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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之城:地球碎块》(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1日15: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慈欣、骆灵左等著

  他只是摇摇头。“我不是历史书。你们看起来堂皇庄严的古代历史,在我看来不过是一段生活,就像你们生活在今天,却也很少觉得周遭发生的一切就是历史一样。其实,在那样长久的岁月里,我不过是一介小民,看不到那些朱门深户里奢华却颓败的气象。这整个漫长的时代即将风雨飘摇,然而在那时,门里门外的人却都几乎并不知情。

  “那时候在北京的街巷里居住的,大多都是些贫穷孤苦却又干净利落、平淡随和的人。几百年的天子脚下,早养出了他们不紧不慢的气质。他们默默地活着,默默地劳作,无论何时,都要将自己打理得干净清爽,不失一些朴素的体面。缝缝补补然而仍浆洗整洁的衣物,沾着刨花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有礼的举止和缓慢的话语,在那样的宠辱不惊,不卑不亢之间,贯注流露的却是一种无声的尊严。”

  随着他仿佛平淡无奇的讲述,我似乎可以看到那些遥远的年代,衣着朴素整洁的人们穿行于巷里之间,在头上的变幻风云之中从容地过着自己的生活。阳光自檐头墙边流泻一地,整片街道都呈现一种温暖的浅灰色,其间流淌的光阴清淡如水。

  “但是那样的生活从来不曾有片刻是真正属于我的。多少年下来,没有一个可以长久停留的所在,还须得时常更名换姓,直至以前居住那一带的人早已传了数代,对我再没有任何的记忆,我才能够再度回返。不过,迁来徙去,左右都是在这座城市一带,远些也不过西山高碑店古北口这些地方。

  “因为这里毕竟是我自小生长的城市。仅仅是为了再多看几眼那些熟悉的风景,我也不愿意就这样转身离去。纵然久已在光阴里磨灭了自己过往的痕迹,那样的心情也难得有分毫的改变。”

  仿佛告一段落一般,他将眼神投向那几本已经合拢的相册,凝注片刻,才缓缓移开,淡淡地笑,笑容算不上悲伤,看在我眼里却隐约有几分失落的苍凉。

  “据说济慈的墓碑上刻着,这里长眠着一个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初看到这一句的时候,我心里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是凭空涌起无限悲凉失落之感。其实何止是名字呢?像我这样的人,便是连足迹都漫灭在光阴的流水之中了。”

  The mournful wind blows ever on

  Can I keep love at life for you til dawn?

  (悲哀的风声永不停息

  我能否仍旧为你珍爱生命/直至黎明)

  “你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呃我是说,你应该是曾经和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区别吧?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改变?”看着他的神情,我甚至感觉自己真的相信了他的故事,不禁对他的身世产生了好奇。

  他点了点头。“我正要讲给你听。虽然不可能验证,但是我相信,我是在遭受了一次雷击之后变成现在这样子的。那时我在北部边境的战场上已经度过了第八个年头。在一次与瓦剌的大战之际,我和同袍的弟兄们失散了,也远离了战场。在我想要寻路回去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我为了避雨来到一棵树下,不久之后,电光一闪,那株被劈裂的树便成了我昏迷前的最后记忆。”

  他略微顿了顿,仿佛陷入了思索,而后才慢慢地继续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那次雷击或许改变了我的一生,而只是单纯地庆幸自己命大而已。不过近几十年来看了各种大千世界的奇闻异事,有一些便是由于雷击而导致人的体质发生改变,从而才推测,或许我的改变也源于此。不过那些人却比我幸运得多。”

  “其实你才是幸运的人吧?”我不解地说,“能活得这样长,不是很好吗?前几年有部电视剧的主题歌就在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而你却已经活了五百多年啊。”

  他耸耸肩:“我想,这样写和这样唱的人,一定只是站在人生苦短这个立场上单纯地欣羡,以为有多少光阴便可以享受多久的人生。我敢和你打赌,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假如真的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活下去,最终自己又会站到怎样的立场之上?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固定不变的。在知道自己身后总有死亡的脚步跟随之时,因为对失去当下的隐秘恐惧,人才会持续地努力,在短暂的生命里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瞬息的辉煌。也许那在他人或是历史的视域下看来微不足道,但也总是努力向着这世界对自己的证明。”他微笑着说出这些话,眼里有淡淡的讥诮,“然而,像我这样已经不能算是人类的存在,是再也不会体验到那样的感觉了。”

