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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之城:地球碎块》(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1日15: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慈欣、骆灵左等著

  简短几句话说明来意,然而还未容我长篇大论地讲述这篇访谈对于他的名气提升与接下来的出版的意义好处,他便意外地应了下来。我大喜,立刻趁热打铁地建议便约在这几天,最好是见个面。反正问题大多是现成的,我也还想着是不是最好能够弄到一张照片。见他并不置可否,便想约在五道口的雕刻时光,名字既切合,一眼看去又颇可以讨这一代年轻读者的喜欢。

  “雕刻时光?”他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不起尘埃,“我知道那几家店面,是很精致的地方。不过,我不大喜欢这种精致得近乎刻意的小店。放在任何一个城市,都处之皆准,骨子里仍然抹不掉现代都市的那股子风尘气,或许,年轻人才更会喜欢吧。”

  而在我正思索着这几句评论,寻思如何回答之时,他又加上了一句,仿佛浅淡的感慨:

  “何况,这个名字太坚硬了。每个年轻的人都想要雕刻眼前的光阴,然而在蓦然回首之际终于会发现,被光阴雕刻销磨的,是自己。”

  Now I shake off weariness

  And go to meet what I can't guess

  (现在我抛却了不安

  前去面对无法猜测的未来)

  于是在两天后一个尚且晴暖的秋日里,我踏上了后海的银锭桥。

  从西二环边的蜗居步行一刻钟,在西便门乘上823路公交车,在半道上照例经历了西四路口等待左转的漫长堵车之后,终于转上了平安大街。这条漫长宽阔的灰色街道近十年来重新翻修过,两旁大多是明清风格的建筑,一色的灰墙灰瓦朱红楹柱,平易、朴质、安然。然而衬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与远处的高楼,却显出几分刻意雕琢的感觉。

  在北海后门下车,马路对面便是荷花市场的牌坊和什刹海的碧色水面,一路走去,都是小而精致的酒吧,甲丁坊蓝莲花天水盈池欲望城市,乃至前海北沿的滴水藏海朝酒晚舞之类,种种精心装修张扬着迥异的风情,在秋日暖阳里明媚而妖娆。

  这是近年来北京最为繁丽的酒吧区之一,亦是北京夜晚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打着老北京风景的牌子,交织什刹海的盎然古意。每至夏日夜晚,温热的浅黑色空气里浮沉的皆是灯红酒绿,加上湖上半钩弦月、一池彩舟、点点浮灯,便是那万千灯影里纷拂如梦的华靡气象。

  然而在深秋的白天,这里却还称得上宁静。阳光连着飘落的柳叶懒洋洋地铺在水面上,头上的天空是近年来《北京晚报》每年都要用黑字大标题渲染几番的空气治理的成果,呈现一种极鲜艳的宝石蓝。在银锭桥头向西方望去,竟然能够隐约见到远处的一抹黛色西山。“银锭观山”本是燕京八景之一,然而随着空气污染的加重,早已罕能望见,只是不知道倘若这样的景致再度重现,会不会也被当做成果之一。

  在烟袋斜街西面一条小小的巷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令升。淡灰色竹布的立领衫,同样材质的宽裤,带几分淡淡的古意,在我的印象里,这多半是大学里一些人文学科的老先生们才会中意的服装。然而令升的相貌不过三十岁上下,这未免令我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是个颇有几分清秀的青年男子。半长的黑发柔顺地纷拂在额前耳畔,瞳孔的颜色略微浅淡,是近乎栗色的温润,映着阳光有一点微微的光亮。丝缕笑影便仿佛自那一点漫溢而出,散入宁静容色里,化为温暖而好看的微笑,看来颇有几分可亲。

  他租住的这间小院并不是被人们称为北京特色,近年来卖到数百万甚至上千万人民币一套的四合院,而只是个不规则的院落,三两间低矮平房。院心一株枝叶繁盛的大槐树已转了秋黄,在正午阳光照耀之下,丛丛簇簇的椭圆形小叶片明亮而温暖,仿佛有柔和的光自叶脉深处透出来一般。

  他见我抬头多看了几眼,仿佛不经意地笑问:“喜欢槐树么?”

