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作品展示 >> 正文

《毁灭之城:地球碎块》(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1日15: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慈欣、骆灵左等著

  Can heart keep pace rushing swollen 'tildawn?

  

  I'd like to know where you're from

  And where you are going to, Water Traveler

  (我愿知道你从何而来

  流水的旅者/你又向何方而去)

  我正专注地听歌,令升再度掀帘进来,手上端着一个古色古香的黄铜盘子,上面两只荷叶托青瓷盖碗的边缘正冒着袅袅茶烟,一股茉莉花的清香和着茶香在屋内弥散开来,郁郁菲菲。盖碗茶加上双窨茉莉香片,是老北京人才有的做派,看他年纪不比我大几岁,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我原以为,按照他的写作风格,他的电脑里会放一些诸如高山流水广陵散之类的古曲,想不到竟然是首英文歌。而且,好歹我也算是爱听歌的人,竟然从旋律到歌词都一无所知。于是坐定之后,首先便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首歌啊”他向笔记本看了一眼,淡淡地笑,“名字是Current,它的含义是此刻、当下。我是前不久偶然在网上找到,觉得有几句歌词颇合自己的心情,闲来便不时听听。到现在,虽然没有刻意去学,不过自己也已经能唱得熟极而流了。

  “我不知道你准备问我什么样的问题,不过我想,在听了我的故事之后,那些问题都能找到答案吧?”说着他略微向椅背上靠去,注视着我的眼睛,“我要讲的,或许是一个冗长又未免显得相当荒诞的故事,然而,请你安静地听下去。”他笑了笑,看着我刚刚摆在茶几上的银白色录音笔。“当然,如果实在觉得是无稽之谈,你也大可以拍案而起,直斥其非,而后怒冲冲地卷起东西走人。”

  我看着他波澜不惊略带一丝促狭的笑意,怀疑地发问:“以前有人这么干过?”

  “还没有,因为我还没有机会和心情把这个故事讲给什么人听。”他的笑容转为有些促狭的味道,“不过,有时候就是想象那样的情境,也会觉得相当地有趣。”

  而下面就是他的故事的开场白。

  “你有过这种感觉吧?走过曾经无比熟悉的那些大街小巷,对着现时的街景感叹它们在不知不觉之间的莫大变化,或者向身旁的人一一细数着,这座新楼的所在以前曾是哪个小小的街心花园,而那一带广场曾经又被怎样繁密的一片平房所占据,你甚至能够记得某个下午那些枝叶落在衣襟上的浅灰色阴影,或是流水般漫过房顶连绵瓦片的温暖阳光。

  “有些时候你就会那样述说下去,而不管身边的人有没有在听,或者听了在不在意。然而在那样的场合,那些都只是你一个人的记忆,一个人的过往而已,会那样子反复絮絮地再三提起,不过是触目所及人是物非之下,生怕自己遗忘罢了。

  “像这样一座城市里,每天每时每刻,都会有大大小小的各种变化在不同的角落发生,初看或许不那么起眼,然而年深月久层层叠加,蓦然抬头看去便早不复当年旧观。就像那个热水煮青蛙的实验一样,在这些潜移默化的点滴熟稔当中,周围的一切早就渐渐变得陌生,只是身在其中,平日根本察觉不到。

  “而当过去的记忆已经在这些变化中模糊,那些往事还能到哪里去寻觅呢?只好努力地去记得罢了。

  “所以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一座城市,在心里。”

  我正在赞叹他不愧是写东西的人,一番话语说出口竟然不必如何修改便可以直接拿去发表,然而他在发了这样一段感慨之后,只是向我笑一笑,随即便丝毫没有预警地抛出了令我瞠目结舌的话语:

  “我出生在北京,几乎不曾离开过这里。所以,在我的心里,这座活生生的北京城已经矗立了五百多年的光阴。啊,说得再确切些,五百五十七年。”

  “我出生的那一年,算起来应当是公元一四四九年。”而后,他泰然自若地无视了我已然出离惊诧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下去,“也就是明代英宗皇帝正统十四年。那一年八月,发生了著名的土木堡之变,正是因为有这件事情,在此后的岁月里,我才能够确切地知晓我在每一年里的岁数。”

