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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3年第10期|贾煜:喀斯特标本
来源:《胶东文学》2023年第10期 | 贾煜  2023年11月06日08:23

1. 螺旋坑

一辆卡车开过,划过一弧孤寂的灯影。灯影不远处,有一处灯光顽强地亮着,像山脊上用劲冒出头的稚草,执着地闪亮在冰寒的夜里。灯光附着的地方是三十米高的钻塔。钻塔内,四个人正忙碌着。

我是四个人中的一个,读书少,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就在这片土地上混日子,干着与爷爷和爸爸一样的活儿——打钻。

柴油机轰隆隆地响着,高分贝的声音杂乱无章。我揉了揉太阳穴,试图把困意驱走,但轰鸣声竟变成了催眠曲,困意势不可当地席卷而来。我向操控台上的钻机机长打了个手势,示意要休息片刻。他同意了。

我上的是夜班,白天闭门睡觉,夜晚不应这么困乏,但这日,我困到了极点,歪着脑袋,倒地就睡了。睡着前,我听见毛根的声音穿透柴油机的轰鸣:“嘿,凌二傻怎么又睡了,这不是偷懒吗?”

“毛根,凌二傻可不是你叫的。”大武煞有介事地批评他,“我们老辈儿人才能那样叫。再说了,他又不是真傻……”

我没听他们说完就入睡了。在傻与不傻这个问题上,只能交给时间去裁决。

大概眯了几分钟,我恍惚听见另一种轰隆声,它不是聒噪的柴油机声,而是有秩序地由远及近,闷声闷气,像有人在地底打鼓,惊得我一下瞪大了眼睛。我弓起背,将耳朵贴在大地上,用手电筒投照地面,发现小石块都在轻微地颤动。

我弹簧般地坐起,还在发呆,毛根一把抓起我,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我拉出来。这片喀斯特地貌上出现一圈黑色,站在黑色边缘,我才判断出,面前是一个坑!

机长和大武掉入坑洞,他们遇难了! 我的全身开始哆嗦,脑袋像被人摁进了水里,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我“咕噜咕噜”吐着唾液泡沫,脑子跟随头顶的飞虫而飞旋,“嗡嗡嗡、嗡嗡嗡……”时间停滞,我最亲的两个人,消失了。

天亮,我和毛根从惊吓中恢复理性,朝坑里探头,坑沿边的碎石散落坑底。我看着脚底的大地以螺旋纹纵向延伸,至一个深不可测的洞底,像是海里的旋涡被固化后搬移到了这里。“螺旋坑……”我嘟囔着,跪了下去。

倍受刺激的我,再也干不了活儿。没地方可去,我在螺旋坑旁搭上小帐篷,日日夜夜观察。

一天夜里,毛根给我送了个炭火盆说: “凌二傻,你怎么不走远点儿,还赖在这里。”

“柴油机的声音,听不见,我睡不着。”我蜷缩在被窝,瑟瑟发抖。

“能走你就走吧,这儿可没你留恋的人了。”毛根叹口气。

“不,我不走。”我使劲摇头,“我要把机长和大武找回来。”

毛根气得一脚踢在炭火盆上,差点儿烧了裤腿。

气归气,他还是每天给我送饭。

自从我成为孤儿后,他们对我的宽容度就无限延展,就像数学公式中呈现的无穷大函数。宽容的主因,还得从我爷爷说起。当年我爷爷是一名钻探工人,因贡献突出,他成为先进典型人物,据说那时在全国家喻户晓。在爷爷的光环之下,我爸爸成了“钻二代”,光荣地继承了他的事业,也继承了他吃苦耐劳的品格。我就降临在这么一个“劳模之家”,骄傲地度过了我的童年,直到 20 世纪 80 年代末,我的家人在一夜之间消失后,我的噩梦开启了。

他们失踪的那一年,上面极为重视,官方和民间都发起多次寻找,但一无所获。第二年,所有人便放弃了,上面提议追授我家人一堆光荣称号,此事就算完结。可对于我,寻找成了一辈子的事。

我的寻找遍布整个西南地区,横跨三省,不管环境如何恶劣都风雨无阻,好几次,我差点儿死在路边,幸好福大命大,都挺了过来。后来,大武找到我,把我硬带了回来,我才结束了乞丐般的流浪生活。

我被安置在一个地质队里。地质队又把我安置到喀斯特地貌区的钻探项目上。就这样,我有了一份工作。

我当了一名钻工。大武是我第一个老师,我爷爷是他第一个老师,基于这种渊源,他很关照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度过了十年的钻探生活。

现在,生活还在继续。四个人的小机组中,我一直负责“三岗位”工作,做的是岩心编号、水文测量、班报表的原始记录等。而今,我负责记录螺旋坑,以我的观察和自定义的尺度,记录它每天的变化,盼着机长和大武会回来。

不久,我发现离坑不远处,冒出一间简易房。又不久,一个男人装扮的女人走过来。若不出声,我辨识不出她是女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没理她,直到把一段坑道标满数字,合上记录本,才抬头,将本子递给她。

她一页页翻着,惊讶的表情从脸上溢出:“为什么记这个?”

“从小经历了很多怪事,对这类事,特别注意。”我如实说着,往阴影深处缩了缩。这些年,除了地质队的人,我几乎没和外人说过话,尤其是女人。

“从你标注的来看,你知道这个坑在扩大?”她盘腿坐下,与我并肩,“它就像一座活火山,是吗?”

我点了点头。她继续道:“在喀斯特地貌区,很容易出现溶洞、天坑等地理现象,主要有六个原因。”她掰着手指数,“一是石灰岩岩层厚,二是地下河的水位深,三是包气带的厚度大,四是降雨量大,五是岩层平,六是地壳突起。但这个天坑,并不具备这六个原因,还发出异常的光波辐射,真的太不可思议。”

“我叫王侦仪。”见我没反应,她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头凌乱的短发,笑着自语, “我们来这里是因为发现这个坑发出一种类似宇宙射线的奇怪光波。”

“螺旋坑?” “螺旋坑?倒是挺贴切的。对,光波就是从这个坑底发出来的。”她把记录本还给我,“这个天坑将会引来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前几天的事故已经引来了很多记者,舆论一旦发酵,各路人马就会蜂拥而至,而我作为第一个到这里的研究者,必须在其他人来之前掌握第一手资料,这样才能把控这里的主动权。你懂吗?”

我摇摇头,觉得她快说到重点了。 “从第一次见你站在天坑旁,我就知道你对这个很感兴趣。既然这样,何不来帮我一把?或者说,我提供一份工作给你。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怎么样?”

我又摇摇头,想也没多想。 “你先别拒绝。”她有些尴尬,可能没想到我回绝得那么利索,“可以考虑一下。” “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工作。”她接过我的话茬, “但需要朋友,对吧?”

我的脸抽搐了一下。

她走了,不多久,又折回来:“能不能把你的记录本借我几日?虽然看不懂你写的数字代表什么,但你画的图,特别是描摹天坑的那几张,非常有意思,有点儿像我们构建的一些天体模型,可能对我们的研究有帮助。天坑出现后,我们的研究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悖论,你的图或许可以帮我们打开思路,对下一步寻找坑洞里的物质……”

“等等!”我听到“寻找”这个敏感词,立即打断她,“你们要去洞底找什么?”

