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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仙》:“真者乃以为梦”
来源:《书屋》 | 王蒙  2025年09月02日09:11

原标题:《且论成仙》

文登县周书生,与成书生小时候一道读书,他们是出身门第大不同的好友。门第悬殊而成为好友并非易事。成生家穷,常得周生接济。周生岁数大,成生称呼周生之妻为嫂。各种日子口儿,成生到周家拜望问安,亲密如一家人。后来,周生妻子生子,产后暴病死去。

篇名《成仙》,既是讲凡人修成神仙的过程,也可以用来称呼得道升天的成书生本人,意为成姓仙人。一切后续故事来自周妻之死,死亡——灾难是人生命运故事不可或缺的一个拐点、一个要素、一个推手。

周生续娶妻子王氏,成生因为王氏年少,一直没有拜见过她。成生自律谨严,与家境穷困有关,穷人的孩子更懂事。一天,王氏弟弟来看望姐姐,周生内宅设宴,这时成生来到,家人通报,周生让家人邀成生入席,成生没有进来,告辞走了。是谨慎小心?是早有预见?是周异秉通仙?周生开始无意邀请成生一起用餐,因成生来了,周生让家人唤他来。他走了,周生不安,干脆易室请客,把成生追了回来。周生与成生的关系亲密无间,周生为人倾向大而化之。他没有注意中国传统的男女之大防的隐私观念,他的大而化之行为,隐含某种不祥意味。两人刚刚坐定,就有人来报告,周家乡下田庄仆人被知县下令鞭打了一顿。起因是吏部官员黄家一个佣工,赶牛踩踏了周家农田,并和周家仆人争吵互骂。黄家佣工跑回去告诉主人,黄家捉住周家仆人送到官衙,周家仆人遭到鞭打。

周生而后成生,成生而后嫂,嫂而后殁,殁而后续娶王氏,而后成生谨防非礼,周生从礼必引见之,成生再一杠子插进周家乡里龃龉……怪必引怪,有礼就有非礼,防非礼则难防非礼,反而通向非礼。写成生躲避新嫂子王氏,写周生让成生与新嫂子同桌用餐,然后出了周家仆役挨揍的坏消息,出现了周家厄运的源头,周家背运本来与娶没娶、见不见新嫂子毫无关系。蒲松龄的小说构造,硬是使二事承续,使读者似有不安。

人生中这样的无厘头拧巴、无厘头纠缠,有的是。在《聊斋志异》中,本篇小说的开头,算是比较乱乎与无厘头的硬性编撰。小说写到这里是个坎儿,过了这个坎儿,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人鬼狐妖,八面来风。

这个故事的发生发展,令人想起老子的“世人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还有“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老子似乎轻视细微啰唆苛求管理,认为人的干预防卫警惕教化太过分了,反倒更容易出现人们所力避的反面负面的灾祸。他幻想的是精英尤其是君王掌握了厚实充盈的大道,推行天道乌托邦主义、东方无为主义、东方柏拉图理想国主义。

似乎越发展情节越啰唆无聊了。聊斋聊斋,岂可无聊?问题是无聊的事因,可能影响、扭转一家一人一地的存亡兴衰命运。尤其是某些自命精英的人,说不定会陷入啰唆无聊的陷阱,严防的结果是某些人对某些事得空子就钻;教化太烦琐可能出现反感对策破防解构……人们啊,你们常常是有心提升,希望好了更好,后来却无力脱困,互相纠缠卡壳。

周生问明事情起因,怒气上来说:“黄家奴才大胆!他们祖上原先在我祖父手下当差,现在得了志,眼里没人了吗?!”他要去找黄家说理。

天有阴晴寒暑,人有升降消长,“当年我阔多啦”,不认同、不服气、不面对变化后的现实,是你自己犯起傻气啊。

成生连忙拦他:“强横世界,压根就没有青红皂白。”“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八个字叫你死心绝望,冰冻彻骨,再次表现了贫贱者的清醒与对旧社会的不抱幻想态度——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绝望中的豁达与自慰。“何况现在做官为宦的多半是些不拿刀枪的强盗呢?”天啊!

