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杜鹃》(16)

　　“你好艾琳。”吴鹏的声音遥远空洞，似乎发自另一个世界里。“刚接到上司的紧急命令，我们今晚要伏击傅德满，你是最后一道保险，任务是夺得第一名，如果其他同志行动失败，傅德满给你颁奖时，你就用这个结果他。”

　　吴鹏把一只土黄色的布包放在艾琳面前的梳妆台上。从布包鼓起的外形上，艾琳判断出那是一支M1906袖珍手枪，也称“四寸勃朗宁小手枪”或“掌心雷”。一道阴影迅速从艾琳的心头掠过，她知道开枪后意味着什么，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害怕从此以后再无法和季本尚在一起。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点头，麻利地把那只布包装进皮包里。

　　“我再次提醒你，不要对那个季本尚动真感情。”艾琳的手触到化妆间的门把手上时，吴鹏冷冷的声音像一张网从背后罩上来。艾琳没有回头，看着那只古铜色的把手停顿了片刻，随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段日本音乐像施了魔法的迷雾游荡在走廊里，艾琳猜想，此时舞台上表演的是一个日本小姐。走近宴会厅的入口时，艾琳果然看见一个女人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正做着刻板得像机器人一般的动作，脸上画着夸张的白粉。艾琳知道那个女人做的就是所谓的日本艺妓表演。随后，艾琳看见观众席两侧的过道上有几个异常的身影，他们的手都插在裤子口袋里，她猜测那就是行动小组的其他几个成员。艾琳想，他们的手里一定都握着手枪的枪柄。

　　看到季本尚向她走过来时，艾琳的心里突然剧烈地翻腾了一下，随后就像被人系上了一条绳子，一牵一扯地疼。她有一种相当强烈的冲动，想要提醒季本尚小心一点，不要被流弹误伤到。但最后艾琳硬是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只是淡淡地冲季本尚笑笑。艾琳坐进椅子里时，感觉到季本尚的手轻轻在她的左臂上拍了拍。她想起来，这是他们最亲近的一次接触，一阵暖意就像涟漪一样在她的心里荡漾开来。艾琳上台表演时，季本尚一直把她送到舞台侧边的台阶下，艾琳的脚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季本尚低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艾琳微微摇摇头，回头冲季本尚笑了笑。

　　所有小姐表演结束后，十二名佳丽在舞台上站成一排，开始接受投票。在场所有的观众从舞台左侧走上台，把手里的票放在自己喜欢的小姐身后的投票箱里，再从右侧的台阶走下台。有一瞬间，艾琳在心里暗暗期待自己不要夺得第一名，那样她就不会有向傅德满开枪的机会，也就能够继续留在南城，这样的话她就可以继续和季本尚保持关系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又在心里想象着傅德满的汽车正快速地驶过来，将要停在万乐门舞厅门前的台阶下。统计投票结果时，艾琳走进了卫生间。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色有些苍白，就淡淡地遮了一层胭脂。从卫生间走出去时，艾琳把那支袖珍手枪藏进掌心里，子弹也已经上了膛。

　　主持人开始宣读投票结果时，十二名小姐再次站到舞台上。主持人按照票数从低到高的顺序报出一个个名字，每宣读过一个名字，台下的观众席上就响起一片欢呼声。艾琳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最后说出来时，就知道一切都在所难免了。

　　万乐门宴会厅里一片欢腾，好多人都在呼喊着艾琳的名字。艾琳把目光投到舞台下的观众席上，看到季本尚正站着给她鼓掌。她似乎听到有汽车在门前停下来的声音，猜测傅德满已经来了。枪声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短暂得甚至让人回不过神来，只响了四五声，就像一阵风似的迅速刮了过去。宴会厅里的人们甚至根本没有想到发生了什么异常情况。但艾琳知道其他同志已经行动了，在门口冲傅德满开了枪。

　　那天晚上的实际情况是，傅德满并未赶到万乐门，因为公事缠身，原定的颁奖计划取消了。在门口交火的是军统和伪政权的几个特工。起因是一个伪政权的特工识破了一个军统特工的身份，率先下了手，他们互相打了几枪后，就很快消失在南城的夜色里，双方均未受伤。

　　6

　　艾琳的日子变得异常忙碌起来。

　　自从夺得南城小姐头名后，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架风车似的每天身不由己地旋转。她频繁接到各种各样的邀请，走马灯似的在各种场合登场亮相，甚至从戈登堡的住处走出来时，也会有各路记者守在门口等着采访她。原本她以为，经过这次大赛后，和季本尚的关系会越来越亲近，没有想到如今反而连陪他远足的时间也挤不出来了。对于这些邀请，艾琳是无权拒绝的，这是吴鹏新近布置给她的任务。上次的行动失败后，军统始终在筹划下次行动。傅德满原是军统成员，深谙军统的一些行动规律，他平时行踪诡秘，绝少在公开场合露面，给刺杀行动增加了相当大的难度。艾琳的任务就是进入南城各种社交圈子，尽力打探傅德满的行踪。

