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都有大太阳》（节选）(10)

　　眼看着大势已去，他哪里甘心就这样被连春战败呢，急忙给大贵和二歪递眼色。于是，大贵和二歪就以选举不公正为借口，在会场上公然闹事，给杨乡长施加压力，要求重新选举。但杨乡长处惊不乱，以他特有的镇静和果敢控制住了会场秩序，让这次非同寻常的选举圆满地划上了句号。

　　就在连春当选村主任的这天晚上，他来到村南，来到了那棵大柏树下。

　　此时，热闹了好几天的柏村庄仿佛沉睡了，静得没有一点生息，像劳作了一天的母亲，在醉人的晚风里，拥着她的儿女们甜甜地进入了梦乡。此时月亮已移至大柏树的顶端，像悬挂在上面的一盏天灯，烁烁放光。又似明亮的眼睛。

　　是的，如今连春已经成了柏村庄的当家人。因此面对着柏树庄，他感到了一种责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双双满含着期望的眼睛。

　　其中有两双特殊的眼睛，一双是张大虎的，另一双是马主任的。

　　那天，张大虎在“又一春”摆了一桌，叫来老马一起为连春饯行。

　　虽然连春被大虎收编了，成了有娘的孩子，然而时间一长，他心里又有了另一种压力。从前，他和大虎是情同手足的朋友，而如今呢，大虎摇身一变成了他的上司。大虎脾气暴躁，情绪变化很大，对下属有点军阀作风，免不了就对他端点架子，发号施令，一副救世主的姿态，这就让连春感到不舒服了。他开始怀恋从前和大虎的那种关系——那种作为朋友的关系是多么单纯多么好相处呵。完全是出于相互尊重，你帮我，我领你的情，那是一种兄弟般的情谊！不，甚至于比亲兄弟还近乎，因为相互间没有什么利益纠葛。可眼下却不同了，他们变成了上下级关系。有时，连春想脱离开大虎，像从前一样自己干自己的，跑单帮，然而理智又告诉他，绝不能这样办。如果这样就把大虎得罪了，恩人，变成了仇人。

　　现在，杨乡长请他出山，对他来说正是适逢其时。他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脱离开张大虎，这样，他们今后还是好朋友的，没有伤一点和气。

　　对于连春回村里干，张大虎明面上极力挽留，说，我的小老弟，你干得好好的，从哪又冒出来这么个想法了呢？而内心里却又巴不得让连春离开公司，因为他已经后悔把连春收编过来了。连春是个聪明人，又非常能干，他害怕日后连春的羽翼丰满了，会对他的职位构成威胁。——在他看来，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呵，完全有可能发生。如今是市场经济了，他这个职位谁也有资格来争夺，完全打破了从前那种用人的框框儿。他开始恼恨自己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哼，脑子一热，一冲动，就把连春这一只老虎拉进了属于自己的山林里——他突然觉得连春其实是一只猛虎。而这只猛虎，说不定将来要和他争食吃的。连春可不是个庸常之辈，他的心胸大着呢。

　　如今，倒是上天给他解了这个围。这是个好机会，只要连春离开公司，他就少了一个隐形竞争对手，消除了一个隐患。而且，他对连春毕竟是有过恩的，连春能忘记吗？将来，如果他在村里真成了大气候，说不定，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呢。

　　因此，他又对连春说，你回村里也不错，现在农村的发展空间很大，在那里你可以更好地发挥你的价值。

　　马主任目前是旅游局二把手。那年安猴子的举报信还真起了作用。后来县纪委对他进行了一番调查，虽说调查的结果证明老马是清白的，但县里为了慎重起见，在没有对他彻底审查清楚之前，暂时不宜提拔。因此可以说，正是那封举报信，干挠并影响了马主任的升迁。结果米主任如愿以偿，成为县工业局一把手。老马呢，被调到县旅游局担任副局长。他的调离，自然也和米主任有关，米主任怎能容忍老马留在自己身边呢？在他眼里，老马也是一只猛虎。

　　老马对连春说：“这又是你人生的一个挑战，我希望你还像刚进城那样，再闯出一片新天地。”他又把老子的那句“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作为临别的赠言，送给连春。他非常羡慕连春，能有这么一片新天地等着他去施展才能，对一个有抱负的人来说这是多么幸福呵。“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然而，他如今是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法实现自己的人生鸿猷。这次仕途的失利，让他感到了官场的险恶，人生的无常。莫非，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想着自己从前的骄人成绩，他禁不住黯然神伤。但他并不服输，能屈能伸才是伟岸的大丈夫！大海不怕雨水多，好汉不怕困难多。他相信，组织上最终会还他个清白的。然后，他还可以重整旗鼓，在新岗位上做出一番大事业。

