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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之城:地球碎块》(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1日15: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慈欣、骆灵左等著

  终于从液晶显示器前抬起头之时,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了,高楼上远远近近的灯火在夜幕下洒开一片边缘整齐的明亮的黄色方块。从所在的十一层楼上望去,正好见到不远处横架空际的天宁寺立交桥,两行金红路灯的光芒仿佛直伸向夜色的尽头,桥上大小车辆川流不息,车灯明灭如同一条流动的光带,与桥下街道两旁建筑上幻彩浮光的七色霓虹相映,好一派车水马龙的盛况。

  而再向西望,数百颗明亮灯泡,在因遍地灯火而呈现暗红色的夜空里勾勒出高大建筑物的轮廓。不同于北边不远处长安街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建筑,那是一座古代的城楼,孤零零地突兀耸立在周遭的繁华夜景之下,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看去,就连鸱吻飞檐的形状亦都一清二楚,夜幕里若单看这一处,也颇能觉得几分端严大气。

  那是老北京城西便门的城楼,我前几年大学本科毕业刚来这里工作的时候,一时好奇,还抽了个中午专门步行过去看看。独自漫步在空无一人的城楼之上,犹能看到南边一带裸露的破碎灰砖,想必是拆毁城垣之时留下的痕迹。眼前的建筑物上朱漆木牌高悬敌楼二字,犹可想见当日的威严气象,然而空荡荡的雉堞箭眼与深深闭锁的窗扇门扉,都昭示着,这已经是一座被历史湮没的、死去的遗迹。

  每个夏天的夜晚,当空气中方自退却了些微暑热的时候,城头上便会有灯火亮起,和我们编辑部的窗户遥遥相望。隔着浅黑色的空气和金红路灯光亮,隐约可见喧嚣来去的人影。这一带绿地,连同突兀于其上的城楼,已经被例行地充作夏日啤酒节的场所,供近旁的居民消磨漫漫长夜。不知道数百年前在这城墙上下血战的人们知道,又会作何感想。

  北京从来都是一座节奏极快的都市。在这里上了四年大学又工作了若干年,逢年过节回到遥远的家乡之时,永远觉得家里的生活悠闲得一塌糊涂。

  几个同事大多是北京人,下了班通常各自回家,或是去赴朋友的应酬。我由于只在这附近租住了一间十余平方米的平房,原本的女友也因毕业而各自分飞,左右回去无事,便养成了在办公室加班的习惯。说是加班,其实也不过是利用这里的方便网络,在各种网站上左看右看罢了,看稿子的时候不是没有,只是不多。

  不过今晚倒真是货真价实的加班。自从下午打开邮箱,发现里面一封来自熟悉地址的邮件之后,我便保持着这个专注阅读的姿态坐在电脑前长久不曾动窝。屏幕上大块方正的空白颜色里,一行行整齐的宋体字密密排列,随着鼠标滚轮在视野中流泻下去。最终,在因长久注视荧屏而枯涩的眼里,竟然有几分灰暗的刺目。

  这正是我对这篇文字的心情。这是一部描写明朝末期直至清乾隆年间北京城的历史小说,我还只看了明代的部分。浅灰色天空下红墙黄瓦的古城,气氛平静而压抑,仿佛遥远的山海关外,那些金戈铁马扬起的烟尘久已随着南下的坚硬长风侵入了这已长久安宁,坚固却最终不堪一击的城垣——明王朝的心脏。在这座城市里,尘埃里的人们各自低下头,谨慎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却不知道,他们所无从忧虑的那片风雨飘摇的天空,哪一日才会再度被血色与火光染成殷红。

  小说的主角是一户姓佘的人家,他们如常人般在街巷里生存,守护着一小方毫不起眼的墓地。而在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那方小小的泥土之下,埋葬的是一颗怎样铁骨铮铮的高贵头颅。

  是一篇相当好的文稿,然而此刻我却已经没有再看下去的心情。拨通了一个算得上熟悉的号码,等待着在三四声铃响之后的那个温和声音。

  Goin' with the silver flow

  of river wide with current deep and slow

  (沿银色水流而下

  宽广的河流平缓深邃)

  我是在网上发掘出令升这个作者的。他在百度空间上开一个博客,背景不是什么绚丽图画,却只是一片蒙蒙的浅灰,于是标题的位置“蓟门烟树”四个加粗宋体的黑字分外显眼。我一日在网上闲逛,不经意通过各种链接刷到那里之时,博客空间里已经满满地有上百篇文章,都与明清两代相关,偶尔兼及近代。内容或者是漫谈历史文化,口吻闲淡不失风趣,偶尔有一两句绵里藏针般的讽评;或者是更为严谨的考证,赋税货币军制之类。无数资料细细罗列,一眼望去便顿生景仰之情。