“找……” “可以找人吗?”我激动地直起半个身子。

“嗯?” “我答应为你们工作!”我急迫地说,

把记录本丢给她。

她惊喜:“真的?那一言为定!” “嗯!”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希望。于是,我有了一份新工作。

2. 地球黑洞

王侦仪给我提供的工作,是把一个机器人放入坑洞。她向我解析机器人是如何掉入坑洞的。尽管她说得很通俗,但我还是不太懂。她又耐心地讲了几遍,我才大致明白,原来坑洞除了发射光波,还产生一种特殊的吸引力,那种力让任何经过它上空的物质都无法逃脱。

我有点儿不信,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坑洞的上方抛去。按照抛物线方程,石头的轨迹应是柔滑的弧形,可是它在路经坑洞上空时,突然转了个弯,划出一条折线,愣生生地栽进了洞里,并是旋转状掉落的。我又试了几次,无一例外。

“这就是我们找你的原因。”王侦仪也跟着扔了几块石头,“我们测算需要精确的数值,可机器人在进入坑洞时,是无序的状态,我们没法设定初始值。如果你能帮我们把它送到洞口,那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需要怎么做?”我不解道,“我靠近洞口送它,它就不会呈无序状态?” “不能说绝对不会,但可以是相对的。

我们做了一个三米长的圆筒轨道,只需要将它放在洞口处,机器人从里面滑下去就行。”

“为什么是三米?”

“太长的话,你在另一头不好把控,吸引力可能会将它折断。”王侦仪转头看了我一眼,“太短的话,你过于靠近,吸引力又可能将你吸进去。”

“把我吸进去?”我想象不出那股力量有多大。

“不止你。如果天坑继续扩大,会让经过这里的空气产生涡旋气流,那样的话,甚至可将飞机吸入。”

我的头皮有些发麻,后悔草率地接了这工作。

当我第一次靠近坑洞时,依旧草率,完全低估了洞里的那股力,差点儿被吸进去。当时,我就地翻滚了几圈,一只鞋掉入坑洞,立即感到脚被什么擒住,它拉扯着我脚踝以下的部分,足以将我整个身子拖下去。我拼命抓住螺旋纹路中一块冒尖的岩石,用力向上蹬另一只脚,试图摆脱将我向下拉的力,可是没用,那股力量太强大,大到极快地爬到了我的腰间,将我迅速往下吞。

王侦仪在地面大叫,催着她的两个助手救我。助手们被吓着了,磨蹭了半天,不愿下来。这时出现了另外两个人,他们顺着坡壁滑下,小心地挪到我身边,抓紧我的手。他们因太过用力,面部变得扭曲,额头青筋暴跳,向后蹬的脚跟似乎要把地面戳穿似的。王侦仪的两个助手见势不妙,这才哆哆嗦嗦地下来,帮着他们一起救我。

在与吸引力的拔河赛中,四个人喊着号子,集中力气往一个方向拉,终于胜利了,将我从旋涡边缘拖了出来。大家倒在坑坡上,喘着大气,骂了几句粗话,才得以从这场惊险中彻底释解。

王侦仪跑来,板着一张脸:“彭教授,你怎么来了?”

一个人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王教授,什么事你都早一步,在敏锐度这方面,我真自愧不如。我知道你不喜欢与人合作,但这次,这个天坑,”他指向漆黑的洞底, “不是那么简单,我们——也许还有更多的科学家,应该合力弄清它是怎么回事。”

“我和你没什么可合作的。”王侦仪冷冰冰地应道。

“粒子物理学和天文学本身就是一体,这点你无法否认。”那人向我伸出一只手,把我从地上拉起,“再说了,在危急时刻,我的出现总是恰到好处。这样的合作不是挺好?”

王侦仪瞟了我一眼,又愤懑地看了看两个助手,扭头走了。

自从彭木杉出现后,简易房周围就扩建了好几间房,他们把我的帐篷也搬了过去。我正式成为他们团队的一员。

这回,毛根省心了。他为我送饭的最后一晚,与我道别:“凌二傻,喀斯特这边的钻探项目结束了,我们都要走了,以后没人照顾你,你可悠着点儿玩,别把命给搭上了。”

“ 嗯。我要在这里把机长和大武找回来。”我啃着他送来的馍馍,瓮声瓮气地说。顿了顿,我用手背揩了一下嘴巴上的油,就见他晃悠悠地出了帐篷。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风中显得无助。

没几日,我就望见远处的钻塔拆掉了,钻机组的人开着皮卡车,将物品统统拉走,就此消失在我眼前。此后,我便将帐篷的“门”转向钻塔的方向,这样每天进出,都能眺望到从前。

为了让我顺利完成任务,彭木杉找了个风口训练我。每天,我都在风口处扎马步,握着根铁棍子,举在半空,锻炼臂力和平衡力。

新机器人调试好后,我又准备上场。这次,在与吸引力的较量中,我顺利将机器人送入了坑洞。

返回地面,只见十余人挤在一间房里,正在电脑前观测机器人的踪迹。连接电脑的还有一台数据分析仪,它时不时发出嘀嘀声,使得那些人随之紧张,又随之惊呼,仿佛他们的魂都被它攫走了。

许久,彭木杉发出低沉的声音,问:“你们觉得这像什么?”

“黑洞!”王侦仪率直答道,走到支架式白板前,用水笔在上面画了个圈,“按照机器人反馈的信息,我首先联想到的是,它掉进了一个黑洞!从机器人身后发射的绿色激光束来看,它在一分钟内下落了一千多米,先加速,后减速,发出的颜色逐渐变红,直至光束完全消失;但从它眼睛显示的画面来看,它自身‘感受’到的下落却是匀速的,没有任何异常。这就是说,它自己看到的情景,与我们看到的它,是不一样的。”

“相对论中的观察者效应!”某个人叫了一声。

“没错,机器人的这一现象,与我们研究物体掉入黑洞的现象,几乎吻合。”王侦仪在白板上写下几个公式,“机器人从加速到减速,是因为在黑洞里越接近视界面,时间就越慢,它的动作也就越慢,包括光的频率都会降低,直至降低到零为止,不再有任何光可以从洞里飞出。可时间为什么会变慢呢?我们暂且可以按黑洞的规律理解,那就是强引力场导致了空间扭曲。空间扭曲让时间流逝速率变慢,因此让我们看见了机器人速度异常。”

“如果拿黑洞做比较,那天坑发出的射线,就类似霍金辐射。”彭木杉夺过王侦仪手中的笔,也在白板上写了几个公式,“真是这样的话,我们来这里寻找未知的粒子就找对了地方。但是,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在机器人消失之前,它发出的最后信号,是有所偏移的。也就是说,它的路径,不是笔直向下,而是在到达一定深度后,被横向牵引。为什么?”

“因为它不是真的黑洞。”王侦仪瞪了他一眼,“它只是大部分特征像黑洞。这地球上的黑洞肯定与天体黑洞有差别。等我们用计算机把模型建好后,就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状况了。”

“地球黑洞。”彭木杉用指尖转着笔, “这名字不错。”

“接下来,我们就各忙各的吧。”王侦仪摆弄数据分析仪,“这些数据得之不易,我希望你们不要外传。”

“我不能答应。”彭木杉将笔放到一边,脸垮下来,“我们不能摒弃共享知识的科学精神。”

“哼,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是我最先发现这个地方……”

两人又开始针锋相对,其余人面面相觑。我扒开挡在面前的人,走近他俩,中断

这场争吵,只问:“这洞里,能找人不?”房间安静了片刻。 “凌二晨……这个嘛……”王侦仪吞吐

道,“洞底太黑,机器人没看见里面有人。但是,这不代表不能找到他们……你要知道,进入黑洞后,时空发生扭曲……他们可能去了另一个空间……”

“王教授,此黑洞非彼黑洞,你怎么大白天说瞎话……”

“你懂什么!”王侦仪的脸有点儿红, “这是我和他的事!”

彭木杉做了个缴枪投降的姿势,似在说好男不跟女斗,带着自己的科研人员离开了房间。

我抓住王侦仪的手臂,再问:“怎么去另一个空间找他们?”

“这不还在研究吗?”她推开我的手,与我保持一定距离,“等我们研究好了,再告诉你,行不?”

“要等多久?”

