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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都有大太阳》(节选)(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5月02日09:36 来源:中国作家网

  他的话刚落,二兰子进屋来了。

  她一进门就冲着连春抱怨:“你呀,还真沉得住气!今晚上咱村里又像开了锅了——人家又忙着串门活动哩,你还坐在这抽烟吧。你倒坐得住!”二兰子是很支持连春回来的。在她看来,男人在外面再威风,村里人也不是天天瞧着的。有花戴到头上,有粉搽到脸上。看看人家刘囤,在村里那个威风,就是吐个唾沫星子,也立马就变成金豆子了。什么是威风,这就是威风!大后天就要开选了,因此,今晚上当她再次听到村里的狗乱咬起来,她就为丈夫捏了一把汗。

  忽然看到了坐在炕上的公公,赶忙关切地问道:“爸,吃饭了没?连春做事免不了有欠考虑的地方,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兰芳赶忙给二兰子递个眼色,笑吟吟地说:“人家早想通了,这不,刚吃了一碗米饭哩。”

  秋山老汉没吭声,脸上的神色却是柔和而平静的。

  二兰子笑了笑,又将目光转向连春,“看看,咱爸可不糊涂,先前再怎么挡你,还不都是为你好,那都是替你着想哩。”

  连春怪二兰子多嘴,白她一眼:“你这不是废话吗?”

  二兰子脸一红,咯咯地笑起来,自我解嘲般地对兰芳说:“你看看,人家还没当上村长哩,倒先牛起来了。”

  “牛吧,就让他牛,在村里就得牛气点,要不牛气,谁还把你放到眼里?我呀,还等着沾他的光哩!”此刻兰芳又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那种口吻了,就连神态也是。她就像个出色的演员,早已稔熟了各种角色的快速转换。

  二兰子笑着,悄悄地瞥这个“小婆婆”一眼。呀,这女人真是乖巧,说话总是这么中听,怪不得公公恁大年纪了,被她迷得鬼迷三道的,连老脸也不要了,硬是把人家娶过来。这女人呀,别看个头不大,小鼻子小脸的,真是个媚狐子!

  自从兰芳嫁过来,二兰子以一种非常矜持的态度和这位“小婆婆”相处。正是“媳妇婆婆,近近躲躲”。她也很会把握分寸,在明面上尊重她,处处给她面子。——那是一个晚辈对长辈应尽的本份。但从不叫她一声“妈”,也和连春一样用“哎”来替代,一个字,仿佛里面什么都包括了。而兰芳呢,她哪会计较这个,只要他们能容得下自己,她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有什么奢望。

  因此,有时兰芳做了好吃的,也要给他俩送去一些。二兰子呢,心里自然很受用,又是给兰芳倒水,又是递板凳,让她坐下来说会儿话。但兰芳总是摆摆手,说,我得快点回去,老头子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你看看,你看看,非得把我拴在他裤腰带上不可哩。说完,扔下一串欢快的笑,抬腿走人。她们俩,都不卑不亢,却又各自怀揣着微妙的心理。这样相处,倒也平安无事。不过,每一次望着兰芳远去的背影,想着兰芳提到公公时的那种甜蜜劲儿,二兰子嘴角上就不由得漾出一丝笑——嘲笑?也不太对。是同情吧,也不是。也许,最准确的,应该是这两种意思都有一些。不过,心下却想:不就是找了个糟老头子呗,看把你美的!抱住一副棺材板,还当是金条子哩。尽管明知道不该这么想,可又管不住自己的心思。因为这样去想,她才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同样一个女人,兰芳能和自己比吗?嗨!她和自己差远了,不说差个十万八千里吧,也有千里万里。

  也许就因为这个心理吧,二兰子也时常去西院看看。包了饺子,也端过去两碗。春天,茴香下来了,蒸了茴香馅包子,也用搌布包几个,送过去让他们尝鲜。明面上是在孝敬老人,可在潜意识里,是想看到兰芳和公公呆在一起的情景,老夫少妻,她愿意目睹这种反差。