周生不听,成生再三劝阻,直到流泪哀求,周生才止了步。但他心中怒气无法消去,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

说是“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岂能向小人低声下气?又说是“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岂可以鼠肚鸡肠行事?中国传统文化与民间俚语,左右逢源,颠扑不破,故而又是颠扑欲破,难得好主意!怎么办呢?

天亮后,周生对家人说:“黄家欺负我,或有私仇,也罢了。知县呢,身为朝廷官员,并不是权贵雇佣的伙计,遇到争执,本应该兼听双方,怎么能像狗那样,一听人嗾使就去咬人?我也要递个呈子要求惩治黄家仆人,看他怎么处理。”家人怂恿他去,周生拿定主意,写了一份状子去告,知县把状子一把撕破,扔到地上。周生气愤,言语触犯了知县。知县丢了面子,将他逮捕投狱。

这天辰时过后,成生到周生家,知道周生进城告状,急忙追进城,周生已被投入大牢。成生急得跺脚,无计可施。此时,县里捕获三名海盗,知县与黄家用钱买通他们,让他们诬陷周生是同党。一件邻里摩擦小事,霸凌贪腐凶恶官宦自然而然、无理无由地要去伤天害理、违法造孽,乖戾卑劣、成病成性成生活方式。封建权威权力,可以这样使用造孽,怎么能不毁灭?!知县以他们的“供词”为据,报上级官府革去周生功名,并残酷拷打。

海盗云云,危险性超过一般杀人越货的强盗。知县以官府身份惩治海盗,又用钱买通海盗陷害良民。事件鸡毛蒜皮,祸心泰山压顶,官匪联手,荒谬绝伦。

蒲松龄一篇成仙故事揭露官场黑幕到这个程度,堪称惊天动地。

成生入狱探监,两人凄然相对,思谋上诉朝廷。周生说:“我关在牢中,鸟囚于笼,有个小弟弟,最多给我送送囚饭。”成生挺身而出,说:“这是我的责任,有难不救,要朋友有什么用?!”说完启程。等到周生弟弟来给他送盘缠时,他已经走了很久。

贫贱者,更务实,更谨慎,更坚忍。而形势发展到极端地步,更有舍命一搏、不计后果之勇之义。

成生到京城,找不到门路上诉。成生上诉,是“空手套白狼”,艰险吓死人,全靠坚持正义的自信加帮助朋友的伦理道德精心苦战,而又奋不顾身,更不用说他耐心等候多时了。听说皇帝将要行猎,他便预先躲在林中,准备冒死陈情。不久,皇帝车驾果然经过,成生连忙出来伏地叩头,痛哭喊冤,皇帝接了他的状纸,派邮驿把状纸送下,降旨交付山东巡抚审理后回奏。

按理,这样的纠纷,本不一定要皇帝过问;但反过来想,这样的邻里纠纷竟然快要变成害命冤案,皇帝不过问就无人能公道处理了,甚可怖,甚必要,惊动万岁爷,天子来查究!成生遭遇坏官员、好皇帝,不幸中的万幸。起码,那时代,惊驾上访,九死一生,成生一顿暴打肯定逃不过去,这里居然云淡风轻地说是“获准”,不可思议。这种叙述口吻,成生与蒲松龄表达了对帝制的敬意与自身的良民姿态。

这时距离周生被关押已过十个多月,周生在县里已经屈打成招,被判处死罪。这样行事执政,被定死罪的人岂不成千上万?巡抚接到皇帝御批,大惊,重新提调案犯审问。黄家听到消息,十分恐慌。恶人逻辑:犯了事,要逃避惩罚,就必须犯更大的罪,造更大的孽,要杀周生灭口。黄家贿赂了监狱看守,不给周生吃喝,周生弟弟送饭探监,被拒绝在门外。成生又为此事到巡抚衙门喊冤,再再拼命,回回冒死,好一个成生!争取到长官开始提审周生案子,但周生已经饿得不能动弹。巡抚大人大怒,下令乱棍打死监狱看守。遇大案大事以杀人为能事,好人坏人都这么简单任性野蛮混账。黄家极恐,拿出几千两银子,托人说情,蒙混脱罪,免于参劾。对付杀头,也只有一法:使钱。用钱财的黑暗对付一下权力的黑暗。呜呼!而知县则因贪赃枉法被判处流放。周生被放回家后,更加与成生肝胆相照。

