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作品展示 >> 正文

《毁灭之城:地球碎块》(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1日15:1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慈欣、骆灵左等著

  在那样近乎真实的漫长讲述之后,这样几句玩笑般的简短解释原本并不能够令我满意,然而我却无暇对他抱怨或是指责,一张口,问出的却是个连自己都颇觉莫名其妙的问题:“然而你花费这样多的工夫,究竟是想让我相信它,抑或只是将它当做一个故事?”

  他仍然微笑道:“或许,只是一次尝试吧。因为在写作的间隙,我也不时会想,在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之间,所连通的,所阻隔的,究竟是什么呢?不过你看,这个故事到了最后,究竟真实与否,其实并没有任何关系。”

  而在恍惚地和他告别时我并不知道,其实那一句近乎直觉的发问,或许已经触及了他心中最本质的那些因果。

  Now I stretch out my wings again

  And take back what I lost then

  (现在我再度舒展翅膀

  去重新拥抱我所失落的一切)

  那天之后连起了两三日的大风,却还不见暖气的任何消息,我每日里裹着厚厚绒衣坐在桌前尚且嫌冷,虽然心里仍存着无数疑问,也就放弃了再度拜访他的打算。或许是因为想要和他再度做一次长久的面谈, 我没有打电话过去,而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怀疑这是一个重大的错误,它令我和仿佛近在咫尺的某些答案失之交臂。

  风停之后,我再度踏入那方小小的院落之时,院内的景象却仿佛已经过了深秋。原本还缠绕满老绿枯黄葡萄藤蔓的木棚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只有近乎墨色的盘曲枯藤仍然坚执地盘桓缠绕在细细木条上,似是不忍心就此飘零。

  屋里屋外,只有几个人在忙碌地搬移着为数不多的家具。我向他们询问令升在何处,一个看起来仿佛房东的老人告诉我,原来的那位房客突然打电话给他退了租,而等他带人来这里收拾的时候,看到的便只是空荡荡的院落。院门锁得好好的,原本由令升持有的钥匙却神奇地出现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而他所有的东西里,他只带走了那一台笔记本电脑。

  我问房东老人可不可以将他的那几本照片留给我作纪念,而最终的商谈结果是,在付出两张红色的老人头之后,我心情复杂地抱着它们离开了。

  名为令升的青年男子,连同他所讲述的那一段不可思议的漫长故事,就这样消失在北京深秋的风里,无声无息。他所居住的院落房屋如今空空荡荡,只余下满地风扫过的落叶,混杂着我的点滴失落之感。或许,唯一能够证实这个人曾经存在过的,就只有那些长长短短的稿件,以及现在仍旧揣在我兜里的一支录音笔。

  回到家中上网,我发现,他的博客也已经删得干干净净,整片屏幕上只余下一片蒙蒙的浅灰,那些曾经熟悉的文字,就此再也不见踪影。

  我不禁怀疑,他在给我讲述那个故事之时,便已经做好了离去的准备,从容而迅速地消失在这座城市里。或许如他所言,去了国外,又或许只是换了个角落居住而已。但是我不是神通广大的人,也不认识那样的人,能够在世界的范围内为我找到这样一个名为令升的青年男子。何况我甚至连他的照片也没有一张。

  而我的另一个疑问是:在他那个狭小得近乎不存在的交际圈子里,我确实算是和他打交道颇多的一个人。然而,即便如此,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如此隐秘的过往?

  但他既然已经消失在人海之中,便再没有谁可以解答我的问题。

  我的工作仍旧顺利地继续,由于他留下的那部小说的庞大销量,不久竟然意外地升任了副主编这个职位。仍旧维持着在办公室待到深夜的习惯,令我时而在网络上发掘出更多新的作者,并不曾因为缺少了这样一位极为守时的固定作者而捉襟见肘。

  在节奏如此之快的一座都市里,要遗忘一个人该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起初仍然有读者不断来信询问令升为何没有新作,然而一年两年下来,这样的信件也便寥寥如晨星。现在的世界便是如此,推动着所有人的步伐越来越快地前进,如果不每时每刻都拼力试图留下自己的蛛丝马迹,便只能被淹没在滚滚人潮里,少有人再会记起那样短暂的昙花一现。