“不好说。总之,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她的眼神看似真诚。

我蔫了气,脖子缩进衣领,慢慢退出去。意想不到的是,这片喀斯特地貌区很快被划定为禁区。当时,为了清理闲杂人等,突然来了一群穿制服的人。我不愿意走,躺在地上死活不动,穿制服的人就把我架起来,强行要拖我出去。我挣扎、踢打、叫骂,王侦仪跑过来制止,向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求情。彭木杉也过来了,与她竟达成一致意见,说如果我不想走,就让我留下。

那人从地上捡起我的记录本,翻了几页。王侦仪只好解释,从我的身世说起,再说到我执意守在这里的原因,最后说了我对他们的帮助。

他围着我转了几圈,细细打量,在满腹狐疑的表情中点了下头,把记录本扔还给我,又讲了几句严守纪律的话。我听不太懂,但知道他同意我作为一个例外留下了,我高兴地从地上爬起,对着他鼓掌。

军科机构进驻后,一切变得井然有序。科研者的房屋被加固,并不断被扩建,最后形成一个占地约五十亩的基地,而这仅是科研基地,六十公里外的小镇,也被纳入了基地范围。小镇作为指挥中心,许多重要人物住在里面,王侦仪和彭木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那里汇报科研进展情况。

在科研基地,我的帐篷坚韧地伫立着,在规整统一的房屋中,显然成了“钉子户”,不伦不类地挨着王侦仪的房子,但又始终保持着最初的距离,一如我和她的关系。在基地人的眼里,我是个傻子,所以他们说话从不避讳我,我也因此能偷听他们的对话。有时睡在帐篷里,他们的声音从王侦仪的房间传过来,扰得我难以入眠。渐渐地,我从听来的闲言碎语中,拼凑出一些信息,也渐渐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成为现在的样子。

那些信息告诉我,王侦仪和彭木杉运用机器人发回的数据,创建了一个螺旋坑的坍塌模型。计算机通过物理模型试验推演,建立起塌陷与各种影响因素的关系,并再现了它的塌陷过程。随着采集的数据越来越多,计算机推演出的塌陷过程也更精准。在以时间为轴线的画面中,他们看到,那个发出光波的地球黑洞,每坍塌一次,表面积就扩大一次,深度也相应地增加,它就像天体黑洞,无情地吞噬着周围,而就在这不断的坍塌中,它最终将塌陷为一个黑点,让这颗蓝色的星球不复存在!

因此,这件事直接上升为了国家安全问题,但在没确切弄清它是怎么回事之前,又因要避免引起外界的各种猜测和恐慌,所以相关信息都加上了“机密”二字,由新成立的特殊军科机构接管了。

3. 奇 迹

我第一次闯进王侦仪的房间,差点儿把门框撞下来。王侦仪和助手齐齐后退,仿佛我是入室行凶——可能我的面容有些狰狞。我抓起王侦仪的手腕:“走!快走!”

她的助手狠狠推我,将我俩分开,甩给我一个唾弃的眼神。

王侦仪揉着被我抓疼的手腕,吼道:“凌二晨,你干什么!”

“今晚会塌陷!”我再次去抓她。

她一闪身,躲开我。“你是说,螺旋坑今晚会坍塌?”

“对!”

见我回答得斩钉截铁,她冷笑:“下一次的坍塌时间是在三天后,这个我们早做了预测,不用你操心。明早我们就会撤离。”

“来不及的……”

她举起一只手截断我的话,目光如炬: “别闹了,凌二晨。如果你影响我们正常工作,我随时可以让你离开!”

她把这句话的尾音落得很重,让我感到有股从她身上喷发而出的力量,要将我一脚踹出门。我咽了咽口水,低下头,盯着脚尖看了一会儿,转过身。

没人理我。我回帐篷自个儿收拾东西,打算在天黑之前离开。可是,我在吃了晚饭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居然睡着了。

我睡得不算太沉,大概因为潜意识里还惦记着坍陷的事,地面稍一震动,就惊醒过来。掀开帐篷,看清是一辆集装箱车缓慢驶过,我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天边,没有星月的夜晚,如凝滞的时空,将万物冻结在黑幕之中,冰冷幽暗,正好与地球黑洞遥相呼应。

我收回视线。周边的几间房都熄了灯,有亮光的地方也逐渐灭了,只有一字排开的集装箱车旁还有人走动。是的,夜静得诡异,除了自己的呼吸声,感觉不到其他生命讯息,这里俨然是一座古墓。当基地完全陷入一片死寂后,我又坐着打起了盹。

地面再次震动,我强行撑开眼皮,以为又是集装箱车驶过,而那持久的轰隆声伴随着身体下沉,激得我跳起来,像有人从头顶淋了盆冰水。人们陆续冲出屋子,将基地的空地填满,继而又如喷流状分散开。他们随便套件大衣,提着裤子,光着脚就朝后方跑。

突然,身后亮起一排强光,不知谁喊了一声“快去集装箱”。尘烟开始弥漫,在远处车灯的照射下,强风携着沙土,劈头盖脸地打在我身上,像一只饥饿的猎鹰,冲向它的食物,迫使我紧紧护住头。我的呼吸变得艰难。在密布的尘土中,我仰面摔倒,后背磕在石块上,从脊椎传来的疼痛令我蜷成一团。地面下沉的幅度越来越大,我不得不翻过身,将手指抠入黄土,拼命固定身体,脑子里回旋的是钻塔发动机的轰鸣。

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当我恢复意识后,发现已被黄沙埋去了大半个身子,脖子和耳朵里灌满了沙粒。我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沙,见天已微亮,我帐篷前方的房屋都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幽深的黑洞,而我的腿,正搭在它的边缘!

螺旋坑坍塌后,面积又扩大了几倍,它依然以螺旋状敞开,坑底的洞口相应变大,边界比之前更锐利。

我打了个冷战,两脚蹬着往前爬,仿佛洞里伸出了舌头,正要来舔舐我。我极力避开。这时,我的后背磕着了什么,回头一看,是双腿,再一仰头,是王侦仪的下巴。

集装箱车开了回来,逃命的人都出来了。他们聚拢到螺旋坑边缘,傻愣愣地立着,看着眼前的一片深渊,表情凝重,偶有啜泣声。

王侦仪扶起我。我的腿无力,有点儿站不稳。她忽然哭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她反复念叨这几个字,哭声招来更多的人,把我围起来。

我成了个奇迹。

彭木杉为我披上外套,揽住我的肩膀,拍了又拍,有话要说,却只道:“走,到车上去暖暖身子。”

后来,经过清理,这次坍塌中有七人遇难。

事故之后,我们都搬到了指挥中心,也就是附近的小镇。王侦仪因预测失误,造成人员伤亡和重大损失,差点儿被逐出去,彭木杉为她说了很多好话,她才被允许留下,但只能作为普通科研人员留下,管理权和决策权都移交给了彭木杉。而我就幸运多了,最明显的是,没人再叫我傻子。

我被安置在一座两层楼的房里,据说是对我的特别照顾。除此之外,我还受到了科研组的特别关照,因为我的预测出乎意料地精准,被他们特许加入。加入的意思是,我可以参加他们的会议,可以自由进出任何科研房间,可以找他们解答一些机密的问题。所以,在科研组重整后,彭木杉第一次召开会议时,我坐在角落旁听。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术语,坐一会儿就犯困,打起呼噜。我被旁边的人推醒,见每个人都在笑,知道打扰了他们开会。

“我出去睡。”我一边打呵欠一边说。他们又笑。彭木杉却说:“等等,有些事想问你。你来说说,那天晚上,你是怎么知道会发生塌陷的?”

这个问题难倒了我。我掏出记录本,扬了扬:“是这个告诉我的。”

王侦仪伸手要了我的本子:“你的记录我看了很多遍,能看懂一些图形,但不知道你标记的是什么,能解释一下吗?”

我在脑子里搜寻合适的词,感觉每个字都在跳跃,却汇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我无法解释。

“别为难他了。”彭木杉看出我表达不了,“我们换个角度问他。比如,这些数字是不是你记录下的某种塌陷规律?”

我微微点头。会场的人有些骚动。 “你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观察到的。”我如实回答。我可不懂什么计算。

“怎么观察的?” “趴在地上观察的。”会场一片哄笑。

王侦仪紧绷着脸:“你是说,你观察到了天坑纹路变化?”

