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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之城:地球碎块》(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1日15: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慈欣、骆灵左等著

  “仿佛再也没有人记得,就在一年前那个天昏地暗的冬天,正是他们此刻唾骂不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这个广东蛮子,挥军以两昼夜急驰三百余里,仅凭借九千士兵与皇太极的十多万大军对阵于广渠门外。当日,他以一个文官的身份,亲披甲胄,临阵督战,已然抛却了在宁远督师之时的儒将风范,而唯其如此,才再度激发了部下士兵的血性,临敌无不奋勇,一刀一枪,都是以一当十的姿态,无人后退半步。

  “纵然如此,却没有人识破那样拙劣的反间计。而能够识破的人,多半也随着他一起死去。有一位姓佘的义士冒死盗下了他被高悬示众的头颅,偷偷埋葬在自己家的院内。那是这位枉死的英雄仅存的躯体。其余的部分,都早已经被包含恨意的刀斧甚至齿牙碎磔成齑粉,散落在他曾拼死保卫的土地,骨血无存。”

  吐出最后四个平淡却惊心动魄的字,他栗色的眼里有沉沉的叹息。“我新写的那部小说,其实便是从这一段历史而来。佘家的后人一直守护着他们督师的墓地,直到今天。现在广渠门内东花市斜街52号,仍然有袁崇焕的墓园。

  “我曾和佘家的一位后人有些交往。那是在清代乾隆年间,一部清世宗实录的刊行终于为这位明朝的臣子洗清了冤屈,令他的坟墓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展露在天光之下,容我这样的人去奉上一束香火。然而那一刻距离他的死亡,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守墓的佘氏家族也已经传了七代。然而讽刺的是,为他平反的是当年他拼死抵抗的满清人,他所守护的明代百姓却亲手将他撕成了碎片。

  “而在那血红色的一天,看着这样曾经对他和他的兵将欢呼但如今却满腔愤怒的人群,曾经身为一个读书人的我,终于开始轻微地怀疑。在土木堡之变后保卫了京师的于谦终于被复辟的英宗皇帝处死,那时候我还年轻,看不清其后的种种因果。然而,在亲眼看到袁崇焕也不得善终之后,我不禁模模糊糊地想问:这样的作为,在过去和现在的历史上已经上演了无数次,而在未来,它是否仍将不断持续?

  “不过在那时我仍旧无法判别。后来,李自成进了北京,不久后又是在那时还被称为鞑子的满清人。而我虽然仍记得两百年前在军中练出的武艺,却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拿起刀枪抵御。因为看起来,当时新建立的朝廷,比起原本那个,似乎还要好上少许。不过长久看来,却也未必尽然。

  “满人以少数民族的身份入主中原。因为是少数,才会在国初励精图治夕惕朝乾,也正因为是少数,才会刻意残酷地从无意的文字里追寻一切蛛丝马迹,酿成大狱。面对大明丰盛得近乎腐败的金粉繁华,他们既为击败了这样一个朝代而自傲,却又难免在文化上感到自卑,于是唯有以严苛的手段压制前朝的读书人,竟成了一代之风气。

  “某次我在北大旁听一门宋元文学史的课程,那位恂恂儒雅的教授曾经以略微好笑的口吻对学生们说:我真不知道你们有些人为什么那么向往清朝。你们去看看黄景仁的诗,仔细体会一下里面蕴含的那种无奈和悲凉,然后你们再认真想想,自己究竟愿不愿意生活在那样压抑的一个时代?

  “而我当时,确乎很想击案叫好。虽然那时我并不以读书人的身份自居,但也能够体会到弥散在周遭的那种文化高压。”那一刻他的眼里再度露出近乎嘲讽的光芒,“然而,纵然剃头易服,大兴文字狱,在表面上维持着征服者的骄傲,最终被那样近乎腐败文明的征服乃至腐化的,却仍是这些征服者们。

  “说得好听些,这当然也可以说是中原千百年文化的最终胜利,然而在那个日趋朽烂的时代,无论从名义上还是实际上,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却相伴着堕落下去,终于在广大凶险的世界面前抬不起头来。

  “在明清更迭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有何意义。但是在西方终于用坚船利炮轰开了闭锁一百四十年的国门之时,我却明白自己确实需要做一些事情,虽然长久看来也不过是徒劳无益。我曾经在谢庄参与过冯婉贞父女抗击英法军队的战斗,也曾经进入恭亲王奕忻设立的同文馆,而此后将近半个世纪的兵荒马乱中,我也一直留在这座城市里,不曾离开。直到今天。

