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莽草》:化腐朽为神奇,化冤孽为善果
《水莽草》插图
水莽是毒草,蔓如葛藤,紫花像扁豆,谁要是误食了这种草,会立即死掉,被称为“水莽鬼”。在当时的某些地域,应是确有此说。民间说法,这种鬼难以轮回,除非有被毒死的新水莽鬼顶替,方可投生。这样,楚中桃花江一带,水莽鬼很多。
这种鬼特别多,因为已有的鬼需要增加同类鬼为自身重生补缺?因为老鬼们有这种需要?如同某种商品需求量大、消耗量大才能刺激生产发达。这个逻辑似乎是莫名其妙,却又符合某种经验。
呵,是了。需要并不能直接促进多产,可悲复可憎的是中毒死掉成为鬼以后,此鬼要杀人成鬼,顶替自己的鬼定额,才能投生。太不幸,太讨厌,太遗憾了。
嗯。这种经验是人性的糟粕——自己如果倒了霉,遭了殃,无法挽回又无法报复,那么最可能的是盼望他人也倒同样的霉,遭同样的殃。
这种规则是一种逆向的竞争,就是大家竞争不做失败者中的那位最最失败者,进行“不做倒数第一”的竞争。
规则说明:一、吃了水莽草而死,是倒霉者。二、这个倒霉者可能不是最倒霉者,因为此水莽鬼可以害另一个人变成新水莽鬼,从而使老水莽鬼脱离阴间,投生来世,重新做人。三、那么,人与人之间,鬼与鬼之间,本来并无仇恨,是混账的规则造成了害人的需要、防人的必要;同时,成了水莽鬼以后,在意图拉垫背“制造”另一个水莽鬼的过程中,那些被成功地防卫掉、害不成人也无法投生重新做人的水莽鬼,才是最最倒霉的鬼与人。
防止与取消这种规则,消除这种人际与鬼际关系,将成为文学家与文学创作的题中之义。
这是世界文学史、文化史、文明史、人类历史中的一个课题。这个课题,在阅读蒲氏《水莽草》一篇之前,王某没有想到过,没有任何认知。
楚中人称呼同岁的人为“同年”。相互换贴(名片),互称庚兄庚弟,子侄辈们则称他们为庚伯,这是习俗。有个姓祝的书生,一次去拜访他的一个同年,途中干渴,想喝水。这时看到路旁凉棚,一位老妪施舍茶水,祝生跑了过去。老婆婆引他入内,殷勤地端过茶来,祝生一闻,有股怪味,不像茶,便没有喝,起身要走。老婆婆阻拦住他,转身向棚里喊道:“三娘,上好茶来!”贪好疑劣(茶),投其所好,一声“上好茶来”,要了祝生的命。这也是为老子振聋发聩的名言作证:“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可惜的是,从古至今,大学问家、名人,多有认为老子说得过分了点。一会儿,有个少女捧着杯茶从棚后出来,大约十四五岁年纪,容貌艳丽绝伦。《聊斋》中美少女可能最可爱,也可能最危险。指上有戒指,腕上戴镯环,亮眼地映着人影。祝生见了少女,立即被吸引住。接过茶水一闻,芳香无比,一饮而尽,还想再喝。老婆婆出去,祝生一下攥住少女细细手腕。果然祝某该死。从她手指上褪下戒指。少女红着脸一笑,祝生更加沉迷,问询她的家世。少女说:“晚上再来,我在这里。”已经没有他的晚上了。晚上复晚上,晚上何其多,身有造孽罪,朝暮全蹉跎。祝生要了她一撮茶叶,连同那枚戒指,一块儿藏在身上走了。
怎么能好色兼劫财,出手就来霸凌?
祝生到同年家,忽觉心上不对劲,怀疑是喝了那杯茶水的缘故,将经过告诉了同年。看来,如果喝那碗怪味茶反而比喝芳香茶平安一些。有一类毒祸靠吓人取胜,另一类灾难靠诱人让你中招。同年大惊,说:“坏了!这是水莽鬼,先父就是这样死的。这位的先父,恐亦非守礼善类。无药可救,这可怎么办呢?”祝生恐惧万分,忙拿出藏在身上的茶叶一看,果然是水莽草,又拿出那枚戒指,向同年描述了那少女的模样。同年沉吟思索,说:“是寇三娘!”