我又点头。

她沉思片刻,拍案而起:“我知道了!我预测失误的主要原因是,我的模型参量里缺失了地质数值这一块!”她急速走到彭木杉的位置,站到会场中心,“我们一开始的思路就错了,我们被光波引偏了方向,把这个天坑作为天文物理现象来研究,而疏忽了它的本质。它实际是一个地质现象!”

“ 在这里没成为禁区之前, 一些地质学家来过。”彭木杉说,“当时我和他们讨论了一些问题,他们无法对天坑做出合理解释。”

“从学科单方面地看,谁都无法解释。所以我们需要创建一个统一天文物理和地质的模型。”王侦仪振振有词,“可能在预测方面,地质起了主导作用,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凌二晨会比我们预测得更准。但在阻止这场灾难上,我还是坚信要应用天文学,”她瞅了一眼彭木杉,“或者是粒子物理学。”

“我赞成。”彭木杉加以肯定,“我们都说科学有三把利剑:观测、分析和计算。我们第一步就做得不够,导致了上次事故的发生。在观测上,我们要向凌二晨学习,哪怕靠肉眼和直觉,也要贴近事物本身,而不是只靠仪器搞点儿数据回来,以为那就是事物本质。所以,为了加强全方位的观测,我将会邀请一些地质学家参与,对天坑的地质构造进行测量,再研究合适的模型,把我们已知的数据和新数据都植入进去,重新模拟螺旋坑的演变……”

“有个问题。”会场忽有人插话道,“这次凌二晨预测准了,万一是巧合呢?”那人说完就瞥了我一眼,眼神明显在说,他可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傻子啊!

“我想过这个问题。”回答他的是王侦仪,“凌二晨的预测,应属于偶然中的必然。我这么讲的原因是,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在观察,之前的几次坍塌他都在现场,从这点来说,我们都是后来者。他是一名钻工,与大地打交道十年有余,对地层的变化有特别的敏锐性,所以,他不是凭空预测,而是有他的方法。尽管我们不知道他的方法是什么,但他的记录本足以证明,一切都不是巧合。”

此后,螺旋坑被彻底封闭起来,其周围三公里被设置了关卡,外界任何人都无法进入,它的所有信息都如上次事故那般被完全抹掉。我不清楚事情发展到了哪一步,反正没人告诉我,我也不关心。我只隔三岔五地去问王侦仪,什么时候能去洞底找人,有没有什么安全措施。经历了上次塌陷,我见识到了“地球黑洞”的威力,觉得必须要有安全措施才能下去。

王侦仪总是回答,快了,快了。她对我变得极有耐心,以前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气也没了,像换了个人。

我不能再去螺旋坑观察和记录,便每天在小镇里打转。我经常去超市挑选东西,但什么也不买,或跑去食堂的厨房揉面团,一揉就是一整天,再或者去指挥总部的空地看直升机,仰头看到脖子酸……

4. 银 蛛

冬天到了,我不再出门,蜷在暖气房里画草图。上门的人倒是络绎不绝,给我送饭的、送衣服的、送家具的……过年的时候,他们还来了一次,握着我的手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旁边的人就不停拍照,搞得我像大明星。有时候,这样的待遇让我恍如隔世,我便甩给自己两巴掌,把自己打清醒。

指挥中心的人数成倍增加。起初,我没发觉,当春天来临,我在飞机上俯瞰,才注意到密密麻麻的人,填充在小镇各个角落。那日,我剃头回来,彭木杉在我房门前徘徊。整个冬天,我们都未见,他变得胡子拉碴,我差点儿没认出他。他什么也不说,直接带我上了直升机。

我第一次坐飞机,抓着他衣服的手捏出了汗,直到望向窗外,被景色所震慑,才放松下来,再也舍不得挪动眼珠。

视线被拉高,那些像积木搁置在平面上的房屋,逐渐变成线路板上的电子元器件,再逐渐隐没在底色遒劲的画里。更远的地方,喀斯特地貌一览无余,小山包深陷在一个个凹型的盆地中,勾勒出一点一画;它们间隔得错落有序,犹如一段刻在地球上的摩尔斯电码。我看呆了。

飞机平稳向前,在半空悬停时,缄默的彭木杉碰了碰我,示意我往另一边看。我扭过头,看见一摊黑色突兀地出现在斜下方,它的外围有两个圈。内圈上,均匀分布着八个银色小点;外圈上,用黑线画了一个圆。飞机绕着外圈转了半圈,便折了回去。

下飞机后,待引擎声小了点儿,彭木杉才开口道:“那边是螺旋坑,我们不能再靠近了。目前它的吸引高度增至两百多米,低空飞行的物体,比如鸟类,一旦经过它上方,就会被吸进去。”

我木讷地看着他。 “大家都在会议室等我们,进去后我再细说。”他根本没在乎我的反应,径直将我带到了一个房间。那里已坐满了人,除了熟识的科研者,有几位是我未见过面的,还有几位穿着惹眼的制服。

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沙盘模型,王侦仪站在旁边正说什么,见我们来了,收了口,将激光笔交给彭木杉。他把我推到沙盘模型前。我第一次见这东西,可能因刚下飞机的缘故,一眼认出,那是喀斯特的地形图。

彭木杉打开激光笔, 将激光束指向发光的小点:“凌二晨,你刚才在飞机上看到的八个点,就是我们正在修建的桩基。我们计划在螺旋坑上空,安装一个穹顶装置,它既可吸附物质,也可对冲物质,我们暂且叫它‘银蛛’,主要用以削弱螺旋坑的能量,以阻止它继续塌陷。整个工程从现在算起,预计一年完成,而这一年内,螺旋坑将发生八次坍塌,我们根据坍塌扩大的面积,算出装置一年后的最佳安装位置,也就是这八个点。”他在模型上空画了个圈,“这八个点外围的一圈黑色,是防护网,它和‘银蛛’相隔一段距离,形成过渡区,用于防止外人进入和一些危险事件。”

我听得云里雾里。

“这半年,科研组推演出螺旋坑的演变。按照它现在塌陷的速度,理论上只需十年,整个地球都将被它吞噬,坍缩成其他天体,我们的家园将不复存在!记得你第一次护送机器人到坑洞口吗?那次的探测表明,螺旋坑的坍陷不仅是垂直而下,还是向两侧扩展的,照这样下去,不久后的地球内部,将会形成很多中空地带,在螺旋坑还未吞噬所有物质之前,各地就会发生更多的坍陷事件,而越来越多的坍陷又会互相影响,加速螺旋坑引发坍塌,造成恶性循环。因此,把这些变量加入理论计算的话,距离地球毁灭就不到十年了!”彭木杉说到此处,血气高涨,脸发紫,喝了口水,才放慢语调,“还好,经过一次次模拟试验,我们最终找到了遏制螺旋坑继续塌陷的方法:一是强行炸掉它,以毒攻毒,这种方法快捷,但后果难以预料;二是用物理手段减缓它的衰变,这不会造成什么损害,但用时长,工程量大,效果缓慢。我们讨论时,分成了两派,以王教授为代表的激进派赞成第一种方法,而以我为代表的保守派赞成第二种方法,后来我们把两种方案呈报给上级,经过上级批示,选择了第二种方法。”他顿了顿,语气转而沉重,“现在,开始动工了。第二种方案在不断精细化后,遇到一个难题,那就是这个工程将运行多年,需要一个管理者。”

