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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警戒线》(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1月04日16:28 来源:[美国]詹姆斯·琼斯 著 译者:姚乃强、武军、高骏

  法伊夫下士此时紧张不安地和沉默的连指挥官们站在一起,因为没有喝彩声,他更加觉得这像是一宗生意。一宗普通的买卖而已,根本就不是战争。这个想法让法伊夫觉得害怕,怪异,反常,还有点疯狂,甚至不道德。这就好像在办公室里演算一个数学等式,计算一份风险报告:一方有两艘大而且昂贵的军舰,另一方派遣二十五架巨大的飞机去轰击它们。军舰由较小的飞机提供保护,尽可能拖延时间。这些小飞机比军舰便宜。有这样一种理论:二十五架大飞机其全部或部分的价值等于这两艘军舰全部或部分的价值。他们根据这个理论,不停地出动小飞机。防守方的战斗机根据同样的理论,要力争使轰炸机付出的代价越高昂越好。它们的最终的目标就是击落所有二十五架敌机,而自己一方不损失一艘军舰。这些昂贵的机器里面坐着的人,奋力厮杀,除了需要他们来驾驶这些机器以外,他们并不重要。这个想法和它背后所隐藏的东西如同一把冰冷的恐惧之刀,刺进法伊夫那几乎是毫无防备的要害——一种源于渺小的恐惧:他的渺小,和一种源于无力的恐惧:他的无力。他对这宗生意没有任何控制权或发言权,即便是有关他自己的事情。他只是这宗生意的一个部分。这让他害怕。他并不害怕在战争中死去,在真正的战争中死去——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他不想为一宗普通的生意而死。

  天空中厮杀的机群缓慢而不可阻挡地飞了过来。海滩上的工作仍然在继续,步兵登陆艇和其他驳船都没有停下。飞机几乎已经快到达那两艘运输舰了,又有一架轰炸机被击落,在众人的目送下裹着一团火焰和黑烟掉入海峡。飞机飞过了运输舰,空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一般的声音。一根水柱,接着一根又一根的水柱高高迸出海面。几秒钟后,掀起这些水柱的爆炸声席卷海滩,钻入了椰林,把椰树摇得乱颤。那微弱的叹息声变大了,并带着颤抖的尖啸。第一艘运输舰周围的海面上,根根水柱冲天而起,几秒钟之后第二艘运输舰周围也涌起了水柱。虽然已经没法看清单颗的炸弹,但是大家都看到了命中目标的那三颗炸弹。第一颗炸弹就像是试探的手指一般,在第一艘运输舰前不远的地方爆炸。第二颗近一些。第三颗几乎就落在运输舰边上。一艘步兵登陆艇正从运输舰边上出发,没开出有多远,那第三颗炸弹显然直接就砸中了它。从那里到这里的距离差不多有一千码。人们可以听见一声微弱但清晰的惨叫,又高又尖,在水柱高高升起之后岸上的士兵才听到。这声惨叫旋即被切断,紧跟着是爆炸的声浪。这是某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出于本能发出的无用的抗议,一声对厄运和死亡的抗议——他不应该在这里死去,而应该待在战场之外其他的什么地方。多么荒谬,多么苍白,但不无尊严,尽管也不无讽刺意义,这声抗议在他自身已不复存在之后才被人听到并理解。他最后的惨叫比他要长命一些。

  当水花散去,他们能看清楚时,发现那艘登陆艇已经无影无踪。在那片海面上有几个人在水中挣扎起伏着,并且数目在很快减少。最靠近他们的两艘驳船向沉船地点开去,在待命前去营救的小救生艇赶到之前先行到达。船慢慢减速,在汹涌的波涛上颠簸翻滚,此时士兵们卸掉装备钻入水中,去帮助那些因为没有来得及卸下装备而在往下沉的士兵。轻伤和没有受伤的顺着领航员抛下的绳梯爬上了驳船;重伤的就让他们先漂在水面上,等着有吊绳和吊篮的救生艇来实施救援。

  海岸上观看的人们——幸运的人们,如同驳船上的驾驶员所说的,因为他们逃脱了这一劫——在一边关注这里的行动,一边盯着头上的飞机。轰炸机完成了使命,向着海峡那边往北飞回。它们并没有向地面扫射。为了自保而不被战斗机打下来,它们已经焦头烂额了。海岸上的防空炮不敢开火,怕误伤到自己的战斗机。除了炸弹落在地面上,整个行动全是在天上,在高空进行的。轰炸机缓慢而平稳地飞向北方,那儿有铺天盖地的战斗机在等着掩护它们。正如起先渐渐地变大,它们又渐渐地缩小了。防守方的战斗机一直在这些轰炸机旁边怒气冲冲地飞来飞去。这些轰炸机在离开人们的视野前又被击落了几架。整个行动中,防守方的战斗机不时地撤回机场去补充弹药和燃料,得到补给后再返回战场。作战的战斗机数量总是不能保持满员状态。很明显,轰炸机方面也考虑到了这个因素。总之,它们重新缩成了一群小点,然后不见了。最终,战斗机也开始返航,空战结束了。海滩上在受到攻击时一直不停地进行着卸船工作,这会儿仍继续着。