成生经此官司,看破世态,心灰意冷,邀周生一同隐居深山。或是拼搏,或是隐退,成生两头冒尖,也是物极必反的辩证规律。周生舍不得娇妻,笑话成生迂呆。成生没说什么,去意已决。分别后,几天未见成生,周生派人去成家探访,成家人原猜测成生住在周生家里,两处都没见到成生,感到惊疑。周生明白情由,派人去寻访佛寺道观、深山峡谷,找遍了,没有。周生只能时常送银钱接济成生儿子。

离家别子,隐居佛寺道观、深山峡谷,就能摆脱罪恶的世道了吗?

先是成生追赶周生,意欲阻止周生告状;然后是周生力拦成生,阻止他脱离红尘。不经意间,本篇主题从揭露官场黑暗过渡到出世入世之争上来了。

又过了八九年,成生回来——本篇时间跨度长久,也是特色所在——道冠道袍,俨然道士。周生高兴,握住他的手臂问说:“你到哪里去了,让我到处寻找。”成生笑答:“孤云野鹤,四处飘游,幸好身体尚健。”周生命令家人摆上酒席,诉久别思念之情。周生要成生换下道服,成生笑而不答。周生说:“你也太傻了,怎么能这样抛弃妻子儿女像扔掉旧鞋一样!”

成生笑答:“不是的。别人有可能抛弃我,我岂能抛弃谁?”此语深奥雅驯,禅趣道心,虚静澄明,反求诸己,值得放下,一通百通,无所不备,令读者品味反刍。周生问住处,成生说是在崂山上清宫。这一夜,两人脚对脚睡在一处。周生梦见成生赤裸着身子压到自己胸口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惊讶地问成生为什么要这样,成生一句也没有回答。

压体梦的含义,王士禛未弄明白。将要说的或是:换身形,换灵魂,调换身份,颠倒自我意识,最后让你找不到自己,连“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了,你还有什么放不开、放不下、丢不掉的呢?

周生一惊,忽然醒来,呼叫成生,没有应答,坐起寻人,不知哪里去了。定神坐了片刻,他发现自己睡到了成生床上。他吓了一跳:“昨晚没有喝醉,怎么颠三倒四到这般地步?”他叫起家人,家人拿着灯火照看,坐在这里叫他们的却是成生。周生原来胡须浓密,现在用手一捋,稀稀落落没有几根。他又取来镜子自己对着照,立即惊叫起来:“成生在这里,那么‘我’又到哪里去了呢?”

我到哪里去了?找不着我,这是极沉痛的笑话,其含义,其滋味,其暗示,其吓人,其惊其异其荒谬疯狂,都冲破了天花板。是你若认真思考分析这一段情节,推敲钻研思量钻牛角尖,一直硬想下去,也许会想疯想傻了为止。

后来,他才明白,恐怕这是成生用法术劝自己隐居。

既然人能做到我而无我,也就能做到汝乎无汝,人生无人生,世界无世界。于是一切透彻了,虚无了,荒唐了,可哀可叹!可闹疯更可麻木,可激烈更可冻结,可大哭更可狂笑,蒲松龄的文学想象太刺激了!

周生想回内室,弟弟因为他相貌非周生,拦住不准。周生自己也没法说明白,只令仆人备马,与他一道去寻找真成生。

面貌变作成生的周生进入崂山连续几天,走得快,仆人没跟上。他勒马停歇于树下,只见许多道士来往。其中有一个道士不住地注视着他,周生上前去打问成生的事。此道士却就是换了周生容貌的成生。道士笑着说:“听说过,好像在上清宫。”说完离去。

至此,原来的成、周二生到底谁是谁呢?怎么称谓才对呢?一切都已混乱,王评已经糊涂了。天啊,原来有可能已进入一种非己非人、非成非周、亦成亦周、非明确非模糊、非真诚非作伪的境界。

仙界?魔界?痴界?