说到这儿,在场的人都齐刷刷看向了我。 “为什么需要管理者?”彭木杉自问自

答,“因为‘银蛛’是一个密闭装置,它从螺旋坑吸纳的物质将充满整个空间。为了不让物质逃逸,它只允许进,不允许出,需要一个人长期守在里面,而这个人至关重要:他除了日常管理设备,懂得如何维护,还要定期对外传输数据。就我们目前的技术而言,一些数据能够通过先进装置和机器人得到,但螺旋坑的情况特殊,另一些数据只能通过原始的方法获得,比如它的岩层在密度、磁化性、导电性、放射性等方面的观测,需要钻探取样配合。”他按下沙盘旁的一个按钮,模型上空立即出现一幅悬浮的影像,“凌二晨,你看,这是螺旋坑的三维建模。如果是一般区域,地质专家可以通过卫星影像和无人机航拍,几分钟创建一个实景模型,再通过三维激光扫描数据,清晰地观测到山体裂缝、估算危岩方量,大到流域,小到滚石,都难逃‘天眼’。但在螺旋坑上空,他们无法从卫星影像资料里提取信息和对比解译,更没办法使用无人机去抓捕细节,因此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花了几个月,才通过实地取样绘制出这幅三维图。如果螺旋坑是固定不变的,这幅图就能继续派上用场,可惜,螺旋坑不断坍塌,造成各种数据处于变动中,我们需要有人对它进行实时监测,不间断地提供最新观测值。”

看着在半空旋转的倒锥形体,我有些头晕。彭木杉将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凌二晨,今天带你到空中转了一圈,又带你来这里,是想郑重告诉你,你被荣幸地推选为‘银蛛’的管理员!这是我们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除了你,没有人更适合!你将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我微侧身子,摆脱他的手,见所有人都在等我的反应,怯生生道:“我……我不懂……”

“不懂没关系。”彭木杉的目光在眼镜后闪烁不定,“把你作为最终人选,我们当初也有争议,可为什么还是选定你,是因为这件事不宜更多的人知道,就目前指挥中心了解内情的人来说,他们都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如果找其他志愿者,涉及的流程又太多,时间来不及,所以我们就想到了你。一来你本身是钻工,有钻探技术,又懂观察,自己搞出来的一套规律,还准确预测了坍塌,这个很不简单;二来因为你背景干净,不易引起外界注意……”

他一口气说了五点原因,我听到第二点就走神了,琢磨着什么叫“不易引起外界注意”。等他说完,我摸了一把光头,盯着穿制服的人,拍拍肚子,叫了声:“我饿了。”

其中一个穿制服的人站了起来,蹙着眉,半晌不说话。所有人都正襟危坐,不敢出大气,似暗处有一把正待出鞘的剑,直指他们的喉咙。最后,那人甩给我一个白眼,不声不响,拖着沉沉的脚步走了。所有人这才像卸下了担子,身体都舒展了一下。

“我早说过这种方法不行,他又不是傻子!”这时,王侦仪叫道。她的声波化作一段段挑拨的频率,撩动着我胸膛里的情弦。 “凌二晨,老实给你说吧,‘银蛛’内部的温度为零下一百摄氏度左右,比南极最低温度的记录还低,如果你当了管理员,就意味着将穿上重达四十斤的防护服,在全球最低温的地方,独自工作若干年。”王侦仪身子前倾,一字一顿道,“如果这个方案效果好,也许只有一两年,如果效果不好,那可能就是——无期徒刑。”

“喂,王侦仪!你什么意思!”彭木杉

跳到她面前,歪着脖子,“叫你来劝他,你却说反话!你这么没大局意识,当初就不该求情让你留下!”

“行,我现在就走。”王侦仪腾地站起,抓起我的手,“我和他一起走!”

“到了这个阶段,你以为这里的人那么容易走?”彭木杉发出一声嗤笑,“别忘了你的科学精神!”

王侦仪的手在我手里颤抖,像与我的心产生了同频共振,我感到有股热流从她指尖传出。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发现了她隐藏着的美。她侧脸的线条柔和,睫毛自然微卷,鼻尖上翘,因生气鼻翼轻轻翕动,更显温润立体;颧骨上有两块浅淡的雀斑,却丝毫不影响美观,反而把白皙的脸点缀得刚好;她的衣领较低,锁骨分明,露出纤细优美的颈线。我不敢再往脖子以下看,略过那一段,直接看向自己的脚尖,发愣。

“走!”她的话掷地有声,嗓音像断头台的铡刀落下,有力地将房间砍断,把我们和彭木杉隔在了两头。

我被一股轻灵的力道拉走。

5. 模拟训练

越野车一路向北,穿过喀斯特小镇。沿途荒无人烟,我和王侦仪一言不发,任由各种念头塞满车的空间。过了一会儿,车速慢了,我抬眼横扫前方,忽然意识到,王侦仪并非真想走,只是带我出来吹吹风而已。

她踩了个急刹,车在一块空地戛然停下。我的头因惯性撞在控制台上,她笑了笑:“下次记得系好安全带!”

我木然地跟着她下了车。

她朝前走了几步,深叹口气:“凌二晨,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地球被螺旋坑吞没。其实,这几天他们也在做我的思想工作,因为我老想炸掉坑,但后来一想,用这个办法,肯定也会毁掉整个喀斯特地貌区,就没再坚持,默认了彭教授的方案……”

我打断她:“我不想让你为难。” “什……什么意思?”

“ 我知道你在为难, 在劝说我这件事上。”我低垂着眼皮,十指不自然地扣在一起,“我不喜欢让别人为难。”

“凌二晨,我没有……”

我背过身去,不听她说,蹲身在地面厚厚的土壤上画了个圈:“现在我就想知道,什么时候我可以去这个洞里?”

“你真的想去?”她也蹲下来。 “对,你说过他们还在里面。” “我是说过……”她在我的圈上加了几笔,画了个几何图形,“如果这不是地球,而是在太空,按照光波的解析结果,我觉得螺旋坑更像个虫洞。我们没见过真实存在的黑洞,也没见过虫洞,更不知道黑洞或虫洞在地球上的表现形态是怎样的,或许就是螺旋坑的模样。知道霍金吗?他认为,虫洞是时空产生的裂隙,在每个角落都存在。所以,那次我才说,螺旋坑里的时空被扭曲了,机长和大武可能去了另一个空间。”

“找到他们的概率大吗?” “我回答不了你。”她双臂环抱,若有

所思的样子中有几分不安,“虫洞的说法只是我的一己之见,无法证明。”

“但我相信你。”我盯着“工”字形的几何图说。其实,我是相信希望。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便在培训中心度过,整天被地质专家训导,再也没见过她和彭木杉。

如何在最短时间内教我操作一系列先进设备,专家们整理出一套简易的教学方案,那就是改造部分机器,把能自动化的搞成全自动,再增添一台智能机器人,将所有机械化的工作交给它,剩余小部分的机动工作才留给我。

机器人是专门为我赶制出来的。彭木杉把我带到它面前时,我以为那是个玩笑,可他认真地说:“凌二晨,这是你的搭档。最初答应为你制造一位美女机器人,但时间不允许,只能按照需求突出功能,你就先适应一下吧。来,打个招呼。”

我平视那个头像个橄榄球的独眼机器人,无法适应,直往彭木杉身后躲。他把我拉出来,推向前,使劲托起我的手臂,让我生硬地打了招呼。

独眼里的瞳孔放大,一只胳膊抬至水平线,延伸至我跟前,将手摊开。彭木杉强行将我的手放上去,与之紧紧相握。“别紧张,它非常安全,绝对遵循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彭木杉笑道,“它的功能很多,我若一一讲解,你也记不住,不如今后与它相处时,再慢慢感受吧。对了,你最好给它取个名字。它叫什么好呢?”