  然而在偶尔怨念着其他作者的拖稿却又无可奈何,或是在急需一篇稿件然而无人可以切实托付的时候,又甚至,只是在霓虹灯照亮这座古老城市的天空,或是有风吹过眼眸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令升,想起那个有着近乎栗色的温和瞳孔的青年,以及那个深秋里面,在一座秋色斑斓的小小院落里面所听到的那个故事。

  那是我和他之间最初的,亦是最后的一面。几天之后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茫茫人海之中,音信断绝,我再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手机电话抑或邮件,在这个严格遵循着六人定律的,甚至将通信传向宇宙空间的世上,却再没有一条道路,能够让我的疑问到达他的身侧。

  他自称是一个从明代中叶活到现在的人。虽然自幼以来的教育足以在我心中牢牢种下诸如我们是会死的人类这样的真理,然而在那个午后坐在令升的小屋里捧着双窨茉莉香片细细聆听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要相信他。

  或许,至今也是一样。

  直至现在,我见过那样多才华横溢的写文字的人,那些平易近人的、狂傲不羁的、淡漠的戏谑的深刻的冷醒的人,每一个都独特而闪光。然而再没有一个人有着那样一双眼眸,含着寂静的温润与疏离的沧桑。

  我相信,那是真正踏在尘埃里经历了数百年暗换风云的人,才能拥有的眼神。

  然而光阴如流水,逐日逐年,冲刷殆尽。为了生计为了未来,我继续湮没在这座曾经古老从容的都市中的车水马龙里,每日朝九晚五,少有闲暇抬起头来观看周遭的季节变幻,无论是春气漫侵抑或秋意渐染,对夏雨冬雪之类更是难以提起观赏的兴致,只怪它们将道路弄得泥泞湿滑误了每日上班的匆匆行程。

  在我甚至即将忘却这一段有些奇诡的过往的时候,这一年的春节前夕,在时常被许多稿件和更多的垃圾邮件塞满的邮箱里,忽然出现了一封没有主题的信件。原打算将它与垃圾邮件一并批量处理的,然而心念一转之间,还是怀着些微的好奇点了开来。

  空白的屏幕上没有信件内容,唯有附件里粘贴着一个word文档,竟占据了数M的空间。若没有图片排版,单以纯文字而论,算是相当庞大的数字。而信件的来源,是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地址。

  那个文档的名字是,《蓟门秋》。

  Where are you from

  Where are you going to travel on

  (你从何而来

  你又将向何处而去)

  阴阴欲雪的腊月天气里,我花了数天的时间来阅读这些漫长的文字,直到已近除夕。那些日夜里我阅读他的经历他的思索他的全部情绪,却第一次从那些温暖文字里渐渐读出了淡淡的疏离。而随着时间轴越接近当下,那种疏离感便愈发强烈,他作为作者的自我,不知是逐渐淡漠隐没到了行文内容之中,还是已然。

  我仿佛可以看到那个浅灰色竹布短襟的身影站在光阴的河川之畔,溅起的浪花浸湿他的衣角,他的脸上仍是温暖而好看的微笑,近乎栗色的瞳孔里却是近乎冷眼旁观的神色。甚至不会向波心投下一块石子,溅起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浪花。

  他在文档最后一段仿佛后记的文字里面淡淡地写道:“那个叫钱锺书的大学者曾经说过,回忆是最靠不住的,人在创作时的想象往往贫薄得可怜,到回忆时,他的想象力却又常常丰富得惊人。而对我而言,隔了如许漫长的光阴,这些回忆或许也早已氤氲在想象里,落笔的时候,竟已经不知道是在创作抑或是切实地描叙。我之所以把它们写下来,看似是为了铭记,其实却不知是否是为了今后的遗忘。因为,我可以背负我自己的过去,却未必能够背负这样一座城市投诸在我身上的、数百年来的沉重光阴。”

  或许他说得对。以他的实际年岁与生命轨迹,此刻回头看这座城市里他所亲身经历了的种种变迁,不过像是在看一幕幕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剧。而在时代几经变迁之后,他是真真正正地再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归去的场所了,对北京原本深入骨髓的留恋,终于也被这座城市所亲手点滴磨灭,以崭新得近乎刺目的那些景物取代原本熟悉而温暖的记忆。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