  “我曾经是个读书人,此后虽然放弃了这个身份,却也不曾放弃读书的习惯。而到了现在,我的一个想法便是,像以往的许多人那样,将自己数百年来在这座城市里的所见所闻通通写下来。不过,他们写同时之事,还可以说是真实纪闻,但此刻我写出来的,就只有托名小说了。”

  他摇了摇头,不经意地看向桌上那台仍旧反复播放着名为Current的歌曲。窗外渐渐迫近的暮色里,一片发黄的藤叶打着旋无声飘落。

  隔了许久他才再度开口:“在这里住了这样久的岁月,我对这座古老而历久弥新的城市,确乎是应当有着偏爱的。我看着她的历史一页页掀过,平静安宁或者兵荒马乱的年月,每一段光阴都漫长得如同永远,然而一旦到了被打破的那刻,却又如水泡般迅速破灭消隐,在更新更近的那段历史里面,绝少还能留存过往的痕迹。当老一代人渐渐在白发萧疏中逝去,新一代的人们很少能够记得,属于他们父祖辈的那些特定的记忆,就这样,一代代彼此更替。

  “现在的人们说那是不可逾越和挽回的代沟。或许在不过百年的生命中看去,确实如此。百岁光阴七十者稀,专注于自身的生活尚且嫌时日苦短,何谈再去深入地理解他人曾经的生活?所以许许多多原本便生长在这皇城根下,尘埃之中的故事,就那样被历史的烟尘埋灭,直到再也无人能够提起。

  “你知道,我活了那样久的时日,在我眼中,时间的巨大威力极尽细微的日渐显露,我看到它吞灭一切过往的辉煌与荒凉,又在尚未落定尘烟的废墟之上重建起新的时代,新的荒凉与辉煌。尤其是近百年来,那样的代谢几乎超越了我的想象,几乎每十年之间,便是一场全新的日新月异。有些时代,甚至来不及展现它们自己,便已如流星般隐没无迹。

  “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用这样一个笔名。我经历了,并即将经历漫长的历史,而这样的我的存在,本身又近乎志怪传奇。从前阅读那些死而复生乃至长生不老的故事,总觉得不过是怪力乱神,于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便愈发有反讽的味道。

  “而事实上,这样流水般层层湮没的岁月,有时甚至令我恐惧。我曾经想过的那种朝作暮息,安稳平淡的生活,这座城市早已给不了我。但是我仍旧近乎固执地停留在这里,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我应该去做一次漫长的旅行了,去看看这个我熟悉却陌生的世界。”

  终于,他叹了一口气,再度沉默下来,将目光投向窗外。狭小安宁的灰色院落之上,远远近近矗立的高楼刺破那一方四角的天空,仿佛印证着他的话语:久已在岁月里悄然改变的这座城市,以及那些散落在流水光阴里再也不可得见的记忆。

  唯有银灰色的戴尔笔记本里,清亮的女声仍然反复吟唱着:

  The heart has its secret current deep andwithout guide

  To find out where they will lead I take theplunge eyes wide

  

  这两句的曲调悠扬高远,正是歌曲的高潮部分,仿佛此前随着漫漫无止息的流水与风声所积淀下来的淡淡悲伤,悉数随着再度展开的翅翼随风而去,眼前天高地广,留下的只是对此刻深邃情绪的无尽延展,以及对再一次的旅程的明亮期冀。

  然而在那样仿佛涤荡了人心的歌声里,我却同样地默默无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知是由于他的讲述还是自己的想象,心里充盈着混乱的图景。

  令升安静地看着我发呆的样子,许久,忽然微笑。“你看,这些东西如果写出来,该是一个多么好的故事?”栗色的眼睛里有近乎活泼的闪亮笑意,略带狡黠地锁定了我的眼睛。“是我最新的构思,这一次左右闲着,正好说给你听。”

  我看着他带笑的眼神,心中有失落的情绪瞬息涌起,却不知道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是自觉受到戏弄的恼火。不过平心而论,我自然更愿意相信,他讲述的一切只是个故事,这样便不会打破我原本自以为是的、这个世间的人们固有的生活与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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