面貌如成生的周生,目送告诉他成生何在的道士离去,该道士走了一箭远路,又与另外一个人谈话,也是没说几句话就离去。

红尘路上,偶遇偶问偶答,常常是寥寥数语,虚与委蛇,也可能是不无深意,谁参得透?

其后与道士谈话的那人过来了,一看就是本乡学士书生,他见到面貌如成生的周生,说是原来听说你已经修道深山,原来还在世上游走啊。周生知道是他将自己认作成生,便诉说了相貌互变的奇异。那人说,刚才还与面貌是你周生的道士相遇。原来他面对面打听成生何在的道士就是面貌变成周生的成生。真周生不解,难道他现在连自己的面貌也认不出来了吗?

二人身体面目已经互换,真我在别人眼中其实是非我,自己的外表也许是“假我”。或可叫作“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就是说自己已经不认识自己了,此事大异常理,无法想象,当然这是只有蒲大神才虚构得出来的古今中外没有后例的大异大骇。

这也可能是一句箴言——努力认识你自己。

仆人很快找到这里,“表面成生”急忙策马奔驰,前去追赶那个最初与他说话的道士,却再也找不到了。四下看,山色苍茫无际,不知自己要追的到底是什么,进退无措。他想,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失去任何曾经的所有,不论是人财物还是爵位职务身份。何况是失掉了自我呢?他决心追索到底。只是山势越加险峻,不好再骑马前行,他就把马交付给仆人让他回去,自己慢慢独行。

坐骑也许会干扰主人之穷追,以友人的面孔与自己的灵魂去追自我的面容与友人的灵魂,在我与非我的混淆中,不宜让另一生灵马儿参与其中,只允许一个可疑的非我的自我独自前行,并且承担着恢复本我的重任。如果马也参与,那么马对两个自我的分辨与认同会产生马戏式的麻烦,可能使事情更复杂混乱。小说家参透生活,与作者、与读者一起揣摩虚构的事件和逻辑,如同参谋实际亲历或可能经历的一个变局与突发事件。

我是谁?这一考问,对于智力低下者与动物,更是要命。

远远看到一个道童独自坐在路边,周生上前探问,告诉对方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道童自称是成生弟子,他帮周生背上干粮衣物,带领他一同前去。像是成师父安排好的,但不明说,给读者留下联想解析空间。他们风餐露宿,走了很远,三天才到,并不是世人所说的崂山上清宫。

成生、周生,并不是也不会是实在的人间道观的道人。知其非某著名道观,不知其究竟何处。

已经是十月中旬,这里路边开满山花,一点儿也不像是初冬季节。仙境与人境有别,又无大异,不必计较认真,不妨马马虎虎。可以“好读书不求甚解”,也可以“写小说不求甚详”。我们可以接受九方皋相千里马的模糊观,只求奔腾千里,不必察明马的牡牝、毛色。道童进门报告有客人来了,成生出门迎接,周生这才认出了这个成生正是自己本来的模样。几天来已经忘记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儿了。已有仙质,入非我无我界,高!二人手拉手进了屋,边饮酒边交谈。周生看到一只色彩艳丽的禽鸟,驯服无惊,叫声像笙簧乐器一样好听,时而飞到座位前鸣唱。周生惊异。然而他还是念念不忘尘世,无意在这里久留。山花、鸣禽、音乐、美酒、谈话,加上此后说的蒲团上打坐等,这些都是仙境要素,也都是未必经得住与人界诸要素竞争的元素。地上放着两个蒲团,成生拉着周生盘腿并坐在上头。夜里二更以后,周生心中什么也不想了,进入一片沉静,好像突然打了个盹,周生觉得自己的身体与成生互换回来了。他有些没把握,摸了摸下巴,浓密的胡须恢复了。

