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主今生》(28)

　　他给我讲了许多他遇到的案子，还讲了很多荤段子，以及当地黑社会中有头有脸的人的故事。他尤其说到了许岩峰。他说他是有命案在身的。他当时是掏了一百万块钱平的事。他说这人能撤掉迎客来让你独家在那儿经营炒菜，真是太给你面子了，他都没想到。

　　他这次是把我真当成兄弟了，真是什么话都说，让我知道了很多事。

　　末了，他对我说：“现在，你的店开始火了，但不能太乐观。你要维持住你这店目前的状况，必须得搞出特色来，不然，三个月之后，就得开始走下坡路。这是规律。我见识的多了。迎客来也火过，但等你到来时，它实质已经是半死不活了，不然，不会跟你闹出那么多事来。你千万别重复它的路子。你得想着儿，你得做到谁要想吃你这儿的那一口，十里之外，打车也得来，那你就算真在那儿站住脚了。”

　　我说：“我正朝这个方面努力。”

　　他说：“你还是最好找个经理把店里的事全盯下来。你就当甩手掌柜的，到时候，数数银子就是了，别什么事都露面，那会出事的。不是我吓唬你，这社会上什么人没有啊。一见你火了，发了，有眼热的。不怕贼吃，就怕贼惦记着。你得学会自我保护。要想完全靠我们这帮警察戳着，就能平安无事，那可就太天真了。你想你开这店什么人没遇上过啊？你能想到一个盲人竟能理直气壮地白吃你一顿吗？有些事你想不到，但你得有所防备。”

　　我说：“我还真考虑到这儿了。我还在别处上着班，精力也有限，是得有个人替我担当着。我现在正寻摸这样的人呢。”

　　他说：“这个人可得选准，得有能力，还得人品好、可靠。”

　　第二天午后，我忙完报社的事，赶回了店里。我想找孙雪娥聊聊。我想让她向我解释一下那单子上划了道的菜是怎么回事。说心里话，我是对她还抱着希望的。我知道何倩不可能在我这儿长干，唯有她可以进一步地成为我的重用之材。我真的准备找一个经理了，我觉得周说的有道理，当个甩手掌柜的，到时候就数数银子，其他什么事都不用露面，即可避免被什么人注意，又可以腾出许多精力从事点别的什么，两全其美。最起码那样一来，我可以使自己投入更多的精力回归写作。我可以接着写电视剧，一部一部地写下去，那也能达到一种成功啊。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我想只要是孙雪娥能证实自己是干净的，是从未在单子上做过手脚，我可以把话给她撂下，不用多久，我将让她全面挑起这个店的担子，在利润上可以与我来个分成制，这样，我解脱了，她也不会只像目前这个样子，光拿点工资。甚至我还想到：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与她不再仅仅是雇主与雇员的关系。不是胡思乱想，因为我早已感到了另一种我注定会面临的危机。

　　然而，她已不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了。

　　进店门时，是下午三点来钟，店里不见一个人影，连个值班的服务员都没有。我心里奇怪，这会儿没客人就餐了倒属正常，但自己的人都哪儿去了？

　　我无意间走向吧台。

　　意外地，我竟发现孙雪娥正埋头趴在吧台里面的平台上干着什么。我定睛一看，她正用笔在一张纸上画道。

　　她太专注了，没能察觉我的到来。

　　等她察觉我正在她的上方注视着她时，她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由红润色变成惨白色了。

　　我看到她慌忙地用手掌捂住了那张纸。

　　我伸手下去，从她手掌下面抽出了那张纸。

　　那正是已经收了费的顾客点菜单。那上面有两道菜被划了横杠，总金额由三百二十七元，改作了二百八十元。而那每一条横杠旁侧都注上了一个“退”字。

　　我当时脑子里好像一下子空了。

　　我那是太惊愕了。

　　我再次盯视了她一下，什么话也没说，把那单子又放回了她的面前。

　　我缓步走向门口。

　　我在门口外止住步，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室外的空气。那时，京城的季节已至深秋。那空气很凉，直入我的肺腑。我感到那一瞬间，心也凉了。

　　我返身回到店内时，我看到她已经站起身，正直直地木木地在吧台里注视着我，那样子真的如同面对一名法官，在等候最终的宣判。

　　她的脸色没有复原，仍是惨白的，她那双在我一向看来明亮的眼睛里更透露着一种慌恐。

　　我想过，她也许有一天会替代我现有的位置，更想过她也许有一天会替代我的另一个人。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可能了！我在这一刻尽管还极力在心里修补着她已经开裂的完美，但无济于事了。她一步步深化地显现着丑陋，这种丑陋是她的白白的面皮、大大的不失明亮的眼睛所遮盖不了的了。那像一个黑窟，里面还长有利齿，它让我的灵魂疼痛，让我一直柔弱的性格硬化了。

　　我用很平静的口吻对她说：“收银这工作，我想换个人做，你还当迎宾员吧，那更适合你。”

　　她没有做出回答。

　　她只是依然用直直的木木的目光注视着我，仿佛期待我有所改变。但我不会做出任何改变了。我已经被伤害至深，即使我想抚平伤口，也需要时日。

　　她终于移动了身子。她转向咫尺之外的雅间，默默地走了进去。

　　片刻之后，我也走了进去。

　　我看到她已经平躺在三把并列的椅子上。她没有因为我的进入而起身。她的两只眼睛只是盯视着房间的顶板。她的领口处，有一个纽扣未系，她的双乳在这时半裸出来，那让人依然能感到它柔软中的弹性。这是她能给我的最后一种诱惑。在这里，我曾动手捏住了她粉嫩的脸颊。在此时，我会俯下身抚摸她这已让我有所心跳之处吗？我抑制了自身有所回应的欲望。

　　我冷冷地问她：“你在想什么？”

　　她把目光转到我的脸上，似乎在等待我于这一刻能俯下身去，给她以温存，但我让她失望了。她说：“我想回老家了。”

　　我说：“你完全可以跟我长久地干下去，我对你一直抱有很大的希望。”

　　她说：“我已经定了。我不想再待了。”

　　她站起身来，从一侧的壁柜中抽出她的包裹。

　　我没有阻拦她，只是退出了房门。

　　我回到了吧台处。我清点了那钱盒内的现钞。我在她提着包裹从那房间内出来时，把其中的四张大票递给了她。

　　我说：“这是你上个月开支之后这些天的工钱。”

　　她收了。她什么话也没说，垂着头走向店门。

　　我站在吧台内目送她，一直到她在我的视野中消失。那一刻，我想我的神情是冷峻的。我的心头尽管掠有丝丝失落，但失落后面的东西却已冷若坚石。

　　她走后，我当下让杨翠华接任了收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