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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桂花乌龙,很普通的茶。有时想起来就会买两罐茶叶,自己喝着好玩吧。不过,以前喝过我奶奶做的,味道好像更好。”
“自己怎么做?”
“收了新鲜的桂花,和茶叶一起放在罐子里。慢慢地桂花干了,茶叶也就有了香气了。对了,一定是家里那株桂花树好,每年它开的桂花都足足会让院子香上两个月。”他看着她,很开心想起来什么似的,认真地跟她说,“那棵树家里种了十几年了,我小时候就喜欢钻进树里躲起来,秋天开花的时候,非常香。每年的中秋节,我都喜欢半夜跑到树下,一个人靠着它看月亮。”说到这里,两个人不约而同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中秋佳节,满月如银盘,一点热度也没有,就那么冷着脸挂在天上。
她问:“你是想跟桂花树聊天吗?”
“会聊天就连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也都跟它说过。你不觉得,现在也有那么多人喜欢在网上找树洞,但是我有一个真正的,一整棵树。”说着自己也觉得很矫情,忍不住笑出来。
却看到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脸红了,嗯了一下,好像是想说一句,最简单客套的如“家里有桂花树可真好”之类的话,却始终没说出口。倒是让他有些诧异了,她会脸红?印象中,看到女孩子会脸红,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幼儿园时?
两个人就按来时的路往回走着,快到地铁总站的入口了。她看了看月光下死气沉沉的出入口,突然问他:“嗯半夜了,那些地铁车厢在休息吗?”
他想了想,回答她:“它们没有休息,它们白天带着浑浊的空气穿梭,晚上停下,就死在那里。像只僵掉的怪兽,每天都要解封和封印,却不是人们那种沉睡和醒来。”
她笑了,推了他一把:“哎,我很想进去看看。”
他吓了一跳:“这个时候?”
“嗯。”
“和我一起?”
“不行吗?”
“呃,那好吧。”
开了地铁那么久,他好像还没有想过,这个时间点的车厢,会是什么样子的。虽然也会经常经过,但是悄悄地躲在里面,还是和她,感觉当然不会一样。
他带她悄悄地进了车厢,里面也是漆黑一片。
突然她不见了,他愣了愣,面前只是空荡荡的车厢,藏不住人的啊。他闻到一丝甜香从身后飘过来,他微笑着摸索过去,在车厢门边,按住了一只有些冰凉的手,又觉得自己一定是昏头了,为什么觉得她呼吸间,会都带上了桂花茶的香气?
“明天送你一枝桂花好不好?我去家里找给你,从小一到秋天,我就会撇下很多桂花去班级里送给同学,看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到处找瓶子装水把桂花插起来。我会觉得很开心。”
“你还真是都是拣最好最美的桂花枝撇的吧”
“嗯,但是那些香气,在教室里一天就散了。他们一时开心装起来的瓶子,到了放学后,值日生就会在扫地时扔了。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只是对不起那棵桂花树,撇了它最漂亮的枝桠,来讨好同学,却让原本可以持续一个月的香气,一天就耗尽了。”
“没关系的吧,你很希望得到同学的喜爱,后来撇树枝你奶奶都不打你了,你也不用太矫情,怕树疼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
“拜托,我那么小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你好像说的是自己的事情一样?”
她笑得眉眼都弯起来,却不回答。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女妖精?”他笑着慢慢凑近她,好像做梦一样看到她真的脸红了。
于是,很想吻上去。
过了很长时间,终于飞散的灵魂再收拢,他看了看她,她慢慢睁开眼睛,却好像似乎什么都不介意的样子,仍旧微微笑着。他突然有了一丝不耐,想起了一些什么,又想起自己今天真正的目的。突然好心情快全部用完了,他放开了她,问了一句:“你喜欢我吗?”她惊诧地抬起头,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然后突然就停顿了。
在过了比刚才的亲吻还要久的对视之后,他笑了,或者说扯起了嘴角:“我知道是不可能,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是你既然你真的说了,你知道我会怎样?”
她依旧一副疑惑的神态,他最恨她这神情,什么都不需要她开口,她只要简简单单问询式地看着他,他就会什么都交底。
他突然伸出手再次把她往车厢上一推,这次不再是刚才的温柔旖旎,而是疯子一样重重地将她的头撞在墙壁上,她痛得想大喊,刚想叫出声,却大惊,自己已经被他掐住脖子,再发不出一点声响。
你疯了,你疯了。不用她喊,他也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这两句。
“严希!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我在医院里躺了一礼拜,请病假请了一个月,刚回来上班你就忍不住了又来勾引我吗。你不是嫁人去了吗,你不是地下情不爱玩了吗,你是想看我死都不过瘾,最好是我开了车带着一车人一起去死,然后永远离开好让你省心吗?!”他彻底失控,手下的劲道一点不松,他恨死这个女人,他装作没事,她就能当没事。
“不、不”她咳,脸憋得通红,手上来拽着他的胳膊,想用力掰开,但是无济于事。“别,不要,我不是严希,我不是,你松手,我会死的。我快死了。”她声音被卡在他的手指里,断断续续。路路,路路你别,我只是想你回家才来见你的,路路你松开”
这几句他已经开始有点听不懂的话,直到半分钟后才传进他的脑子。然后他突然顿住,,一把松开了,路路,她喊他路路。严希绝对不可能知道他的小名,他暗恋她很久,她玩弄他很久,但好像,还真没有今天一晚上聊的入心,都只是浮华生活和焦躁的约会计划。
可是,如果她不是严希,那她是什么?