名称像《水浒传》里女英雌的名字,如扈三娘、孙二娘。有匪气焉。
祝生听他说得确切,问他怎么得知,同年回答:“南村富户寇家女儿,叫三娘,美丽出众。几年前误吃水莽草死去,肯定是她在作怪害人!被害者时而、或而害人,这是此篇小说的纠结、遗憾、痛苦、发现与折磨读者启发读者的核心命题。有人说,如果碰到水莽鬼的人知道鬼的姓名,得到他(她)的旧裤裆,煎水服用,就可以痊愈……”
又上来弗洛伊德了,视性为敌者同时容易视性为神奇秘方。
祝生的同年急忙赶到寇家,说明情况,长跪在地,苦苦哀求。草而毒,毒而鬼,鬼而求鬼,鬼而害美少女,少女鬼而害祝生,祝生而有同年,同年而知寇氏……横向牵扯出一大串人人鬼鬼,纵向看到了你我他她的生死世代,轮回变化紧紧相连。读这样的小说有举重感,够你招呼的了。寇家却因认定有人做女儿替身,女儿可以投生,坚决不提供裤裆布。萨特云:他人就是地狱。同年无可奈何,忿然回去,说给祝生。祝生咬牙切齿,说:“我死后,绝不让他家女儿投生!”从《聊斋》的许多故事看,人鬼生死,本无甚差别,不劳介意,结了仇,就另说了。这时,祝生中毒得已不能迈步,同年将他背回家,死在家门口。祝生母亲号啕大哭,埋葬了儿子。
祝生死后,留下一子,刚刚周岁。妻子不能守志,半年后改嫁走掉。母亲抚养小孙子,劳累不堪,以泪洗面。一天,祝生母亲抱着孙子在屋里哭,祝生忽然无声无息进了屋。鬼续人生,人接鬼事,人鬼互化,续之不已。祝母大惊,抹着眼泪问他怎么回事。祝生回答:“儿在地下听到母亲哭泣,很悲伤,如今来到,早晚伺候。儿虽然死了,但已成家,媳妇也马上过来替母亲操劳,母亲不要难过了!”看来,死了儿子并无悲悼之必要。母亲惊疑地问:“儿媳是谁?”祝生回答:“寇家坐视儿死不救,儿非常抱恨!死后,一心要去找寇三娘,但不知她在哪里。后来遇到一个庚伯,承蒙他告诉我寇三娘去向。儿去了,知道三娘已投生到任侍郎家。儿急忙赶到任家,将她强捉到手。如今她已成为儿的媳妇,跟儿相处得融洽,没什么苦恼。”不打不相识,冤家成亲家,怨恨出性感,敌友亲疏恩仇人鬼都是互变无已的,有点老庄哲学味道。然后一个女子从外面进来,打扮得漂亮,见了祝母,跪到地上拜见。祝生告诉母亲:“她就是寇三娘。”祝母觉得也还差强人意。祝生指挥三娘干活,三娘对家务事颇不熟悉,但性情柔顺,让人怜爱。二人住下,不走了。
寇三娘,是本篇主角,似乎有个性主张,又似乎极驯顺,三从四德。她能听老水莽鬼的话去害祝生,又能听祝生的话嫁鸡随鸡。不完全能弄透彻此富家美女怨鬼贤妻孝媳的人生与礼义逻辑,但留下了极具特色的性格形象,乃古今中外文学作品典型人物之独一特品奇葩。
三娘请婆母告诉自己娘家一声,祝生不愿意。但其母亲顺从了三娘心愿,告知了寇家。寇老夫妇听了大惊,备车赶来,看那女子果然是女儿三娘,不禁大哭。三娘忙劝住。寇老太太见祝生家非常贫困,心痛不已。三娘安慰说:“女儿已成鬼,哪有贫富之分?祝郎母子待我情义不菲,女儿已决意在这里过日子。”
仇乎恩乎?寇乎亲乎?恨乎爱乎?报仇的结果是成亲,加害活人的结果是结亲,仇中有情义伴侣,寇中有顺应怜悯,水莽剧毒,毒害造成了祝寇命运共同体;投生顶替的法则又造成了此次你死、死后你我反结良缘的强烈起伏。有悖论,有大化,有哲理,有困惑,耐捉摸。伟哉蒲大神,戏思如海,戏胆如天,戏情如火,戏份儿如爆唷!
