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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1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8日1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忠富

  “厅长,厅长。”古庭芳听到金华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一张叠好的水红小纸条晃在他的面前,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他立时火起,很想骂他们,但又怕郝牟宽、孟禹看见,只得把它接过来。

  古庭芳没有往上递,也没有看一眼,把纸条放进了荷包之中。

  有人怀疑他有三个脑子,白舸自己也深信不疑,否则他为何能一心三用呢?你看,他既要听史教授演讲,记下来,消化,贮存,酿造;又要接收那雪片般飞来的纸条,浏览,归类,处理;还要照顾好老教授、玛丽、老太太。开始,他还以听为主,后来,他就以处理条子为主了。别小看这八百人的会场,简直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在这特殊的情况下,可以获得最丰富、最重要的信息,是一次难得的社会调查。白舸手、脚、眼、耳、口并用,左右逢源,八方呼应,像指挥一个大型的交响乐团。什么时候休止,什么时候跳跃,什么时候出大号、小号、黑管,什么时候上大提琴、小提琴、打击乐,他指挥得得心应手。白舸连连点头,他已接受吴院长的指示,再不将纸条往上递了。

  他见吴芳在注意他,灵机一动,将一张挺尖锐的条子递到老院长的面前:

  请问大教授,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你知道是站在哪儿讲话吗?在你的脚下,曾经有一个国民党机械化兵团被解放军消灭了。你知道面对的是些什么样的听众吗?那是一批久经考验的马列主义理论家队伍。教授,清醒一点吧,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你的所谓纯学术报告,只有白痴才会迷惑于你那所谓全新的理论。要毁我中华巍巍长城吗?可笑不自量;要歌颂圆明园国耻吗?是何居心?“文革”的铁案翻不了,改革的丰功诋毁不了!

  天阴沉下来,那盆景装点得焕然一新的学术厅也变得愁云惨雾了。两片乌云飞上吴芳的脸颊,把老太太灰白的头发衬成了雪亮的银丝。这是在哪儿?戴高帽,挂黑牌的批斗会场?这是何年何月,上纲上线,横扫一切的洪荒年代?吴芳一次次地定睛看着演说厅,那不是鲜花盛开的主席台吗,那飘动的紫色领带使再尖锐的理论也带着学术气氛;那一双双睿智扑闪的大眼睛,即使针锋相对,也带着善意与尊重。今天干吗突兀冒出一篇让人厌恶的大字报呢?在这个深受“文革”灾难的大院里,今天出现这个东西令她深以为耻。凭良心说,作为一个老党员、老理论工作者,她不能完全赞同史教授的观点,但这丝毫不妨碍她高度评价这一学术报告。教授的开拓精神、教授的气质和风范、教授新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是远远胜过报告本身的东西。看来是比想象的复杂啊,吴芳看了看时间,不能再延长了,必须当机立断。于是平静地理了理稍乱的头发,像她往常主持大会一样,微笑地向史教授走去。

  十三

  “阁下,别小看我,把你的炸药包拿出来吧。”史福威躺在历史所的沙发上,诙谐地说。

  白舸笑了笑,恭恭敬敬地将一沓纸条放在茶几上,小心地说:“唉,教授,你真是,要是省委知道了,我可脱不了手呢。”

  史福威眯着眼,盯着小纸片,轻轻拿起,饶有兴趣地看起来:

  犹抱琵琶半遮面!

  中国的历史是“吃人”的历史。中国的文化是最有效地窒息天才迁就奴才的文化。你为何不敢枪毙孔子?!

  黄鹤

  史福威眼皮跳了一下,感到如火灼人。他没想到E省社科界还有这么激昂的人。说实话,由于进入后工业社会竞争激烈,人际关系紧张,西方普遍渴求一种温良恭俭让的思想,多把目光对准中国的儒家文明。而国内没有认真考察东西方不同的社会背景,也举起了尊孔读经的旗帜。因此,他今天的报告是有针对性的,当然较温和。他也承认这一批评打中了要害。但是,笔者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苦心,为何字里行间有种敌对的情绪呢?于是,老人问:

  “这个黄鹤是谁?”

