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月》(3)

　　西林山庄的宫老庄主德高望重一身正气，他独创的西林剑法婉风流转，风姿若舞，门下的剑客成百上千，皆对其言听计从，然而他却一心向往平淡的生活，不愿搅入武林权力的纷争，成为权势的奴隶，所以一直对同盟会保持着淡漠的态度，拒绝参加比武试剑；而巫马长老却截然不同，他已经蝉联了两届武林霸主，所向披靡，无人能敌，他本以为这次书写《英雄谱》的狼毫笔如探囊取物，不想，竟被杀遍群雄、出类拔萃的宫氏嫡长公子一举夺下了桂冠。这场看似公平的较量到了末了顿陷僵局，尽管江湖上的呼声早已明确了然，然而屹立中原的各大山庄却迟迟都未发话，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一方面景仰宫老庄主的仁德，另一方面却有着趋炎附势之心。

　　两个家族之间的成败，在刹那间变成了裁决武林命运的长剑，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孤注一掷的决定兴许就是典押性命的砝码，而这个时候传来了巫马长老手臂被废的消息，无疑使各大山庄、门派明确了意欲押注的那尊秤。

　　大势已去的长老府上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清风长送，碧色的天幕上没有一丝云翳，温暖清朗的光线流转在剑波河上，带着一缕缕夏花的香气，清甜而甘凉。河边的白玉石台上铺着厚厚的红毯，红毯长达数十丈，上面用名贵的彩线绣着大朵牡丹，旁边还嵌着碧翠嫩叶，流光溢彩，瑰丽繁华。周围的玉雕栏上刻着浮凸的花纹，为了庆贺武林诞生新的霸主，每一根白玉柱上都系着软缎红绸，红绸飘摇在夏日淡淡的风里，映的玉台一片绯红，玉台的正中央摆着一本皮书，上面记录着每一届称霸武林的英才的姓名，旁边还放着一支紫檀狼毫。

　　周边的人已是将玉台围了个水泄不通，碧落城的天际下此时一片鼎沸的喧嚣声，不管是江湖中人还是普通百姓，大家都想看看这位能让巫马长老败下阵来的少年公子的风姿。各大门派、山庄的庄主春风满面地坐在玉台一侧，他们脚下踏着洁净的红毯，身边佩着长剑，眼睛里洒满了清亮的光线，每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能摆脱巫马长老十年来独断专行的统领，也实在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他们对面的一侧端坐着九位佳丽，那九位少女俏丽多姿，千娇百媚，每一位都穿着华丽的绫罗软裙，身披金丝烟纱，烟纱下隐隐透露出了雪白细腻的肌肤和曼妙的身材，娇媚无骨入艳三分，令人销魂。她们的鬓发上插着珍珠碧玉簪花，端丽冠绝，双眸含春带水眼波流盼，闪烁着熠熠光辉，一到闲暇时刻就笑着互相说起话来，举手投足如柳扶风。这九位少女身边坐着十几位少年，个个都是一表人才，英俊挺拔，每一个举止都散发着不凡的气度——他们都是各大山庄门第的千金和少爷，平日里娇生惯养，此次被他们对面的父亲带到英雄大会上来，一来可以长长见识，亲眼目睹那位少年英雄的风采，二来也是为了结亲。

　　年轻的公子并不知道，这些名媛淑女今日都是带着聘礼前来的，像他这般惊才绝艳的公子早已变成了各大庄主梦中的乘龙快婿，只要他挑选出自己喜欢的少女，那当日即刻下聘，一场《英雄谱》更新大会随即也变成了盛大的订婚典礼。

　　——西林山庄权位美人双收的楚涵公子，一时间变成了碧落城里所有目光聚焦的中心。

　　午时已过，西林山庄的宫老庄主步伐稳健地踏上了玉台，众人皆呼声一片，壮阔如潮水之势不可抵挡，德高望重的老人虽然已到花甲之年，却不改当年风华绝代的英姿，他的一双眼睛亮如寒星，身后由青衣剑客带领着，跟着门下挑选出的数百名剑客，还有立在他身侧那个最令他引以为豪的长公子和二小姐，气势极为浩大。

　　看到将来有可能成为自己郎君的公子走上台来，那些名媛美姝立刻屏住呼吸安静下来，她们的脸上晕开一丝桃花瓣一样的绯红，显得那样羞涩而难以启齿，因为她们看到了这个温雅含蓄的少年有着多么超凡脱俗的气质和英朗的眉眼。

　　父亲一上玉台，顿时迎来了各位庄主千篇一律的贺喜和寒暄，耳畔传来那些名门千金的呼唤和赞美声，还有那些贵族少爷略带醋意的眼神，白衣少年只是付之淡淡一笑，便带着妹妹和秦映走到了那本厚厚的皮书面前。

　　这时有位年老的书倌递上了书帛旁的紫金狼毫，对他毕恭毕敬地说，“公子，请您在《英雄谱》上留下名字吧，从此将握住裁决武林的权柄，为整个武林主持正义。”