　　南城的夏天到来了，各种花朵像比赛似的竞相开放，戈登堡几乎淹没在花的海洋里，艾琳敏锐的嗅觉不断能从花香织成的薄雾中辨别出不同的种类。那种香味是在一天凌晨出现在艾琳嗅觉中的，那天艾琳和南丽都有些喝多了，她们两个互相搀扶着下了黄包车，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就在艾琳的一只手触碰到那只红色的门铃按钮时，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若有若无地进入到她的鼻孔里。艾琳试图辨别出花朵的种类，但这种新增加的味道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似乎有意和她捉迷藏，一不留神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艾琳一路追着它走进院子进入别墅，把南丽送到床上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窗子打开，又努力捕捉味道的来源，但却仍然无法准确地辨别出来。

　　一阵清凉的夜风像神奇的密码一样吹过来，艾琳一下就破解了花香的秘密。“是杜鹃花。”艾琳忍不住喊出了声。这种花长满了瓦村的后山，每年的这个季节就会绽放成花的海洋。随后艾琳突然意识到，她竟然已经好久没有摸过剪刀了。从前在瓦村时，甚至和二宝一起住在南城时，艾琳都是每天剪刀不离手，常常在说话之间就让一朵朵纸花在她的手中绽放。艾琳想起来，自己最后一次碰剪刀还是在息烽的特训班里，在同室的女孩儿吴惠芸死后，她剪出了几朵杜鹃花放进了吴惠芸留下的被子里。

　　艾琳从衣箱里找出用了多年的那把剪刀，又找出几张纸，眨眼之间一朵朵造型繁复的纸杜鹃就在她的指间绽放开来。艾琳没有把它们贴到窗子上，而是把花朵打开，用线穿成一串，挂在了自己床铺上方的纱帐上。艾琳躺在床上，目光像水一样从每朵杜鹃花上流过，在心里给每一朵花都起了名字，见明、二宝、吴惠芸，离她最近最大的那朵花，艾琳给它起的名字是季本尚。

　　在万乐门扮演成驼背清洁工现身过一次后，吴鹏又像影子一样从艾琳的视线中消失了。他们又恢复了过去的联系方式。每隔几天艾琳就会去天地庙上香，把收集到的信息用密语写到祈福的红布条上，然后再从《南城晚报》上找寻吴鹏的指令。

　　其实没用多长时间，艾琳就收到了吴鹏的指令，让她尽快接近小泽吾。

　　艾琳是在万福茶楼的雅座里读到这条命令的，当时她的对面还坐着南丽。放下报纸，艾琳似乎不经意地向对面看过去时，南丽正把右手跷成兰花指，用一只咖啡匙向一杯菊花茶里放冰糖。不解和不快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漫上艾琳的心头，小泽吾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和泛着油光的胖脸出现在面前的桌子上，让她真想一拳头砸下去。南丽发现她投来的目光，眯起眼睛冲她笑了笑。南丽眼睛长得不大，但清澈有神，艾琳时常觉得那是一对会游泳的鱼。艾琳努力克制住了发作的冲动，也向南丽笑了笑。

　　从茶楼走出来后，艾琳找了个借口离开南丽去了天地庙，怒气冲冲地把一条询问的信息缠到了那棵菩提树上。第二天傍晚，艾琳从《南城晚报》上找到吴鹏的回答，吴鹏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干脆利落地告诉她四个字：执行命令。读完这条消息后，不知为什么，艾琳立刻就想见到季本尚。

　　季本尚是两天后的下午来到戈登堡的，在此之前，他又像上次一样消失了一段时间。少了季本尚，这段日子艾琳的心一直浮着，就像一条没有系上缆绳的小船，漫无边际地在水面上漂荡。季本尚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的那座维纳斯雕像下时，艾琳正站在房间的窗口前向远处眺望。窗前一丛开得正盛的紫丁香咧开一张张小嘴，把浓郁的香气迎面吹过来。艾琳看见季本尚穿着一身白色西服，手里捧着的红玫瑰就像一团火，燃烧在胸口前。艾琳当时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意识到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艾琳飞跑到楼下大厅里时，保姆张嫂刚好把季本尚让进屋子里。艾琳看见季本尚的脸似乎又瘦了些，但一双眼睛却亮亮的闪着奇特的光芒。她再次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南丽正站在一扇落地窗前喝茶，回过头向季本尚打了招呼，随后把目光落在艾琳脸上，会心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