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月》(6)

　　“别说了。”老庄主再也听不进去什么，他拍击着桌案，眼睛里泛着一层混浊的浮光，在幽暗的灯影下，显得飘忽而茫然，他痛苦地摇着头，用宽大温厚的手掌掩面，声音微微颤抖着，“这个不知深浅的逆子啊，我告诫他多少次不要去找老巫马，他莫非也要赔上一条命才甘心么？巫马王阴险狡诈，那孩子虽武功高强，可寡不敌众，岂不是自行送死？！”

　　“庄主息怒……二小姐生命垂危，朝不虑夕，庄主日夜心急如焚，少公子救妹心切，情在骏奔，也是人之常情……”卫隐稍作停顿，小心侍候在老庄主身侧，“况且公子机智聪颖，武功高强，想必也不一定是用打的——”

　　老庄主抬手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闭上双眼，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卫隐下去。

　　“是。”蓝衣管家噤声屏退，只余房间内憧憧的烛影暗自摇曳，映着卧房里层层叠叠飘转低垂的帘幕，一切都显得那么恍惚而不真实，飞蛾扇动着双翅扑动着火焰，如痴如醉的火光却毫不留情地将一个死亡的灰色剪影投到窗幔上，年迈之人默默凝望着朱泪流淌的银烛，眼里复杂而沉溺的光宛若在观隔世之影。

　　巫马隐去的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设想到今天的情景，可谁又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这样快啊……从五年前的武林同盟会开始，就早已注定了今天正邪势不两立的局面，楚涵和老巫马也一直僵持着，等待决一死战的那一天。虽说总有一天，西林山庄和铲除邪教的任务，都要一并交给楚涵，可现在形势严峻，两边战火一触即发，这个关头，那孩子做出这样的事，也太欠考虑了。

　　“唉……”老庄主一声叹息，将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变凉。

　　洁白透明的窗纱内，烛火渐渐微弱，直到与那暗夜笼罩的石青色两相消融……庄外的长坡依旧静穆沉睡，就连盛放在暗夜里的七夜兰，也像个慵懒的宫妃，无力地撑着黯淡陈腐的紫色花瓣随风兀自摇晃，这样安静的夜晚，怕是鬼魅也不愿跑出来罢？

　　然而——洞内的两个人还在不知疲倦地做着生死较量。

　　玄玉剑雪光流动的锋刃轻薄如水，清冷的寒光投射在石洞里，在坚硬的石壁上来回折射，宛若凄清哀凉的泪，给整个洞壁镀上一层幽蓝流离的光泽，镜面般的流光倒映着两人踉跄前进的身影，宛若一条诉说着寂寞的明亮溪涧几经回转，带着过往的尘埃浩浩荡荡地流淌而过，却在默然流逝的岁月中沉沦，将依稀熟稔的画面和回忆悄然沉淀……洞壁上残留着一道道深刻的光辉，他们抚摸着那些被灰尘覆盖的痕迹，确信这里就是五年前巫马寨的通廊。

　　——然而，昔日巫马寨姹紫嫣红的花廊早已不见，所有美好的时光同那些无名的残花一样，凋零在这不见天日的石洞内，葬送在血肉淋漓的仇恨中，只留下冰冷的铁戟为这一切事情的发生作着沉痛哀怨的佐证，人去花已落，转瞬皆成空，难道它曾经的主人在当初去意已决的那一刹，就没有丝毫的惋惜与留恋么？

　　或许，从指间滑过的不是时间，而是叹息，或许，从脚边踏过的不是丢失的尊严，而是漫长无尽的纷争。在是是非非的边沿，泯灭与浮现只在一瞬间，如果没有人愿意将仇恨继续下去，那么还有谁会将爱全然遗忘？

　　“秦映，第几道关了？”不知过了多久，楚涵轻轻抿了一下薄唇，汗水顺着年轻的脸颊长划而落，他一只手扶着乱石嶙峋的洞壁，俯身停下来喘息着。那身素净如雪的白衣染着殷红的血迹，宛若瓣瓣红梅飘零过苍茫的雪原，他的脸颊泛着淡淡的苍白，温顺的发丝已被汗水沾湿，一缕一缕贴在修长的颈上，手中的玄玉剑已沾满各种颜色有毒的汁液。

　　“快一百道了……”身侧的青衣剑客凝视着挚友，用扶魂剑支撑着艰难地前进，那双目光中流露出常人难有的坚毅与不屈，他回答着，再也无法支撑住疲惫倦极的身体，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上，青衣剑客喘着气仰起头，用手抹了一把脸，血和汗顿时顺着手臂和脖子一并流下来。

　　“呵……百残门应该就是靠这一百道关口得名的吧？”楚涵微微冷笑起来，他捂着胸口轻轻咳着，轻浅的咳声洞穿过漆黑的空气，传来了空洞的回响，那深度是如吞噬一般长驱直入的，在穿越石洞的这一路上，他们已经不知遇到了多少难以跨越的障碍，体力和耐力直逼承受的极限和崩溃的边缘。