　　老马和连春碰了一杯酒，和他约定：过几年一定去柏树庄看看。

　　连春就是想象着这一双双热望的眼睛，再次抬起头来，仰视那棵孤峭屹立的大柏树的。银色的月光下，大柏树虬劲的枝杈执拗地伸展着，似要探向高远的夜空。那繁茂的枝叶，在夜幕下形成一个清晰的剪影。它是那么气宇轩昂，人们只有仰视，才能以睹它伟岸岩奇的容颜。在人们心目中，它就是柏树庄的精魂呵。它，最有权利来领受柏树庄人的顶礼膜拜！

　　然而，连春又不明白，柏树庄怎么就有这么大的魅力呢？不但让全保舍不得离开，就连他在外面事业有成，最终还是又回到了她的怀抱。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他想询问大柏树，仿佛只有它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对于柏树庄，这大柏树无疑是最有发言权的。因为它目睹了世世代代的人，在这块土地上生息繁衍，目睹过他们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还有他们的狭隘和博大，自私和良善；甚至还有兵燮和战争。他想，大柏树上存储着每一个人的信息图码。它又通过一种独特的方式，将这些信息传递给柏树庄的后人，是在一种不被人知的情况下传递的，悄悄的，细雨润无声般的。然而它又总是保持缄默，像一位虚怀若谷的哲人，注视着这个永远属于柏树庄人的舞台，看那一茬又一茬的人，在这里上演相同而又不尽相同的人间悲喜剧。

　　连春围着大柏树，绕了一围又一围。他嗅到了大柏树那高贵不凡的气息——那是一种伴随着月光的细微的香气，真真切切是从它那壮硕的躯干里散发出的。然而，里面又有一种新鲜的青春的气息。连春翕动鼻翼，深深地吸一口，感到全身通泰，神清气爽，再抬头仰望大柏树，越发觉得它像自己一位和蔼亲切的长者。

　　连春突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激动地张开胳膊，一下子将大柏树抱住了。他抱住大柏树，就像抱住了自己的亲人。其实，他只是抱住了大柏树的一部分，它那粗硕的身躯，一个人怎能揽得住？连春先是将脸颊贴在它的躯干上，他觉得有一位老人在用他皴裂粗砺的大手来抚摸他。接下来，他又将耳朵贴在上面，他像聆听什么。他听到了，听到了大柏树对他深情的教诲。那更是一种人生的秘笈呵，他听明白了。月亮像是也兴奋起来了，在他眼里闪闪地跳。他告诫自己：你今后要时常来仰望大柏树呀，只有仰望大柏树，你才能有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大柏树那庞大的根须。它们在柏树庄的地下恣意伸展，似乎连接到了每一户人家，将整个柏树庄拥入它那博大的怀抱里。

　　“连春哥，你长大干嘛呀？”一个尖尖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眼前也浮现出全保那双明净天真的眼睛，“我长大后开大轮船，在大海上航行。哎，你呢？”

　　“我想开火车，呜呜呜，一直开到天边去，想开多远就开多远——”连春笑嘻嘻地说。

　　这样想着，连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全保，你怎么走得那么早呢？当他再睁开眼睛时，眼里早噙满了泪水。月亮变成了河里的投影，在他的眼里，散开去，又集拢在一起……

　　他转身，朝全保家走去。

　　今晚上，他要为全保守灵，陪伴他度过他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他就要张罗全保的丧礼了。

　　这时，从全保家的方向，传来了凄厉悲凉的唢呐声，像是要把夜幕生生地撕开；随即，唢呐的独奏变成了乐队的合鸣，是在这一带广为流传的《河北吹歌》，在唢呐的引领下，呜呜咽咽，苍凉悲壮，在柏树庄的上空回荡着，随后，又飘向浩淼的夜空，似在向苍天发出一声声的质问……

　　(原载《中国作家》2012年1期，单行本已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康志刚，1963年生于河北正定县，现为河北省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芙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100多万字，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刊转载。《天文现象》入选《2004中国年度短篇小说》一书。小说《醉酒》和《天文现象》获第十届和第十一届河北文艺振兴奖，并多次获省作协优秀作品奖。《烟树图》获“全国首届郭澄清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奖”，《凝眸》获《雨花》“精品短篇”小说奖。长篇处女作《天天都有大太阳》在《中国作家》2012年1期发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并获得“第二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大奖。2007年出版小说集《香椿树》。河北作协理事，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