到达深山仙境,恢复真我,但真我周生是贪恋人境、不想归隐仙境。

人们常常不是到了仙境便成仙,入了深山便归隐的,往往是“生活在别处”,山里待久了想到平原或者海滨,市镇待长了想住农村,人间太辛苦了想找个仙境,仙境寂寞了想下凡人间。

入仙境,成成仙,需要的是归隐深山,这事有点困难。进深山修行有所谓闭关修行的倾向,与世俗的欲望、喧嚣、烦扰、亲疏人际关系拉开距离,难度略等于浇灭生命之火焰与热情,降温到准麻木的程度。说得过分一点,彻底闭关的方法是自闭,是自我麻痹,是当植物人,直到自戕自灭。

仙境仙境,一般化、简单化、寂寞、空洞。没有什么吸引力,远远没有人间热闹、丰富、曲折、动人、揪心。人间有苦难,有挑战性与悬念感,有一口浊气顶着人托着人推动着生活。当真到了仙境,人会耐受不住空虚与静止,闹不好也许会发疯或自杀。

天亮了,周生急着回家。成生坚持挽留。三天后,成生说:“请你小睡片刻,早起我送你回去。”周生眼睛刚刚合上,只听见成生在叫他:“行装准备好了。”成生开始作法,故事增加仙界小佐料。周生起身随行。回家的路与来时旧路完全不一样,仙人另辟蹊径。没多久,自家房屋已经看到。

成生于路边等候,让周生自己回家。欲擒故纵,让他自己去经历,去认识,去转变。读至此,或生不忍之心,甚至有点怨成大仙。周生力求与成一起回周家,成生拒绝。本篇从开始就说周生续娶的女子年轻,成生警惕躲避不见,已经预知预示预断年轻女性的危险性,充分显示了将成为仙人、具有仙质慧根的成生对于年轻嫂子的英明警惕与某种敌视性防备。原因只在于年轻嫂嫂富于性感性特色,习惯思路叫作“万恶淫为首”。周生走到家门前,敲了几下没有应声,想爬墙进去,忽觉身轻如树叶,已经修炼出点仙体来了,一跳过院墙。连续过了几道墙,到达卧房外,见灯火明亮,妻子没睡,唧唧咕咕。周生用舌尖舔破窗纸偷偷一看——传统小说中屡屡写到破窗户纸偷窥,动作似显下作可厌。只见妻子正与一个仆人同杯饮酒,淫荡不堪。他怒火燃起,想把这两个人堵住抓奸,又怕单人势孤。

不雅情节与语言。可以假设世界有这一类不雅情事,但总可以写得更巧妙一点。

他悄悄转身开门,跑到成生那边,告知成生情况,请他协助,成生慷慨应允。已经成仙,却介入这等不雅纠纷?本应具备一些仙人的洁癖与自尊,却极其野蛮狠毒。对社会上的不公非义,几无应对能力,而专门倾向于在这方面成功立业。二人一直进到卧房。周生举石头砸门,里面混乱,捶门越急,他们顶得越牢。成生用剑一拨,屋门像被划破一样敞开了。又是神仙,兼是英雄啊。周生冲了进去,仆人跳窗户要逃,被成生挡住,用剑砍断了一边臂膀。周生抓住妻子拷审,才知道当年自己关在监狱里时,她和这个仆人即私通了。周生用成生的剑砍下了她的头,又把她的肠子挂在庭院里的树上。这样的行径,是仙神还是魔鬼?然后随成生出门,原路上山。

周生面对暴发户与贪官,一筹莫展,靠成生才保住脑袋,却能绝对以强大男子汉大丈夫的正气实力对付消灭出轨女性。他的勇狠杀气赶上了宋江杀妻与武松、石秀屠嫂。

周生蓦地醒了过来,一看自己还躺在床上,仍在成仙仙境。他惊愕地说:“做了一个噩梦,吓坏我啦!”成生笑说:“梦中的事,兄长你以为是真事;真事,兄长你也许以为是做梦。”周生惊问什么含义。成生拿剑给他看,剑上血迹犹在。周生惧怕难过,却又怀疑这是成生做出的假象。成生知道他的心思,收拾行装,送他回自家。

是真回家,与前一次噩梦般血腥丑恶的回家,有梦与非梦或真与非真之别吗?抑或是化丑恶的现实为梦幻以自欺呢?