  先期来到这里,待在三连旁边的那些人仍然站在椰林边等候、观看着。这些人告诉三连的人,也许在白天还会有至少两轮的攻击。把这些讨人嫌的船赶紧卸完是最主要的活儿,之后它们就能撤回去。然后所有的事情才能安顿下来,正常进行。卸船是最要紧的活儿,必须得在日落之前完成。一旦天黑,不管东西卸了没有,这些船都得撤走。它们不能冒险遭受夜间空袭。就算是没有卸完,这些船也要撤离。

  第一艘运输舰被那颗送了那一船人小命的炸弹给炸坏了。这条消息早在轰炸机还没有撤离之前就已经在海滩上传开来。这是船只必须撤离的更为重要的一个理由。损伤不算严重,只有几块船板被掀掉,但是船在进水。尽管水不多,水泵还是不够用。船上还有许多伤员,这些伤员都是因炸弹的碎片和驳船上飞来的金属片砸到甲板上密集的人群中造成的;据说还有一个人的脸被登陆艇上某个被炸飞的头盔给砸得瘪进去了:一个完好无损的头盔,没有坑坑洼洼,没有一点损坏。这真是难以捉摸,妙不可言。血肉残肢和装备的碎块也从驳船上被炸到甲板上,崩坏的步枪枪托等也造成了一些损伤。船上的人说,炸弹并没有直接落到驳船上,而是落到了靠近运输舰一边的它的船舷上,所以运输舰也受了损伤。从另一方面讲,如果炸弹落在舰的那边或是正中,会有更多的碎肢和金属破片飞到运输舰的甲板上来。由于炸弹的落点原因,大部分的碎片都飞向外侧的水面去了。就算是这样,据传船上也有七人死亡,十一人受伤,那个脸被头盔砸瘪进去的人没有死。舰上的医院收治了这些伤员。

  三连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感觉怪怪的。他们曾搭乘过这艘船,这些死者和伤者都是他们同舟共济过的旅伴。炸弹的落点离他们的下船处并不远。他们是带着一种恐惧的想象和敬畏来听这份口述的报告的,他们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完全受人摆布:要是飞机早来几分钟会怎么样?要是自己晚几分钟走上甲板又会怎么样?要是自己前面的那个连队下船动作慢了会怎么样?要是炸弹没有落在水中,而是落在船扶手旁边又会怎样?想这么多当然是没什么用的,同样令人感到痛苦。但是,就算知道想这么多没有用,他们似乎还是忍不住要去猜想。

  被两艘驳船和救生艇从毁坏了的登陆艇上救起来的幸存者,被送到了岸上,离三连不远,所以三连也得以目睹这次行动。听着比三连早一些上岸的士兵对各种伤势切合实际的评说,三连的人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些伤员被小心地领着或抬到了海滩上。那儿在早上建立了一个野战包扎所。伤员中一些人受尽折磨,仍在不断吐着海水。一小部分人能够独立行走。但是他们都还没有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既没有忘记那次爆炸,也不习惯战友们对他们滥施照顾。不管是先前救援者对他们的关心还是后来医护兵的照料,对他们来说都毫无意义,他们无动于衷。这一小群人满身血渍,步履蹒跚,眼神近乎疯狂。他们踉跄着走上海滩的斜坡,或坐或卧,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任医生对他们施以治疗。

  他们已经越过了一条奇特的线;他们是受过伤的人;大家,包括他们自己,不很确切地明白了一个事实:他们已经和以前不再相同了。这次爆炸炸伤了他们,炸死了其他人。这次震撼人心的大爆炸经历,对于这些受伤者来说,他们觉得自己跟那些在爆炸中死去的人相同。唯一不同点在于,这些人突然发现自己还活着,既出乎意料,又不合情理。他们没有企盼过爆炸的发生,同样也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幸存。事实上,他们对这一切什么也没有做过。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爬进驳船,按照命令要求坐好。一切就这么发生了。对他们可能造成无可挽救的伤害既没有预示,也没有解释;而现在他们受了伤,对此谁也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接受了众人奇特的、近乎疯狂的、临终似的关爱,但是没人能给他们一个解释。所有人都了解,都跟着这么做,不用明说。大家都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一切都无法再挽回。能给他们的,只有关爱。但这种关爱和大多数自我标榜的感情一样,当被拿来和这些人刚经历的强烈感受比较时,就不值得一提。

  轰炸机群在海峡上空还依稀可见,医生们已经开始迅速地包扎、缝合,拯救这些受伤的人。有些人伤势严重,另一些人则较轻微。显然,有些人是救不活了。把时间花在他们身上是一种浪费,如果用来去救其他人的话还能多拯救几条生命。那些垂危的人静静地接受了医生们专业性的判决,任由医生在走过他们身边时温柔地拍一下肩膀,用尚存一点生机但已空洞无神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医生那带着负罪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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