　　秦映狠狠地点点头，喘着粗气，眼睛里流露出狠绝的光，他打量了一圈四周，只觉怒气难平，顺手抓起一颗石头扔进洞口深处，“正是！这一百道关口怕是专为我们设计的，你瞧——”他指了指石洞周围，“这里连一具尸骸都没有了呢，大概老巫马那家伙也早有预料，能闯到这里的除了我们，也不会有别人了！”

　　身边白衣胜雪的年轻人默默凝望着前方，他没有说话，手在衣襟前轻轻摩挲着，想掏出手帕擦拭佩剑，迎来最后时刻的决战，却不想手指竟在探进衣襟的那一刻，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他微微一怔，从怀里掏出那个冰凉的东西，然而，下一秒他的心却像撕裂般疼痛起来——那是一块温润的寒玉，雪白轻薄的胎质透着晶莹的微光，光滑细腻如琼脂，绝妙的刀工雕刻出上面茉莉花精致浮凸的轮廓，其绽放的形态竟似能让人嗅到隐隐芬芳。玥儿、玥儿……他在心里默默念着妹妹的名字，修长的手指缓缓收缩紧紧握住那块玉，心中的疼痛像一锋刀片无声划过，感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两天，他只有两天的时间……他看着那块她曾送给自己的寒玉，眼神渐渐变得温暖柔软起来，然而那明澈的眼底，却蓦然有一丝伤感决绝的清光流转而过，他轻轻垂下手，抬起头看着前方的洞口，拇指在那一刹暗中抚过上面完美浮凸的花朵。凄冷的风从洞口灌进来，滚烫的空气却从洞口深处侵袭而出，他长身玉立在那个冷热临界的地方，任凭系在寒玉上的帝青色流苏飘拂在手边，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蒸腾着发霉的味道，沉闷得让人无法呼吸。

　　“好热……”秦映用衣袖擦拭着额上涔涔而落的汗珠，湿润的手轻轻松开扶魂剑，那两股气流生起无形而透明的风，将他的长衫轻轻掀起一角，他反手摸了下被汗水浸湿的衣背，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扶魂剑灰冷的剑身在慢慢变烫。

　　身边的白衣公子汗水早已浸透长衫，他苍白纤弱的手指拭过脸颊，汗珠顿时连成串从那年轻英朗的颊边滚落到指尖，他的眼神锋锐肃杀，似是暗藏着一把快刀，白衣男子微蹙着双眉，低声沉吟：“深秋十月，洞内怎会如此温暖？简直就是……炽热。”

　　“管它呢，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老巫马已经五年没领教我们的剑法了！”秦映稍作了一下休整，呼吸尚且变得均匀平稳，他抬起眼睛，疲惫地凝望着前方熔炉般的石洞尽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而话音未落，倏尔，腰间的扶魂剑炫动过一道赤色光辉，碰射着石壁，消失在石洞深处。

　　“啊，这是——”楚涵轻呼，他不敢相信地望着焕发出光霞的扶魂剑，此时的钢剑竟然完全变成了亮红色，仿佛一块灼热滚烫的水晶，靓丽绯红的清光幻化出魅影万千，它的剑身低鸣着，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感由内而外迸发出来。

　　“炼尘岩浆？！”青衣剑客怔了片刻，嘴角蓦然抽动了一下，他凝望着前方滚烫的黑色热浪，再一次确认着那股浊浪滚动时的每一分变化，紧握扶魂剑的右手在慢慢暴起一根根青筋，沉默中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怦然跃动的心跳，他在心里已经无可否认地明确了——不错，魔族果然卑鄙。

　　黑暗中，只有那柄绯红清丽的扶魂剑显出清晰的轮廓，万千光影堪比玄玉，将楚涵苍白的脸映照出几分血色，然而他眉眼间的神色却显得更加凝重——武林英雄谁人不知扶魂、玄玉两把神剑的厉害？扶魂似火，玄玉如冰，深夜佩此剑，魑魅不得近之，正因如此，练剑人更要有与神剑相似的气性，人剑相合，方能百战不殆，所向披靡。然而，如果一旦遇到外来的第三种相似气性，就会焕发出璀璨的光芒，原本就极热、极寒的神剑也会因为无力抵抗更大的气性，自毁其身，执剑人也会随剑而亡，从此只留下一段永远不会被人忘记的传奇神话。

　　炼尘岩浆正有着与扶魂极为相似的第三种气性。

　　一把神剑不知辗转了多少地方，才到青衣剑客之手，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早已练就了人剑合一的盖世神功，“英雄难觅扶魂光，王寇尽拜执剑人”的佳话也不知流传了多少年，可现如今，竟面临着剑毁人亡的命运。

　　滚滚热浪把两人像琥珀一样紧紧包裹着，灼人的高温深深刺痛着他们白皙如玉的皮肤，一切都好像要融化一般，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蒸腾着滚烫的热气逆流回心间，让人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