与其掂量梦与真实,不如品味小说文学。小说里的黑暗与恶劣,小说里的成仙、造梦、解梦、疑梦、煽情、忘情、移情,都是真实,都是虚构,都是才华,都是想象,都是文学的浪漫与神经,都是一哭一笑一泪花一无奈罢了。

两人慢慢走到周生村口,成生说:“那个夜里,我带剑等你,不就是在这里吗?我讨厌人间恶浊。(王说:你成仙死死抓住污浊,不肯撒手,而且展示给周生。你似乎是有意识有计划有步骤地给周生上了一堂动员他弃人间、隐仙境的课业啊。)我在这里等你,如果下午后你还不来,我就自己走了。”

你名为成仙,你已经修道成仙,真正的仙不宜对人间污浊死磕硬碰、包揽掺和到这般程度,你太缺仙气,太承包大扫除的任务,太尽心于处理人间污浊的“环保局长”使命了。这样下去,深山神仙,变成了世间污浊角落的搅屎棍!

也许这应该归因于你与周生的友谊,归因于最初周家对成家的恩惠,你放不下人间这点事宜哟!

何仙之成兮,何事之忧,何缠缠之纠结兮,区区之恶抠?忘岭下之白云兮,失松风之自由,侦缉媚嫂之风化兮,耽低级之无休!

周生到了家,看到门户萧条,似乎没有人气,又到弟弟家。弟弟一见,痛哭说:“哥哥走后,有天夜间,强盗闯进,杀死嫂嫂,挖出肠子,残酷极了。官府寻捕,至今还没有捉着凶手。”这么说,其弟不知道他回来过,更不知道乃兄上演了抓奸砍奸杀奸之血腥恶狠一幕。这么说,周生与成仙正是官府追缉的恶性刑事罪犯。他如梦初醒,于是把实情详细地告诉了弟弟,又告诉他不要再追究这件事了。弟弟听后吓呆良久。法律观念忒欠缺了吧?

周生问起儿子。弟弟让老妈子将孩子抱来。周生对弟弟说:“襁褓里的孩子,与周家传宗接代攸关,希望弟弟好好照料。哥哥要告辞人间世了。”

修仙,同时不忘孔孟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儒释道,人鬼狐仙妖,共舞共聊于斋,共享其大悲大德大恶大异。

说着,周生起身出门去了。弟弟流着眼泪追过去挽留,周生笑着走远。到了野外,见到成生,与他一起前行。周生回头喊说:“遇事忍让,就能得到最大的快乐!”由杀妻开膛挂肠的狠人——哪怕妻子出轨——提倡忍让,蒲松龄没有觉得别扭吗?弟弟想说话,但见成生宽袖一挥,二人没了踪影。弟弟呆站了会儿,痛哭回家。

弟弟朴实拙笨,不会管理家业,几年过去,家道日艰。周生儿子渐渐长大,没有钱为他请老师,周生弟弟自己教他读书。一天,周生弟弟早早来到书房,见案头放着一封严封的信封,上写“致二弟”,细看,笔迹是哥哥的。打开信封,内里空空,有一片指甲,两指多长。

弟弟奇怪,把指甲放上砚台,问家人信件哪儿来的,无人知道。来自仙界,天上掉下来的。回头再看,砚石灿灿,已化为黄金。弟弟大惊,再用那指甲试验铜和铁,都一样变金,周家从而变得非常富有。周生弟弟拿出一千两金子送给成生儿子。这样,人们传说这两家人掌握了点金术。

