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千》:一切偶然皆必然
新城县王大司马,有位主管钱财账目的用人,他虽然不是什么官员,但家底不菲。一天,突然梦见一个人急匆匆跑进家,对他说:“你欠的四十贯钱,今应该偿还了。”问是什么意思,没有回答,直进内宅。梦醒,得知妻子生了个男孩,心想得此子正是自己上辈子留下的孽债。于是,他把四十贯钱捆好,放在一间屋内。孩子衣食医药所用的一切开销,都从这里支取。过了三四年,察看一下屋里的钱,还存有七百钱,这回赶上乳母抱着孩子过来,他在孩子的身边叫着名字与儿子说笑,他说:“四十贯钱快花没了,你也该走了吧?”说着,孩子脸色生变,头歪眼瞪,抚慰他时,已经断气。于是,取出剩下的钱,买了治丧的用品,埋葬了孩子。
这件事可以算是对欠债者的告诫。
抱怨养活培育孩子之麻烦如同上辈子欠了账,不足为奇,平庸一般。但与孩子一亮明,孩子变脸歪头瞪眼,嗝儿屁着凉,着实吓死人。
故事惊人,即使你坚信一切是命中注定,果由因生,似乎也还不能对于人生诸变反应得如此冰冷、严酷、苛刻!除了欠账不欠账,父母与子女之间毕竟心连心,肉连肉,父母是生命的来源,子女是生命的延续。
是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此说来,活人生民,大家的七情六欲、任性随意、缺憾忽略、尴尬艰难、捉襟见肘、各种缺失,同样是天命、人性、世情所难免,是活一遭的滋味与必然。不好说人人生出来就欠着账,活着就是必须还账,尤其不好说还完账就一了百了,更不好说人人都是罪人,活着就要受罚、服刑、赎罪。
即使说“四十贯快花完了”,也仍然带有如文本说的“调笑”性质,一切调笑都成了魔咒谶语?太恐怖了。
果然是管账目人的故事,管账的结果是将人生账目化,这倒不妨认为本文有点东方异化论的讽喻含义。算账管账是由于人生生活的需要,但不是人生与生活的核心与目的。艰难有限的人生有还账感,是可能的,但以生命付账,付完走人是异化与颠倒。人生还要享受生活,享受奋斗和还账的乐趣,享受奋斗克难与成果。
过往有个人年老无子,为此请教一位高僧,僧人说:“你既不欠别人的,别人又不欠你的,怎么会有儿子呢?大概说吧,有好儿子,是报应你的缘分;有坏儿子,是要你偿还必须还的欠账。生,不必多么喜欢,死呢?也不必太悲伤。
短短一则小文字,两个段子,一个是奇闻,惊人警世,强调的是佛家的缘起与儒家的礼法;一个是妙悟,万事通透,流露的是佛家的空无。后面论说更有佛家色彩,一方面是一切有因缘、因果、必定;另一方面一切受想行识,祸福嗔爱,悲喜得失,一切实相都是非相,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也是才华惊天而又郁郁不得志的蒲公的自慰、自解乃至满腹牢骚,自嘲自叹,一片佛光,一片志异、匪异。
作为文学大家,他简单地却又高明绝顶地一点拨,叫作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便显露出蒲大师亦佛亦道,亦此亦彼,神仙素养,郁结同时,通体舒畅,天才气象。
天才或异,异或被伐,伐而不叹其异,视一切偶然皆必然,一切失落为圆满寂静,随它去,聊备一格,也行吧。
思考题:
一、佛家的般若(智慧)、妙悟、慧根,高深普适,但此地高僧的说法是不是太巧妙了呢?如果请教一句:既然无缘无债,无生无死,年老无子的那个人,有什么缘起要出生于当世呢?
二、无所不能,无所不妙,无所不觉悟,无所不清除的思辨方法,会不会过于巧妙了呢?
原文:
新城王大司马,有主计仆,家称素封。忽梦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今宜还矣。”问之,不答,径入内去。既醒,妻产男。知为夙孽,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儿衣食病药,皆取给焉。过三四岁,视室中钱,仅存七百。适乳姥抱儿至,调笑于侧。因呼之曰:“四十千将尽,汝宜行矣。”言已,儿忽颜色蹙变,项折目张。再抚之,气已绝矣。乃以馀赀治葬具而瘗之。此可为负欠者戒也。
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乌得子?”盖生佳儿,所以报我之缘;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王蒙读“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