  听了那样略带萧索的话语,我唯有点头:“不过你的时间并没有停止。我原本以为,能写得出你这样的文字的人,大约十之八九是个老古董,现在看来你却不像。”

  “因为我也要生活啊。我有无数的时间,安静如水,可以让我用以接受这个世界上种种的变迁与全新的事物。”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要笑出声来,却终于只是安静地说下去,“如果我告诉你,在十九世纪后半那个主张师夷长技的时代,其实我也很用心地学了英语和法语,还读了一些西方的科学、哲学之类新鲜著作;而在现在,我不止会用电脑传真之类的东西,还考过各种各样的证书,你会不会觉得我其实也很能够赶新潮?”

  和他打了不少交道,我自然知道他的底蕴。不过一旦知晓那样深厚的积累来自数百年的岁月,便只觉这件事情超越了想象,完全不可思议。我看着他,心中不禁怀疑,假若他在这样长久的时间里致力于学习各种新事物,那么是不是终有一日,在这个世界上将不再存在他所不了解的东西?

  然而他只是耸耸肩:“我学这些东西,和你们一样,都是为了能够顺利地生活下去。古代和现代,没有什么区别。

  “为了谋生也好,迫于种种时局也好,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而我的本职其实不过是一介书生,少年时每日勤勤苦苦地三更灯火五更鸡,梦想着十年寒窗之后一朝金榜题名。然而那段时间正是北方的瓦剌强盛的时期,连大明的皇帝他们都能掳去,一直对着京城虎视眈眈。于是有一天,一道征兵文书下来,搜罗了京城里本就不剩太多的青壮男丁。我家只开着一个小小私塾,打点无门,我自然逃不过这一劫。

  “那一段北方军营里的岁月,生生将原本只懂得读书的书生磨砺成拿得刀枪穿得铠甲的兵士。虽然不算如何强壮,却总也练就了差不多的一身武艺,两膀力气。我甚至杀过人。”说到这里时,那张淡然面容上,他的眉峰第一次略微皱起,仿佛叹息,“那绝对不是值得铭记的经历。在那样近的距离之下,锋刃穿透原本鲜活的血肉,铁锈的味道浓重地刺入鼻端,甚至可以看清对方扭曲的面容。第一次杀人之后,那个瓦剌士兵的脸甚至成为我连日来噩梦里的光景。不过这种事情和其余任何事情一样,经历得多了,也便渐渐麻木了。那样的拼杀无关国家社稷,到头来,都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去而已。”

  “那么你的家人呢?”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我明白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倘若能够设想他曾经走过的漫长岁月,便早该知道那些人久已在光阴里离别,留下百年孤寂。只是我其实无法想象,这种独自一人穿越历史的无止境的漂泊。

  他却并不以为意一般,淡淡地述说,仿佛说着和自己并不相干的事情。“我的父母,后来听邻里们说,是在听说了我的‘死讯’之后,过度悲伤,在数月之间相继辞世。当我终于回到那间老屋的时候,他们坟墓上的青草已经绿了好几回了。

  “而在我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那一记雷击改造成了并非人类的体质之前,我也确实如同那个年代普普通通的男子们一样,虽然经历了长久的颠沛流离,然而仍旧想着叶落归根,尤其是,香火传续。

  “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妻子,是燕山脚下一个小村里的农家女子。她没有多么美丽的容貌,却耐看而温柔。认识她的时候我正缓慢地从西北方长城之下的战场返回,并不知道那次令我伤痕累累的雷击对于我意味着什么。而在她为坐倒在村口大槐树下的我端来了一碗新磨的豆浆与两个干馍的时候,却令我恍惚有回到了家的感觉。

  “在那些年代里,很多故事就是这样发生的,温柔而平淡,一如我们脚下的泥土。在经历了人生坎坷之后,就算是再迂腐的书生也会隐约明白,墙头马上独占花魁之类,永远只是小说家言,是那些注定得不到这些的人用以慰藉自己也慰藉他人的遐想。而整日湮没在尘埃里的人,所能拥有的,只是这样的,泥土般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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