  “一个女知青作家,D大美学老师,男朋友在美国。”白舸说。

  “我想见见她。”

  “恐怕不行,她不仅是个怪女人,而且是邢轼的女儿。”

  “邢轼的女儿?那更加非见不可了。邱剑被枪毙,她父亲因邱剑案而罢官,难怪她要枪毙孔子呢。”史福威自言自语地说。

  “她同她父亲是死敌。”白舸又说了一句。

  “什么?为邱剑一事吗?”老人不解地抬起了头。

  “说不清。”

  史福威想了想,继续往下看起来。

  一张美人头商标,其背面像英文一样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字:

  要消灭“亡秦必楚”的怪影吗?要战胜周期性崩溃吗?不解开“斯芬克斯之谜”,一切理论都是欺骗!“文革”之灾,是人满为患之灾,人种之灾!你干吗不讲?

  傅易之

  史福威皱眉了,他把手扬了扬。

  “此人外号洋博士,爱发不着边际的宏论,但在大学生中颇有影响。”白舸说。

  教授未吱声,继续看着。一会儿,他举起一张纸烟盒道:“这人是干啥的?”

  解放中国的普罗米修斯——“文革”里的勇士,改革中的先锋!

  艾生

  白舸笑了,“大名鼎鼎的我省爱之声集团公司总经理,一个劳改释放犯,而今的百万富翁。”

  “百万富翁还需要解放吗?”史福威很有趣地问。

  “但他始终在另册,在服刑,因而也始终不服不满。”

  “那这就是危机呢,很大的危机!”史福威抬头望着白舸,“你听懂了我的话吗?”

  “教授,我在思考,你报告中也讲到的。”白舸今天才感到老人灵魂中有一个“世纪末日”的阴影。又怕伤他的心,才这样说道。

  教授改变了坐姿,又忘情地看着。

  那张粉红色的“旗帜”快到了,白舸的心也悬起来。

  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呢,他将那张“最后通牒”夹在其中,执意要让史福威看?难道他不怕伤害专家组,把事情弄糟?白舸哪儿不知道呢,正因为他太知道了,才采取了这一“反制”措施的。

  在E省,有几个像他一样看清了史福威一行的到来将掀起的风波?对他一生所起的影响?他常常处于惊恐之中。当他把有关想法告诉他在社科院、高校的朋友们时,他们不但不怕,反而鼓吹他借助史福威的力量,借助专家组考察“邱苏专案”难得的机会,把E省社科院改造一番,建立一个像美国兰德公司一样的智囊团,闯出一条中国社会科学改革的新路来。他为此斗争了很久,兴奋了很久。他白舸不是好龙叶公,在皇冠面前却吓破了胆。他值得为此献身吗?他必须先摸专家组的底。

  为此,白舸下了两步险棋:一方面,他暗中设法让玛丽介入爱之声公司;另一方面巧妙地将这门重炮对准了教授。

  是怕血溅到身上吗,白舸坐得远远的,整理起教授的报告来。他有两个观察哨:一个是炮口——教授握纸条的手;一个是目标——教授布满五官的头。白舸推上的是两类炮弹:一类是他战友和学生的,偏执刻薄,却小骂大帮忙;一类是他敌人的,虽彬彬有礼,却必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一张读书卡片如刀片横卧着,这是一发燃烧弹,打中了吧,白舸看见老人因兴奋而生动的卧蚕眉拧紧,凝固起来,结成一个铁疙瘩。哼,什么虚怀若谷,闻过则喜,在非难面前,你与常人没有两样。这还仅仅是学术上的争雄呢,你都受不了,你还能经受政治上的绞索、断头台吗?看来老人不是历史上的大哲学家、大思想家,更不是奋不顾身的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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