我在独眼里看到变形的自己,有些窘迫,从机械手里抽回手,喃喃道:“毛根。”

6. 黑盒子

“银蛛”提前两个月竣工。我与毛根正式进入它。

我自顾朝前走。它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现在温度是零下九十摄氏度,超型氦气制冷机会继续降低温度,请您做好相应准备……”每到一处,它就向我介绍面前的设备,听得我厌烦,因为在模拟舱,它已经介绍过了,这里的设备不过比模拟器大几倍而已。

我用了两个小时,围着螺旋坑转了四分之一圈。夜来了,毛根催我吃饭,我悻悻返回管理房。其内氧气很足,物品应有尽有。毛根帮我脱下防护服,把它放到养护区充电。食品通道送来了饭菜,毛根端给我,在我吃完后又送出去,然后为我播放电视。娱乐节目播到一半,彭木杉的影像突然跳出来,吓得我洒了一地茶水。他问了我一大堆问题,看似异常兴奋,我不知先回答哪句,毛根就替我回答了他。后来,毛根成了我的代言人,我正好省去了说话的麻烦。

我干回了钻工的老本行,日升而起,日落而息。

科研组为我量身定制了一台自动钻机,毛根负责前期安装和后期拆卸工作,我负责操控。毛根力大无穷,又绝顶聪明,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把钻机安装到位。穿着防护服的我,像北极熊般笨重地爬进操控室,隔着玻璃窗对毛根挥挥手,以示一切就绪。毛根退到安全区域。我便在“银蛛”中开始第一次打钻。

采用人机工程学设计的操控室,比我模拟操作时更令人酣畅淋漓。我不用像以前那样下苦力,只需控制触摸屏,按动按钮,推拉手把,拧动旋钮,就可以完成远超于以前的工作量。其他什么拧卸钻杆、钻具吊装、泥浆泵、绞车等,都可通过远程监控,我一人足以搞定以前几人才能做的事情。由于在零下一百摄氏度的极端温度下作业,所有设备被涂上了一层保护膜,像我一样穿上了防护服,避免了材质在极端环境里变形。随着钻杆深入地下,电控系统逐步显示孔深、钻压、钻头位置、钩载、扭矩、张力等数据,我把这些数据实时传给彭木杉,为他们提供重要参数。

我迷上了这样的打钻方式,甚至忘了其他任务,除非毛根反复提醒,我才会从操控室出来,结束一天的打钻,去维护其他的设备。“银蛛”里的设备分散在螺旋坑各个区域,我每天只能检测两三样,隔天又去检测另外两三样。我不知道它们如此分布的原理,总觉得这样的安置太不人性化,免不了发几句牢骚。那时,我便通过单线联系王侦仪。每次,我都不说话,只听她说。她说完了,我就去睡觉,做一个特别满足的梦。

平静的日子在昼夜交替中过去,直到某天,彭木杉提醒我,新一轮坍塌要来了。

大概因尝试过坍塌的滋味,又是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我对即将到来的“地震”并不当回事。当轰隆声从脚下传来,我不动声色地吃午饭,毛根站在桌子对面,对管理房外的情况进行实时播报。

餐盘随桌子的颤抖而颤抖,汤从碗里溢出来,油炸麻丸滚落桌下,这些都没影响我的食欲,却让我脑子里闪过一个问题:如果黑洞控制不了,螺旋坑仍不断塌陷扩大,我该如何从这该死的“银蛛”里出去?——他们教了我那么多技能,唯独没教我逃生! 想到这儿,我开始战栗,身子随桌子的颤抖而颤抖,筷子从手里滑落,对周遭的情况毫无知觉,等我反应过来,看见毛根的机械手按着我胸口,正为我测量心跳。我推开它,想说没事,话到嘴边,却咬了舌头,翻个白眼,从凳子上倒下去。

螺旋坑坍塌后的烟尘灌满密闭的空间,等待它们消散需要三天。

在毛根确认我可以出去后,我便重新开始工作。我掂量了一下,只有继续工作,朝着最初的希望加快完成任务,才有可能避免 “死刑”。

经历了坍塌后的设备硬挺地伫立着,有部分损坏,需修理,由毛根完成。而我这时要做的,是去馈源舱取黑盒子。

在培训时我得知,螺旋坑每垮塌一次,其中的能量就会集中释放一次,那些能量会被馈源舱吸收,又按一定比例被捕捉到黑盒子里。果然,这次坍塌后,监测馈源舱的仪器亮了,提醒我该上去“收割”了。

馈源舱吊在穹顶正上方。内部有一条长廊,两侧是由六角形筒状构成的墙,每个筒状里都嵌入一个长条形的盒子。我顺着监测仪所指示的方向,抽取出三个已集满能量的黑盒子,逐个扛到电梯上,再经由食品通道送出去。

有一次与王侦仪视频,我忍不住问她: “黑盒子里有什么?怎么那么重?”

“什么都没有。它只是个储存器。”她笑道,话锋一转,“也可以说,什么都有。”

“有什么?”

“能量。” “什么能量?”

“不知道。我们要的不是能量,而是形成这种能量的东西。”

“什么东西?”

“某种粒子。”她顿了顿,“引力子。”我对她摇头,表示不懂。

她再笑道:“现代物理建立的标准模型,预言了 62 种基本粒子,目前已发现 61 种,除了引力子。顾名思义,引力子是一种可以传递引力的粒子,只要找到它,就可以借此研发引力通信、引力望远镜等,改变人们的生活,加快探索宇宙的脚步。总之,它会给物理学和天文学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哦。”我迟钝地应道。

我经常在她滔滔不绝的阐述中感到困意,最后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就睡着了。

7. 双刃剑

“银蛛”里的日子,与钻塔里的日子一模一样,无论在哪里,我身边都渺无人烟,一片荒芜。唯一的变化是,陪伴我的人成了机器人。回想在指挥中心的一年,已遥不可及,甚而有点儿虚幻,好似那是我臆想出来的一段回忆,而在荒山野岭打钻,孤寂一人,这才是属于我的正确生活方式。

渐渐地,我不记得年月日,只记得螺旋坑坍塌的次数,以及它即将坍塌的日期。如今,它已坍塌了三次,第四次将在二十三天后到来,我每天掰着手指倒计时。

彭木杉不止一次地安慰我说,根据我反馈的地质数据,证明坍塌的范围在缩小,程度在变轻,“银蛛”发挥了很好的抑制作用。可一旦我问及是否保证不再发生坍塌,他就闪烁其词,找话题岔开,从不正面回答我。我只好又每天掰着手指倒计时。

一天夜里,我睡得正沉,一串震动惊醒了我。那是通信器在震动,提示我有来电。从来没人在夜里找我。

打开通信器,王侦仪的影像弹出来。她那边的灯光很暗,只能看清半个侧脸。

“毛根睡了吧?”她喘着粗气,压低声音问,像是才从外面跑步回来。

我点头。毛根睡觉就是在充电。 “那就好。”她呼了口气,“凌二晨,你现在听我说,有些事到了你做决定的时候,我不能再瞒你。我会尽量说得让你容易理解一些。”

我被她阴沉的语调吓着了。 “我们从一开始就欺骗了你,螺旋坑并不会坍缩成像天体黑洞那样的奇点,更不会毁了地球。我们早在实体模型中推算出它最终的坍塌方式,那便是当它坍塌到一定的临界点后,促使它坍塌的能量不再指向地心,而是向两侧扩散。打个比方,假如地球是一个苹果,一只食心虫蛀洞,它往往不会笔直地从这头钻向另一头,而是把苹果内部蛀为弯曲的隧道。至于食心虫从哪里来,是谁把它放在地球上,我们还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这只虫子将在钻洞的同时耗尽能量,它的生命也是有限的。所以,我们根本不用担心它继续扩大的问题。”她把桌前的电脑屏幕转向我,播放了一段视频,“你看,最近出现了几个新的天坑,其中一个在新疆的塔里木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通过地质探测,这个天坑的形成与螺旋坑的坍塌有关,也就是说,在地球内部,它与螺旋坑之间已有一条被打通的隧洞。”

“它和螺旋坑一样?”我拉近镜头,看见无限延伸的沙漠中心不合时宜地出现一个大坑,因上面覆盖了厚厚的黄沙,辨不出是否有纹路。

“不,它是个普通天坑,没有光波,没有能量,不会活动。由螺旋坑衍生出来的天坑,都是‘死’的,谢天谢地。”王侦仪转回电脑,将它合上,“按照螺旋坑迟早会自我了结的推断,我们根本用不着耗资十几亿建造‘银蛛’,这个代价实在太大!”