他看着她,她没有昏过去,但是完全没有了力气,慢慢倒下的同时,他也看到车门上慢慢拖划出一大片血渍。
定了定神,他开始有些哆嗦,但是还是伸出手抱起了她,又在她身后摸到一片潮湿滑腻,很有点心慌,他知道她头上撞得很重,还是撞在把手的尖角上。
“为为什么是她的样子?”他忍不住问。
她笑了:“我看到你想着的就是这个样子,我以为你喜欢的。”
“那你到底是长什么样子的?”
“我?我没有。你看不到我的,也记不住我的样子但我的气味,你记住了吗?你会忘不了的。”
他说不出话,他的脑子是空的。
“所以现在,可以抱抱我吗?”她轻轻地说,虚弱地笑着,手指愈发地凉,鼻间香气却似乎越来越浓烈。
伸出手臂,他用沾上了她鲜血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听到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走吧,回家睡一觉,就当这是一场梦”然后再没了声息。
他真的腿软了,松了手,就这么将软倒在地板上的她丢在那里。他倒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哆哆嗦嗦地走出了门,躲开同事,踉踉跄跄地跑出地铁。
被台阶绊倒了,直接就坐到地上,心乱得完全找不到头绪,他想为什么不就地昏倒,然后醒来就是在公安局里也不错。这时候却又想起自己还有早班,走了这第一班车到哪里去找人来开,可是车厢里还有一具死尸,自己手里还有她刚才磕破头流出的鲜血他低头,突然愣住了。
他举起自己的双手,在惨白的月光下,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看,什么都没有。
可是他明明记得自己最后揽住她,在她的脑后摸到的那一片湿腻,还有车厢壁上毫不犹豫浸染上的红色。
他又坐了一会儿,周围黑得很实在,只有地铁里那一点阴暗惨白的灯光。后来他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软着腿却没犹豫,走回了工作的地方。
他安安静静地准时将车开出了站。没有任何人发现车厢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每个人都过得按部就班,好像完全没有人知道昨天车厢里发生一起凶杀案。地铁十分正常地开启,没有任何特殊警报,没有乘务员挥红旗,什么都没有。
只是那天的七号线车厢里,飘荡了整整一天的桂花香。
第二天,他没有睡觉,直接买了火车票回家,车上的三个小时,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更多的是看着窗外发呆。每当坐在交通工具中,不需要自己操心,全盘将自己的性命放到别的司机手中、让他们去烦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很轻松,虽然好像又有点悲惨。
他回到家正是中午,奶奶很惊奇:“不是说加班不回来了么?昨天节都过了,你咋今天跑回来了?”他却在门口没进来,看着门口一棵树,很奇怪,问奶奶:“怎么今年没开花?”
奶奶却说:“没有啊,开了。”
他走到树下,看着叶间只有深绿,没有金色也没有馥郁的香气,只有很淡很淡的一丝清甜。
“只开了一天,就谢了。”奶奶接着说,“早就到了花期,往年早该开花了,今年一直没有,但是昨天突然开了,整树一起开了,香的真能熏死人,可是今天早上就全谢了。昨天晚上没风没雨,可我早上起来一看,树上一根枝子也没剩,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可惜啊,我想扫起来,也想着弄不干净了,不然还可以给你做吃的。这树也不知怎么了,好像昨天那一下子,就把攒了整年的力气都用光了”
他还没出生的时候,这棵树就种在这儿了。她应该不喜欢他的,他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对她动过手,绝对残暴。他掰下她的树枝时,也绝对不会像奶奶那样轻柔,他从不节制,干脆利落地一次次找着她最美的枝桠往下撇。
后来他上中学了。有一年的中秋节,家里所有人都睡了,他突然半夜跑了出来,站在她跟前发呆。然后就蹭到她身上,在树枝里靠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知道,桂花其实也很美,只是不起眼,所以才要拼命散发浓郁香气,来告诉别人自己也很有用吗?这样就能获得别人的喜爱?但是要喜爱做什么?如果是一棵树,要太阳要水偶尔要一点肥料,安静地长着不就好,招人有意思么?嘿,但是自己还不是一样,在外面疯魔地活着,巴不得招惹更多。
有一阵子,他觉得这棵树和奶奶还真像,就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而他则把她们都当成摆设,只知道反正转头就在身边。只是奶奶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她却还是决定,去找他了。
其实以前,他们大概每年也只见一次面,那一天的晚上,他都会单独陪她,和她说过很多从来不对别人说的话。
如果有一个女妖精,星夜兼程赶过来和自己见一面,也许其实也想和自己过一夜,但是功力不够,被撞了脑袋又掐了脖子,撑不过一个拥抱就香消玉殒会不会有点遗憾?是他遗憾,还是她遗憾?
他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桂花树,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些什么,也许不止是今年的中秋和桂花。最终还是回过头,对奶奶说:“昨天加班,今天回来陪你。昨天节过了,但是今天月亮圆,赏月正好。晚上我泡茶,您陪我聊天吧!”然后看着奶奶笑开花的脸,觉得一点也不困,心里也不难受了。
“其实,什么失眠抑郁,就该回家好好陪着家人,什么毛病都好得快。”最后他只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站在农历八月艳艳的大太阳下,舒了一口气。
那一次之后,他再没有半夜去树下靠着的习惯了。之后每年的中秋,花依旧开,香气依然有,但是他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喜欢这棵树了。有时候,他觉得那棵树其实已经死了,又觉得自己好像辜负了一些什么,但是慢慢也就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