  我终于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说你不是”然而接下来的话却出不了口。大概没有什么人会喜欢被问“你不是人”这种问题吧,而面前这个有着清秀青年外表的存在,怎么看都该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大活人。所以,虽然很无语,我还是愿意将之理解为,这是个喜欢在访谈前开玩笑的恶趣味的作者,虽然和他给我的一贯印象毫不搭调就是了。

  然而该人下一刻的发言彻底粉碎了我的自我安慰。“严格来说,我或许已经不该算是人类了吧。正常的人类活到我这个岁数,已经该算是老妖怪了,遑论还能保留青年时候的相貌。”他又笑了一笑,没有恶意,反而有几分近乎恶作剧得逞的促狭,“啊,我记得我已经说过了,如果你觉得过于荒诞,随时可以离开,我保证绝对不会召唤出千年妖魅来阻拦你——就算以妖怪而论,我不过也就是区区五百年道行而已。”

  话已经说到这里,我反倒相当地镇定下来。姑且不管面前这个自称不是人类的家伙究竟想说些什么,他已经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而且,想到他用文字展示的那个世界,我不禁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这个故事应该会相当地有趣,无论真假。于是我索性学着他的样子,稳稳地靠回椅背上,还把录音笔又向他面前推了推。

  令升又笑了,不知是否我的错觉,那笑容里仿佛有几分赞赏。接着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几本相册,一张张地给我展示黑白的老照片。定格在退色画面里的街景,大多是民国时期的风物,偶尔也有几张晚清的遗迹。在那些照片上我看到尚且完好的城垣,有些荒凉的护城河,来往的各种运输车辆,道旁丛生的野草。然而不知是否黑白照片予人的错觉,那样的景象,虽然并不特别颓败,看起来却相当地荒凉。

  他指着几张照片里延展的城墙,微微地叹气道:“北京城的城门,原本号称‘内九外七皇城四’,是那样一座安宁而完好的古城。但是现在,就只能在立交桥和马路的包围中看到几座孤零零的城楼了。”说着他看向我,眼里有略微思索的痕迹。“你住在西便门那边,应该也见过那座古城楼吧?那就是原来的外七门之一。再就是,那边原来有座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那片地方的下面本来是老护城河的一段河道,填上之后,一度还被称为盖板河。就连现在的环线地铁,走的都是原来护城河的河道呢。”

  他又指着一张照片说:“我家原本大约就在这一带,开着个小小私塾。不过早在明代成化年间,那里就破败了。此后的时间里,虽然经历了朝代更迭,我仍然偶尔会回去看看,却也早已经找不到什么可以缅怀家人的遗迹。”

  我凝视着他的面容,再一次地试图找出他正在开一个天大玩笑的痕迹。然而他栗色的眼睛平静深邃,蕴着一丝遥远的、仿佛怀缅的浅淡笑意,再配上那些老照片,以及他对照片上我毫不熟悉的建筑物如数家珍一般的讲述,明代时这里是什么样子,清代又是什么样子,乃至民国和建国后,条理分明口齿清晰,仿佛对那些曾经在地图上纵横的街道比对他的掌纹更加熟悉。

  照片一张张翻过,他的故事也从不曾停止。有些比较著名的照片我也见过,只是他讲述的较我所知却不知要详细多少倍。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淡淡地笑着,语声平静无波,只是在最后合上相册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些年里,我行走于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对每一道墙壁每一所建筑都相当地熟悉。然而现在,对我,对任何人而言,这座城市,或许都有些太大而无当了。

  “我认识一位北大的教授,他每一年都会在上课的时候给学生们讲一个笑话。他说,他去英国之后,看着人家的街道建筑保存得那么完好,回来再看看北京这些不中不西的高楼,他就想死。后来他又去了一次法国,回来之后,他又想死。”故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吊胃口般地看着我。我刚刚在想要不要配合地问一句“然后呢”,他的唇边便绽放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继续道:“后来,他去了美国,于是心理平衡了。”

  我思索着这些话的含义,也笑出声来。而后,由于惊诧于他对这座城市历史的熟稔,不禁询问他是否能够历历数清北京城每一年里所发生的重大事件。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