成仙、周生,修仙不忘家室,不忘发财,不忘淘金化金之道,此处作者或有投俗媚俗之笔墨。

王说:这是一部长篇巨著,今人可以写它五十万字,可称之为蜕变小说,精心的是成生、周生二人命运与三观的蜕变,也是小说题材主题的蜕变。

发展步骤有九。第一,写贫苦的成生与殷实小康的周生的友谊。成生原称周妻为嫂,古俚语“长嫂如母”,此长嫂离世后,成生不愿见周生丧偶后续弦的少妻,留下伏笔——老夫少妻少弟,格局孕险。第二,写周家因细事得罪了县官与豪门,吃了大亏,身陷囹圄,暴露社会与政法的极端黑暗。第三,写成生为友人舍身拼命,闯御驾,告御状,奋斗到极致,而周生命悬一线,九死一生,终于保住性命。第四,写成生看透人间黑暗,追求出世,遁入深山修炼神仙之道术。周生贪恋人间尤其是续弦女色,拒绝出世,笑成生之愚。第五,成生已经修炼有成,通过与周生互换外形,意图灭除周生的低级执念妄念俗念,通过消除周生的自我认同,达到给周生灌输虚无,令其洗脑就范的目的。第六,揭露周生后妻与仆役的苟且奸情,血腥屠杀奸夫淫妇,完成了周生从人间世到神仙界的转念再造。第七,周生的黑暗经验,如同一个噩梦,噩梦提出了一组关于自我与非我、现实与幻梦的人生观命运观哲学问题。第八,周生托付弟弟照料儿子,告别人间世。第九,二人比肩成仙,超凡离世,同时学会点金奇术,关心改善了周生弟弟与儿子以及成生儿子的生活。

前两部分,“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八个字总结了核心内容,猛烈进行了社会批判、政法与权力批判。读者甚至会担心作者会因之受到文字狱牵连。第三部分,事出有因,同时不无生硬地转向了、面临了、掀起了人间世、世俗生活与逃避人间世、遁入深山修仙之间的人生观、人生纲领之争。

成生三下五除二,无任何过程与细节,描写他一下子就掌握了神仙法术,如今读起来,不无勉强,还有点小儿科,这一段只有其然,没有所以然与乃能然的故事与情节。

第五部分,成生行使二人换形换魂术,一下子升入了生命与灵魂哲学论辩范畴,这是《聊斋志异》中最惊人之笔,可谓在文学作品中极早提出了“认同危机”——“找不到自己”大问题之作。这个问题的提出,有深度,有震撼,有恐惧,有丧我无我非我的脱胎换骨感,有美国的“洗脑说”与德国的“换心故事”意味。

第六部分,竟靠淫妇奸情的刺激提升对于神仙境界的认识追求,对不起,有点低俗。这一类事不应小题大做,大杀大砍,吸引读者注意力,人为制造文化聚焦,还有杮子拣软的捏的阅读感。本来是强梁世界,不分青红皂白。关于官吏与豪门之恶,不敢写下去了;写淫妇之恶,然后是《水浒传》里石秀杀嫂手段。周生血腥屠杀,而已经成仙在前的成生,也入伙屠杀淫荡的年轻嫂子,也成了杀人凶犯一员。不,不,噫!

第七、第八部分则是尘缘未断,周生对于弟弟与儿子都没有忘,家族血脉仍要延续。尤其是神仙术竟成了点金妙术,硬是让经济效益奇伟的人间世美梦圆满落成。

是要挑剔蒲松龄大师的毛病吗?不是,蒲松龄的写作有他的愤世嫉俗,又有他的迎合世俗。是的,作家作文若无雅致、无浪漫、无理想、无升华、无神思妙想,不是好文学、好文章;无世俗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温情与诡计,又哪儿有文学与读者大众的共鸣共振?伟哉蒲神,有你的稀奇古怪,又有你的自慰自安,有你的与俗鲜谐,又有你的与众相连,同声相求,同气相应,大雅若俗,大俗护雅,知其一,复知其二,书其愤懑炎炎,更书其情义满满。

赞曰:小说巨匠蒲松龄,怒气闲心俱动情。生离死别哀天道,神甲点石喜通灵!

王蒙读“聊斋”:

《丁前溪》:竭诚慷慨与知恩报恩

《焦螟》:道术奇境中的人间智趣

《雹神》:神界如俗界,聊斋志“不异”

《斫蟒》:奇对奇、硬碰硬的生死相拼

《四十千》:一切偶然皆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