  和他虽是第一次见面,此前多次业务往来却也没少说过话,尚且算是熟悉,我便实话实说:“不是太喜欢。”

  年幼时候,家门口也有好几棵槐树,初夏之时,白色的花串香气清甜,夜色里看去朦胧如雪,煞是漂亮,用带着铁钩的长长竹竿采下来还可包成槐花馅儿的饺子,入口有带着丝丝甜意的花香。然而,在此之后,漫长的夏日里,我家便会长久地被槐树上掉落的青虫所困扰,有时候那些虫子甚至沿着为纳凉而开的窗户爬进房内。那时我不过是个小孩子,看到这些,难免恶心害怕,每每连经过树下时都想要闭起眼睛,却又生怕一个不注意踩到一两条,于是那几棵槐树便成了夏日里的噩梦。直到今天,仍然对遍布在北京大小街道旁的这种树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含笑听我解释,而后随意地道,“我原先也不喜欢。北京城里真正种这么多槐树,其实是建国之后的事情了。在从前,即便是胡同四合院这些地方,种的也大多是柿树枣树核桃之类,槐树倒不是那么常见。因此刚搬来这里的时候,也还是苦恼了一阵子。不过后来想起曾经读过秦少游的一句词‘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倒也觉得这东西有些生动可爱起来了。”

  听他说着,我顺便打量院内景物,一面寻思这些该当如何写进访谈里面。

  窗下一座细细木条搭成的葡萄架,其上藤条走势蜿蜒缠绕如同焦墨。时已深秋,一架深浓的暗绿枯黄大半犹未凋败,唯有几片边缘略微枯萎的巴掌大小的老叶落在其下的石桌凳上,透出几分哀而不伤的衰颓秋意。然而叶丛间犹自悬着几串经霜的熟紫葡萄珠,如同齐白石画的没骨葡萄一般,勾点相加,圆润累垂,有那一层白霜衬着,愈发润泽娇嫩、晶莹剔透。不知是否故意留下不曾采撷,一任几只拖着黑色长尾的喜鹊落在葡萄架上低头啄食。南墙边是几株柿子树,霜红柿叶已将落尽,橙红色的熟透果实却仍挂在枝头,墨色枝干间如同悬了一盏盏小小的红灯笼。

  整座小院虽然不大,然而触目皆是斑斓秋色,令久在水泥丛林间的我不禁感到一派久违的自然清新。见我注目,他微笑道:“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不过还是进屋聊吧。”

  屋内墙上一匝贴着好几张泛黄的地图,细细看去,却是由明代至今的北京城地图,按照时代顺序排列开来,明、清、民国初、民国末、建国初,整整齐齐的五幅一字排开,纸张颜色是刻意做旧的淡黄,自边缘向纸心逐渐变淡,其上红蓝线条精细描画出城垣街道的布局,蝇头小字注明了巷陌建筑的名称。

  这套图我并不陌生,十元钱一张整齐折上数折的泛黄纸张,敛在光滑厚重的铜版纸封套里面,就算买齐完完整整的一套也不过耗费一张红色的老人头而已。这几年来,在这座早已退却了大半旧貌的古都之中,老照片老地图之类的东西却又悄然开始渐渐流行。后海之畔的那些小店里,颇有这些怀旧物品出售。黑白明信片上一座四合院的齐整门脸,正中心却以一个醒目红圈圈了一个大大的拆字,有的还要格外加上一道斜杠,沉重地亘在圆圈之中,以示这些已成陈迹的远昔过往早已被无情地从这座城市的历史中剔除。

  令升见我关注那几张地图,只是笑笑,说他去泡茶,请我先自便,便掀帘出了屋。我从窗口看他向西头一间小房去了,料想那里是厨房一类地方,便转头打量房内陈设。

  窗下一张色调暗黄的香樟木书桌,靠墙是两张高背扶手椅和一只玻璃面小茶几,松木的框架和扶手上着薄薄清漆,却掩不住木心的素黄纹理。这些家具的式样都颇为古旧,在今日的北京城里,只怕也只有胡同里的人家还会使用。像令升这样年轻却颇给人怀旧之感的人,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才会租住在这里吧。

  整间屋子里可以称得上现代的物件,除了电灯电话之类,便是书桌上一台银灰色的戴尔笔记本,已是四五年前的型号,外壳颇有磨损,就连键盘表面上亦有两道向内倾斜的深暗痕迹,大约是长年使用之下,双腕磨出的印痕。

  此刻笔记本里正循环播放着一首歌曲,声调谐婉,纵然初时听不清歌词,然而那样清亮的吟唱,却仍能动人心怀。趁令升泡茶未归的工夫,我反复地听,才偶尔能听清一两句歌词,是一首以回归与漂泊为主题的歌曲,几个平淡问句里蕴着些许淡淡的悲伤。

  

  I rest my wings made to soar

  But can I fly anymore?

  

  The river it goes ever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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