“那为什么……” “因为武器。”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连问了几个“什么”,惊得瞌睡全无。

“没错,因为武器,这个我也才知道。”

说到这儿,她朝身后的大门看了一眼,十指交叉扣在下颌上,神色不安,“我还是从引力子说起吧。科研组从你输送出来的黑盒子里提取能量,从能量的释放中反推引力子,可以说,引力子已从假设进入了求证阶段,这真是物理史上的重大突破,建造‘银蛛’的目的也正在此。当时提出这个项目时,立刻引起了高层关注,资金是从另一个项目中分拨出来的,所以很快到位。那个项目是建立我国的大型强子对撞机。它因为涉及资金巨大,存在争议,一直未批复,而这时螺旋坑出现了,在你第一次帮我们把机器人送入黑洞后,彭木杉就意识到,可以把这个坑改造成一个天然的强子对撞机!他和我一合计,我觉得完全可行,就往上面报告了,然后如你所见,一大批人马进驻,上面特殊部门管制了这里,开始建造‘银蛛’。从发展趋势来看,粒子物理学的进展肯定会在宇宙演化研究中起到推进作用,所以我一心扑在科研上,希望通过寻找引力子,在天文方面大有作为。但就在一个小时前,我偷听到彭木杉打电话,才知道他另有计划。”她微低头,再一次降低声音分贝,“他打算拿引力子制造黑洞武器!”

“怎么……制造?”我感觉她的话玄之又玄。

她沉吟一声,想了半天,答道:“我先从‘人造黑洞’给你普及吧。现在世界上最大、能量最高的粒子加速器是欧洲大型强子对撞机,它建成以后,曾有一段时间,有人认为在对撞过程中,会形成黑洞,对人类造成威胁,这个谣言引起了人们的恐慌,后来科学家出来辟谣,说粒子碰撞确实可能产生黑洞,但这个黑洞非常小,出现的时间也非常短暂,会瞬间蒸发,它是无害的。事实上,整个宇宙原本就是一个粒子对撞机,具有高能量的宇宙射线和粒子会经常进入地球的大气表层,在地球上制造很多小黑洞,这些黑洞所释放的物质,远远多于其吸收的物质,因此,它们在吸收物质之前,就蒸发了。另外,宇宙中的黑洞还在向外释放不同频率不同波段的辐射,其中一部分辐射到了地球,我们每个人都在与黑洞发射出的辐射触碰,可其辐射量不到人类皮肤可接纳的十万亿分之一,所以目前,自然界中的黑洞及其辐射,对人体都没有损伤,‘人造黑洞’就更没有损害。”

她缓了口气:“当然,除了大型强子对撞机可能意外产生的‘人造黑洞’外,我国也曾制造出小型‘黑洞’,它是一个吸力强大的吸尘器,任何经过的电磁波,都会被它源源不断吸入囊中;但它只是根据光波在被吸进宇宙黑洞时的性质,模拟出来的仪器,可以令光波接近时产生相似的扭曲并被吸引,其他的还吸不了,所以我们说它是一个 ‘超强吸波装置’。基于现阶段掌握的技术,我们根本制造不出真正意义上的‘黑洞’,因为没有材料。”她好像听见了什么异常,停下来,又朝身后的门望了一眼,继续说道, “这种材料叫反物质,它的原料就是引力子。所以,找到了引力子,就能制造反物质材料,然后制造出真正的黑洞。”

“可是上一次,你说引力子可以改变人们的生活……”我不明白事情怎么反转得那么快。

“这就是事物的两面性,科技带给我们便利的同时,也伴随着伤害和毁灭。不过话 说回来,纵观古今,武器高度体现了人类智 慧的结晶,我们生活中的许多民用设备,都 是在军用基础上演化而来。我上次说的引力 通信、引力望远镜,如果真研发,那也是先 军用,再民用,这也就不难理解彭木杉要造 ‘黑洞武器’为什么能得到上面支持了。但是,他撒了谎,让上面低估了‘黑洞武器’的能 耐。现在,黑盒子收集到了特殊能量,实验 很快会启动。要制止这一切,只能靠你!”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在‘银蛛’里。只要你拒绝提供黑盒子,彭木杉就得不到足够的能量。”

“哦……” “但这样的话,他们也不会提供食物给

你,你会被活活饿死。”她把头埋得更低, “你们会陷入僵局。”

“哦。”

“也许还有其他办法,但我还没想到。”她用手捂住脸,再慢慢抬起头,“凌二晨,你知道黑洞武器的力量有多大吗?刚才我说的那个小型人造‘黑洞’,还仅是吸收微波频段的电磁波,不吸收能量,它用于军事,会使所有先进武器都失去存在的价值,因为有了它,我方可以看得到敌人,敌人却无法察觉我们。这已经足够厉害了,何况他们要研制真正的‘黑洞武器’,那破坏力可远超原子弹的四五十倍,对于全人类来说,那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它可以瞬间摧毁地球!”

“彭教授他……为什么这么做?”

她挤出一丝苦笑:“这个很难解释,可能只有我们这种人才能理解。我和他是一类人,我们会为了追求真理或寻找一个答案而铤而走险,但我不会拿生命开玩笑……”

她身后的门突然被撞开,彭木杉第一个冲进来:“别听她胡说!”她想关闭通信器,但已来不及。

穿着制服的男人,把她从椅子上抓起来,往后拖,不准她再靠近任何东西。我急得差点儿掀翻通信器。

彭木杉的脸占据了荧屏:“不管她对你说了什么,都别信!”他试图稳住我的情绪。

“放开她!”我嘶吼着,令在场的人都愣了愣。我自己也愣了。

“你为什么要相信她?难道你不知道,她一直都在利用你?”彭木杉将通信器的画面调正,坐在王侦仪刚才的位置上,似笑非笑道,“从第一次骗你去坑洞放机器人开始,她就一直在说谎。你以为真的可以去坑底找你的同伴?这个谎言太明显了……”

“你没去过,怎么知道是谎言?”我驳斥他。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凌二傻?”彭木杉笑中的凉意像一支支利箭,透过荧幕射过来,“还有,你当管理员的事,是我俩合计的。我们事先商量好,我唱‘黑脸’,她唱 ‘红脸’,总之要劝说你自愿做管理员……”不等他说完,我断掉通信器。我在床边坐了整整一夜,等缓过气,天已亮,毛根提醒我又到了“收割”黑盒子的时间。我站起来,让它给我穿好防护服,麻木地爬上电梯,到了馈源舱,扛回黑盒子。

这次,我没把黑盒子放进食品通道。毛根催促我,我喝令它住口。

“毛根,你出去,让我静一静。” “今天的任务没有完成,我不能……” “出去!”它站立不动。

我俩对峙。我推它,它还是不动。那一刻,即使是傻子也知道,它不仅仅是来协助我的,更是来监控我、胁迫我的。

“如果你不出去,我就出去!”我只好走到门口,恐吓它。外面是零下一百多摄氏度,我不穿防护服出去,必死无疑。

“那我出去。”它终于妥协了。

我拨通彭木杉的通信器,第一次主动找他。我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出去!”

“去哪?” “离开‘银蛛’。”

“进去了就没办法出来。”他瞥了一眼我旁边的黑盒子,“当初提醒过你,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是你自愿选择进去。”

“我现在后悔了。肯定有办法出去。” “如果有办法出来,怎么可能牺牲你?

我们现在非常需要你,如果你想活得更久,就老老实实配合指令!”

