂花树没看见，却看见一个白乎乎的影子，蹲在路边。似乎知道他看了过来，于是也抬头，冲他笑了笑。真漂亮啊，这白裙子也真好看。他又下意识地往她的手指上看了看，还好，没有夹着香烟。不知为什么，这样又漂亮又独立的女孩子，总是会很肆意地点上香烟。还好，今天的没有。他停了下来，可是想想好像没有什么要做的，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又拔腿准备跑。

　　但是她却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朝他问了一句：

　　“附近的全家到底是在哪里啊？”

　　他们站的距离不远不近，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可以戳到他心跳的间隙里。

　　这里离便利店已经很近了，他带着她再转一个弯就到了。他买了几串关东煮，看她来来回回在饮料柜前转了半天，他的串子都吃完了，她还没选定，又抬头问他：“你知道有一种桂花茶吗？”

　　“桂花茶？”他狐疑地看向售货阿姨，阿姨耳朵灵的来：“什么桂花茶？没有没有，侬要买，那边有什么柚子茶啊红枣茶，哪里有什么桂花茶。我们这里从来不卖的。”她只好抱歉地冲他笑笑，什么也没买，转身出门了。

　　他跟在后面，觉得好像没他什么事了，想离开。她又转过身来，还是什么也没说，又笑了笑。

　　“你喜欢喝桂花茶，下次去我家。”于是他忍不住逗一下她。

　　“你家有？是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