本篇故事令评论者想起莎士比亚。
寇老太太又问:“当初和你一块儿施茶的老婆婆是谁?”三娘回答说:“她姓倪。因她年老,迷惑不了路人,求女儿帮助她。如今她已投生到郡城一个卖茶水人家。”三娘又对祝生说:“你已成了寇家女婿,不拜见岳父母,我心不好过啊。”祝生忙向寇老夫妇下拜行礼。
水莽鬼祝生给害他一命呜呼的“老”水莽鬼寇三娘的父母,即自己的岳父母下拜行礼,似乎对本小说没有任何意义,然而这是建筑工必要的拾遗补阙腻缝,它要表达的是祝家与寇家已经全面化分为亲,化怨为敬,化祝(不)生阻挡三娘借自己被毒死的计划投生新生为二人结亲。结亲后,三娘已经视祝家为自己最优先所属。
三娘进了厨房,代婆母做饭款待自家父母。寇老太太看到女儿操劳炊事,有些伤心。回去后,派了两个奴婢供女儿使唤,又送了一百斤银子,几十匹布。哈哈!此后还不断送些酒肉等物,祝母生活富裕些了。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祝家,且遂一方。寇家常让三娘回娘家省亲,住不几天,三娘就说:“家里没人,送女儿回去吧。”有时娘家留住不让她走,三娘于是飘然自归。鬼媳可爱,鬼媳精灵,鬼女比人多了点自主性。还有个寇老翁,为祝生盖了豪宅,华丽宽敞。但祝生始终没到寇家去过。
人生鬼事诸端,有与时俱化者,有执念难忘者。
好人坏人,死后都可能或好或坏,重新开始,还可以继续人生缘分,与亲友亲密无间。
村里有个水莽鬼,说是死而后活。众相传说,认为是怪事。祝生说:“我让他再活过来的。他被水莽鬼李九所害,我替他将李九赶走,救活了他。”母亲说:“你怎么不找个人替自己呢?”祝生说:“儿最恨这些找人替死的水莽鬼,正想将他们全部赶走,怎么肯做这种恶行!再说,儿能侍奉母亲,已经满足,不想再投生。”
人鬼狐妖神魔,各自都是个案,各自品德、修养、自律、良莠大不相同,切勿仅仅从分类定义上判断每一个独立的个体。
看来,祝生已经成为水莽鬼族群的变革者、带头除旧布新者。
从此后,凡中了水莽毒的人,都备下丰盛的宴席,到祝家祈祷,无不灵验。一念之差,移风易俗,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挽狂澜于既倒。又过了十几年,祝母死了。祝生夫妇非常悲痛。为什么悲痛呢?同为善鬼,不是更亲近了吗?但不接待来吊丧的客人,只命儿子穿丧服,代为尽礼。
埋葬母亲后,又过了两年,祝生为儿子娶了媳妇。新媳妇是任侍郎的孙女。起初,任侍郎爱妾生了个女孩,几个月就死了。后来任侍郎听说三娘投生自己家被祝生捉回这件奇闻,便驱车赶到祝家,认祝生为女婿。到如今,任侍郎又将孙女嫁给了祝生的儿子,两家更加来往不断。
善人中毒成鬼,鬼受恶鬼影响也屡屡作恶,再受善人善鬼引领成为仁义孝顺鬼,善善恶恶,事在人为鬼为。
祝生对儿子说:“上帝说我有功人世,提升我作‘四渎牧龙君’,如今上任要走了。”
一会儿,便见院子里出现了四匹马,驾着一辆黄帷车,马的四肢上布满鳞甲。祝生鬼域经历太现实主义了,加个略浪漫的尾巴,现实中长出浪漫,浪漫中或归现实,现实而不一味流俗,浪漫而不过度忽悠,浪而不乱,漫而不泛,现而不俗,实而不厌,好。祝生夫妻盛装而出,一同上车。儿子和儿媳哭着拜倒在地。瞬间,车马失联无踪。同一天,寇家也见女儿来拜别父母,她说的和祝生说的一样。母亲哭着挽留她,三娘说:“祝郎已先走矣!”出门立即不见。
祝生的儿子名叫祝鹗,字离尘。他请求寇家同意后,将三娘的骸骨与祝生合葬在一起。
善行善果,好鬼(或好人)好报,轻轻收起,风平浪静。
它们常于关键节点向对立面、反面转化,时而不守人间逻辑,既大大出人意表,又构建了身后奇妙的另一世界。
依现在的说法,蒲松龄是文豪,是小说大师,是文学创作大家,他似乎又时时在造文学小说学创作学的反——不仅是造文学的反,更是造现实陋习恶俗的反,尤其是造“造反”的反。例如本篇开始时所写到的水莽鬼需加害他人以顶替方式自救的恶习,恶化的人与鬼的逆向竞争通则,正在被祝生、被蒲公扭转与突破——虽然尚不完整周密彻底,但他反正不能在水莽鬼结怨自救的痛苦与仇恨上,再加文学的诅咒鄙视仇怼,哪怕是号称批判;不能在一个被毒草、更被有毒陈规害得到处是恶鬼的鬼蜮空间与时间,扮演一个能把各种小鬼灭门的生猛的毒舌大神。先辈不能一味做恨上加恨、骂上加骂的文坛巨喷,他把启发他写作灵感的这样恶劣二百五的故事,变化得如此美好温馨、和谐甜蜜,化腐朽为神奇,化冤孽为善果。奇哉美哉善哉!这手活儿,除了蒲松龄,哪位救世主也难以做到啊。
至家,历言端末,因与投官陈诉。孙公拘妇父谕之,送女于归,始合卺焉。
王蒙读“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