  今天,为了连春回来竞选,东院和西院的人竟然凑到了一起,而且看法还出乎意料地达成了一致,因此他们就显得格外亲近而和睦。他们要团结起来,同仇敌忾,共同应付这件事情。

  从父亲院里走出来,连春没有回家,他朝全保家走去。

  当他走近全保家时,两只脚又变得沉重起来,他似乎没有勇气去面对昔日的好友。

  他踟蹰了一会儿,还是叩响了全保家的街门。笃——笃——笃,叩门声在这月夜里显得清脆而急促。

  开门的是槐林。槐林瘦高的身材像兀自长出的槐树,一棵勃勃蓬蓬的槐树呵。月光落在他那张俊朗而单纯的脸上,像镀了一层水银。他单薄而不乏挺拔的肩膀上,也披一层迷朦的月色。

  “伯伯,是您呀!”槐林有些惊讶,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连春。他大学毕业后,应聘到省城一家大型企业担任技术员。

  “我来陪你爸爸坐会儿——”连春轻轻地说,然后问槐林,“你嘛时候回来的?”他从槐林眼睛里,又依稀看到了艾香那双温柔里带有几分忧郁的眼睛。这么多年了,那双眼睛一直伴随着他,让他无法摆脱。有时让他痛苦不堪,有时又让他感到温馨,就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今天刚回来。槐花给我打了电话,说我爸——”他的声音低下去,眼睛里闪出泪光。

  连春朝正房走去。接近屋门时,他听到从屋里传来一阵阵的呻吟声。他的心顿时揪紧了。

  “爸,我连春伯伯来看你了!”槐林快步进屋,俯下身来,给父亲报信儿,他的语气是轻松而欣喜的,像是用这种方式来减轻父亲的痛苦。

  全保止住了呻吟,吃力地睁开眼睛。那是一双迷茫而绝望的眼睛呵,就像一盏灯,一盏将要熄灭的灯。然而,里面依然有一缕不屈和倔强,当然更多的还是和命运抗争之后的疲惫甚至绝望。

  当他听到连春两个字时,两只深深陷下去的眼睛里,马上射出一道奇异的亮光。

  “连春哥——”他抬抬手,因为无力,随即又无奈地放下了,“你快坐,你快坐——”那干裂的嘴唇顿时绽出一丝微笑,像枯树叶上的一抹残绿,泪水却盈满了眼窝。

  连春急忙攥住了全保的手。唉,这还是全保的手吗?是那双大而有力的,勤劳又灵巧的手吗?他握住的这只手,却枯瘦无力。此刻,面对小时候的伙伴,他还能说什么呢?他觉得喉咙发热,鼻腔酸胀,但又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脸上尽量显得平静。他大声安慰全保:“兄弟,你不要那么悲观!只要你坚持住,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虽然他的语气很坚定,可他的内心又是发虚的,没有什么底气。他知道全保已来日不多了。

  全保又吃力地笑了一下。这种笑,把连春吓一跳。哎呀,死神已经临近他的好友了,他仿佛看到全保的魂魄正渐渐地脱离他的躯体,进到另一个世界。而剩下的,将只是全保空空的躯壳。是的,全保脸颊凹陷,太阳穴松塌,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眶,如同沉入水底的鹅卵石,整个人早已没了人形。这一切,似乎都在证明生命是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呵。

  连春的手将全保攥得更紧了,像害怕死神将这具躯壳也掳了去。

  “连春哥——”全保用低低的声音说,“你来得正好,我、我还打算让槐林去叫你哩!”他说得很缓慢也很吃力,“我知道,我的日子不、不多了,我多么想见你一面,有一句话要对、对你说——”

  连春用关切的目光鼓励他说下去。全保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面对此情此景,他还能再说什么呢?在这一刻,语言是多么的苍白。

  “我是说——”全保伸出舌头,舔舐一下苍白干燥的嘴唇,“这些年,我、我错怪你了——”这个濒临死亡的人,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了,眼窝里的泪水越积越多,在灯光下像一泓闪着亮儿的清波。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你喜欢艾香,她、她心里也有你——”他再无法说下去了。

  “全保,不要再说这个——”连春赶忙制止他,眼里闪过一丝愧疚,用力摇了摇他的手。

  “老哥,你知道我心里多、多么难受吧!”全保哽咽着,“我对艾香有愧呀,我对不起她。她这一辈子,没跟我,享过几、几天福!这都怪我没能耐,当初,如果我跟着你、你去干——”他心里其实在想:如果艾香当初嫁给连春,那么她的人生将会是另一个样子的。但他不愿把这个意思说出来,这是他心里永远的一个,“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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