　　他蓦然怔住了，下意识退了一步，面对权力他心中第一次有了一丝抗拒，这个武林是以他一人之力所能裁决的么？若是这样，为何巫马长老还会被自己赶下霸主之位？烟花易冷，人走茶凉，这个世间面对权势的谦卑恭敬和看待失意的冰冷睥睨，竟如一夜轻雨听箫那般交错着华丽的曲调和虚假的幻境，饮醉沉眠过后却是残花败落，零落成泥……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同情巫马长老了，当一个人习惯了权力与金钱的侍奉，他该如何面对一落千丈后的平淡与孤寂？难不成也像这样颓废么……他若有所思地想着，轻轻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楚涵？”青衣少年抱着扶魂剑，看着周围欢呼的人群显得很兴奋，从小和楚涵一起长大，他有多么想拿到这顶英雄的桂冠自己是最清楚不过的，如今他功盖群雄，自己当然也为他感到高兴，然而转过脸来，却见到身边的挚友迟迟未动笔，他有些疑惑了。

　　“我在想，其实巫马长老能将武林维持到今天这个局面，已经很不易了。”温良如玉的少年沉默的眼睛里流转过一丝复杂的光，他的声音很轻，年轻的脸颊边散发着纯澈干净的气息，没有人能看出，在擂台上少年神采飞扬的笑容底下，掩盖的是内心变化万千的情结和错综复杂的思绪。

　　他看着青衣剑客的眼睛，微微颔首，沉吟道，“我也知道这场权谋的背后隐藏着什么——爹曾告诉过我‘宁静致远’的道理，或许，我们本不该参加这次比赛呢……”

　　“嗨，你是怎么了啊，现在倒为那老巫马说起话了？”青衣剑客郁闷地皱皱眉，不以为然地打断了他，他沉下脸，将满腔无穷无尽的沉闷与压抑一吐为快，“兵家之间的输赢本来就没有对错，何况浮叶针根本不会有那么大伤害！这老巫马横行霸道了那么多年，现在打不过我们，气得废了手臂，甚是小家子气——不过倒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可是……老巫马不像那种能心甘情愿退出的人啊，你看，今天巫马家族一个人都没有来。”白衣公子目光轻轻扫过台下，声音中透露着某种深远的忧虑，冒着名声毁于一旦的危险，巫马氏族连《英雄谱》更新大会都不来参加，这真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而这似乎是一种要跟武林恩断义绝的念头的萌发。

　　“不来不是更好？来了倒还添乱，他们这是大势已去，无颜见人了。”青衣剑客撇撇嘴，拍了拍挚友的肩，“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就算真生出什么事端，巫马家族和西林宫氏旗鼓相当，我们惧他做甚？再者说，少了一个仗势欺人的长老，岂不也算为民除害？”

　　白衣公子沉默了，久久没有说话，耳边的喧嚣声如潮起潮落，在冰蓝色的风中留下一道明媚的痕迹。这所有的一切是对，是错，怎是他能判定的？就像昔日那些无人问津的年华，不是也经过了百转千回，度过了千里流岚才得以明昭天下的么？没有被风霜辗转过的事情是多么单调而寂寞，徒有华丽的回忆却没有正确的实质——也许自己现在就是这样的吧？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身侧年老的书倌还在轻声催促，他抬起纤弱苍白的手指，轻轻握住紫金狼毫，而那清俊的笔触在碰到白纸的一瞬却显得干脆决然，再无耽搁。他无声地在《英雄谱》上留下了隽秀的笔迹，“好了。”然后他合上那卷皮书，微笑着递给了老书倌。

　　两个少年的对话纵然无心，却又与事实这般契合。

　　谁也没有想到，不久，巫马王真的像蒸发了一样，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他的家族只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巫马寨，还有西林宫氏与巫马家族反目成仇这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如今时光荏苒，五个春秋转瞬即逝，往年颓废的巫马王，成了祸及整个武林的邪教教主；昔日的懵懂少年也变成了名满天下的青年才俊，这样一来，只怕清剿巫马家族这一重任以后也要交与他们了吧？

　　婆娑月影笼罩着整个碎风崖。草坡上，两个俊秀的身影还在如闪电般飞驰着，身边闪过星星点点的七夜兰也在薄雾中晕开一抹紫色，空中的香气越发浓烈，像蒸腾的热浪般令人窒息。月下，白色绝影马四蹄凌空，掠起的风掀开一片片浮动的墨绿；黑色追风健步如飞，将洒在草地上的金色月影踏个粉碎。两个剑客青衣白袍，仿若流星，拖动着两条光带在夜色中穿行，曼妙不可方物。

　　身边的七夜兰越来越多，枯萎而妖艳的紫色一直延伸到远处那片枯槁的古树林中，盘根错节的树木和互相缠绕的枝条扣成一个拱形，墨绿色、深棕色的树根从周围潮湿松软的泥土中裸露出来，上面嵌着一块块惨白的人骨，被月光照得狰狞可怖，散发出朽木腐烂的味道。被风吹皱的血腥气刺激着鼻腔，树林里黑洞洞的，那正是通向地狱的唯一入口——百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