  然而最多的却是小说。中短篇甚至长篇,一个个粗黑体的标题整齐地排列在那片淡灰之上。他的故事里很少以那些帝王将相的辉煌与殒没为主题,而是将笔触转向宫墙之外,巷陌之中,写着升斗小民们普普通通的悲欢。在那些浅淡却深刻的悲欢离合之中,隐然间却有一整个时代的气象扑面而来,宏大的或是逼仄的,极尽所能的繁华之中却掩不住日渐明显的衰败,一如在明清两代走向终结的古代社会。

  令升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很多人已经不知道这个笔名的意义,还好久未使用的专业知识仍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提醒着我,这是晋代史学家,以及志怪小说家干宝的字。我并不知道他选择这两个字当笔名是刻意抑或偶然,因为一眼看去,他所涉及的范围,和以上两者都相去甚远。

  这是个没有手机的人。然而行内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都知道,有什么事情要找他的话,只需要点开MSN上那个永远是灰色的头像,细细留言就好。然后便会在至多一天之内收获一条简短的回音,简洁清爽笃定,从没有刻意逃避之嫌。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是个从不拖稿的人。短篇也好,长篇也好,专栏也好,从来都是早早地便交到我手上。甚至是临时起意向他索要什么文章几天内急用,他都能在本就很紧张的最后期限前一日将稿件发到我的邮箱。

  他的文字并不如何华丽多姿,然而遣词用句却是罕见地老到,平易流畅的字里行间透着淡淡的暖意。仿佛冬日午后阳光下白瓷杯里的一杯热茶,只消轻轻笼在手中,那宜人的温度便一直熨贴到心底去。

  而最重要的是,在阅读他的文字时,总感觉有漫漫今古黄埃扑面而来。多少次坐在电脑前,我看着他极尽细致地描述这座灰色的古城,明代的简洁整饬或是清代那带着土味的平实。他的文字里永远弥散着巷陌间弥散的尘埃与微弱明亮的光芒,那笔触竟然近乎温情脉脉,一字字读过去,仿佛有只小手在心里轻轻挠着,说不出的柔软。即便有悲凉,用那样的口吻絮絮道出,却也都是平平淡淡的,满蕴辛酸的温柔,咫尺天涯的慰藉,平凡隐忍中尚蕴一抹希望。

  他是我的一个主力作者,然而工作上的交道之外,我对他的其余印象却少得近乎可怜。我只知道他住在城西一带,红墙黄瓦的皇城根左近,曲曲折折的铅灰色胡同里。

  近一个世纪以来,连番改造,旧时的皇城脚下早已起了无数高楼,天安门、前门楼子,连同左近的人民大会堂之类建国初期的建筑,也久已算不得高大,若不是天安门广场的阔弘开大,恐怕这里也早已被东西长安街上的那些高楼淹没。至于南长街南池子这样的小街更是毫不起眼,高大漆色剥落的一扇扇木质门扉,前面是两行槐杨树,其后都掩映着一方小小院落,或是整齐的四合院,或者只是房屋密集小径曲折的大杂院,其中蕴藉的生活,或许正和他笔下的差相仿佛。

  以前,为了谈一些稿子,我曾经和他通过不少次电话,网上的交谈也有一些。不过他似乎更加偏爱电话,据他自己解释,还是觉得那样的口耳交谈更为亲切而有效率。他长年在线却一向隐身,我初时找他,总是发过一条消息却要过许久才有回音,略带歉意地解释说在看书或者敲字,来不及反应。后来渐渐熟了,我亦知道他不爱手打字聊天,通常便会将要说的东西悉数发过去,而后等着他在几个甚至十几个小时后看到,自行斟酌之后再给我回答。如果是要紧的事情,便索性一个电话打过去,他一般会在响第三声或是四声的时候接起来,若是过了第四声,我便可以索性挂断,知道他并不在房内,许是到什么地方散步去了,过些时候再打便好。

  他仿佛并不是爱多话的人,然而如果谈得兴发,或许也能滔滔不绝。他的声音温温和和,语声轻而缓慢,透着一股斯文。电话里听不出他的年纪,因为他声音虽不失清朗,然而那不论何时都彬彬有礼不紧不慢的劲头,却仿佛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做派。或许这种慢声细语,便是老人们所谓的有礼好修养吧。数百年天子脚下,老北京人最是讲求各种礼数,纵然到了现在,仍有些东西流传下来。

  曾经要登他一篇访谈,叫他传一张自己满意的照片过来,然而一向爽快的他却莫名其妙地找了种种理由推辞,最终只得作罢,上了另外一位写手的访谈。但这一次,我却不想再让他有机会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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