我琢磨了半天,反应过来。我无法与他抗衡,除了认命,也只能认命。

大概见我沉默,模样可怜,彭木杉忽而缓和语气道:“凌二晨,对不起。你进入‘银蛛’是解决目前状况的唯一办法,我们也不想牺牲任何人。不得不说,你的贡献是极大的,你是真正为国家科研奉献生命的人。”这话让我想起了爷爷和爸爸,他们就是为钻探而奉献终生的人,他们的名字被留在了后人的心中。我猛然被打动了,听话地将黑盒子放入了输送通道。

我真傻。

8. 另一个世界

在毛根的“监督”下,我继续干活,机器还是那些机器,操作还是那样操作,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变了。每当我抬起头,透过防护面罩,望向铮亮的穹顶时,感觉头上悬着的不再是太阳,而是炸弹。为了削弱我的不适感,我拼命干活,夜以继日,每天只允许自己睡两三个小时。我怕做梦,怕回忆,怕想起王侦仪和彭木杉的那些话,还怕自己骗自己。

在螺旋坑第四次坍塌前的一个夜晚,我正打捞一截脱落的钻杆,准备天亮后将钻机撤离,突然一段奇怪的音频传入我耳中,那是通过防护服的通信器接收到的。

“凌……二……二晨……”音频断断续续,从沙沙的杂音中,我听到有人唤我。

“我是……王……侦仪……我……”扰乱音频的杂音趋渐转小,声音慢慢稳定,“我是……王侦仪,我被……软禁起来了,别问我在哪,也别问……我怎么联系上你的,你听着就好。”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呆呆看着前方,像在听遥远星球传来的讯号。

“我想到了阻止他们的办法,那就是炸掉螺旋坑!你只需要把黑盒子扔进去,以能量对冲能量就行。在爆炸前,你必须躲进馈源舱,那是一个抗压力很强的封闭舱体,爆炸的冲击波会将它推出‘银蛛’,你也就能出去……”声音如突然出现一样,又戛然断掉。

我等了几秒,耳机里又响起嘈杂的电流声,但没人说话,我只能等着,想象王侦仪此时可能正在遭受的事情,呼吸变得急促,感到耳机里的静默比她虚弱的声音更可怕。 “他们……快追到我了……”一段语音又突地响起,夹带着厚重的喘息,“凌二晨,寻找宇宙规律是我毕生的追求……它应该是用于服务人类,而不是被转化为武器……我骗你说可以去坑里找机长和大武,是我不对,我一心只想着科研任务,希望你能理解……二晨,未来的一切,都取决于你……”话未完,声音再次断掉。断掉前有一段余音,裹挟着空洞的回音,像是她掉入了井洞,还未呼救,就被逼仄的暗黑埋没了。

钻机的提示音响起,尖锐声把我从溺水般的难受中拉回,我想起机长和大武不见时,我也有过这种感觉,但这次的感觉更强烈,也更持久,几乎让我窒息。我关掉提示音,放弃打捞钻杆,在操控室里静坐到了天明。

这一期的钻探任务草率结束了。下一期要等第四次坍塌以后,才会再选址打钻,一切又重新开始。但这次,我不必等那么久。我计划等毛根下一次“睡觉”时,开始行动。

毛根用电量大,隔两天就会充电。为了提前消耗它的电量,我带着它不停地检修机器,有时还偷偷弄坏线路,让它重新修理,反反复复地折腾它。终于在一个凌晨,它的电量显示不足,提醒它又该“睡觉”了。

“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在,我不困。”我学会了骗人,第一次骗的还是个机器人。 “你该休息了。”毛根的声音干瘪得像枯叶,“你身体的各项指标都超出了正常范围。”

“我不困。”我钻进一个机器的底座,在里面敲得乒乒乓乓,无视它的存在。

它没理由强制拉我出来,也没时间和我磨蹭,独自回房了。

它一走,我就从底座钻出,以最快速度奔向电梯。我要在他们没发现之前,到达馈源舱,取出黑盒子。

我以为事情很简单,可仍低估了对手。监控器很快发现了我的异常,立即惊动了彭木杉。当时毛根还在“睡梦”中,他们把毛根体内余留的电量,全部汇集到它的机械手。在电梯刚启动不久,毛根的“手”就脱离而出,飞扑过来,牢牢抓住了电梯的门把。

我紧扣里面的把手,不让“手”拉开门,乘虚而入。但它的力量极大,而我穿着笨拙的防护服,行动不便,它就更容易对付我。我想了想,干脆让它进来了。

我用身体挡着控制键,不让它靠近。它试着左右夹击,可绕不过我宽大的身子,始终拿我没办法。我们就僵持在原地。电梯到顶后,折成平行路线,开始匀速向馈源舱移动。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炸开:“凌二晨,你究竟要干什么!你不要被王侦仪的话蛊惑了!”

在彭木杉和王侦仪之间,我辨别不了真伪,只能跟着“心”走。这些年,我都是跟着“心”走的,所以才会为了寻找家人,流浪十年,跟着大武干钻探,当了十年钻工,然后又一心想着去螺旋坑找回他们,到了这里。

离馈源舱越来越近了,我从按钮处往电梯门挪移,“手”跟着我挪移,始终与我保持相对距离。我又假装挪移了几次,在这个过程,观察着它的反应速度,心里默念着数字,发现它最多五秒就能跟上我的节拍。

电梯轻微晃动了一下,我知道背靠的门与馈源舱的门衔接上了,我必须打开门进入馈源舱,同时将“手”困在电梯里。可这太难做到,因为两扇门自动敞开需要两秒,我迈出去反手关门需要两秒,门再完全关闭还需要两秒,时间显然不够。但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按下开门键,立马扑向“手”,用胸口将它压向角落,与此同时,利用手掌在电梯壁上的反作用力,将身体反弹出电梯,飞速按下关门键。在门合上的最后一秒,“手”直扑而来,正好摔在门板上。

我成功了。彭木杉在耳机里大叫:“凌二晨,王侦仪真的在骗你!我们并没有造什么武器,是她一心想用自己的方案炸掉螺旋坑!”

我没理他,截断馈源舱的电源,让它处于瘫痪状态,随后选了几个集满能量的黑盒子,抽取出来。

“ 凌二傻! 你知道那样做会毁掉什么吗?你会毁了‘银蛛’,毁了科研基地,毁了我们,包括你自己和王侦仪!你永远都见不到王侦仪了!”

我真没想过再见她,我悲伤地想。我已经习惯了身边的人消失不见,习惯了在希望中寻找和等待。

我拔掉头盔上的连接线,让彭木杉的声音彻底消失。

馈源舱摇晃起来,弧度不断增大。我听见熟悉的轰隆声,向下看,螺旋坑四周的地面往里掉落,岩土如流体一般,逆时针旋转、扩散,海面般的旋涡将一切都吸入幽暗深邃的涡心,涡流腾起的烟尘如水雾般弥漫开。第四次坍塌的时间到了。

随着摇晃愈发剧烈,舱门还未关闭,我大半个身子被甩在了门外。晃动中,电梯向远处平移,不知何因,它的运动导致上方的绳索变形,继而影响到馈源舱的索。烟尘滔天,一根索断掉了,震动加剧,另一根索也断掉了,连锁反应使得悬空的馈源舱逐步倾斜,如触礁下沉的游轮,而向下的一头正是舱门。

当馈源舱翻转到将垂直于地面时,黑盒子像面条下锅一样,统统被倒入了涡心。此时,掉在舱门下方的我,想起了王侦仪的话,等待结局。

爆炸如期而至。响声如惊雷在耳边,震得我耳膜破碎般难受。随后,一股冲击波将馈源舱掀起,使之在空中翻转,我也翻转起来。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连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住了。

我在橙黄的烟雾和火光中掉落,迎向那恶魔的大口。我成了第一个进入“地球黑洞”的人。我把头扎进深渊,试着平复呼吸,可是做不到,越想控制呼吸,呼吸越乱。我只好闭上眼睛。

等了很久,我睁开眼,发现一直在降落中。我看见头顶是深不可测的碧蓝色,又像掉入了冰窟窿,与曾经失去亲朋好友的感受一模一样。我想,如果这次真在水里,或许可以翻个身,游上去。

我就这么做了,结果还真能翻身。我游了起来。我在斑斓的波光中看见了一些东西。

我看见了童年的自己,回到了家人失踪的那个夜晚。

我记忆中的谜团散开,真相一丝丝冒出来。原来,自始至终,失踪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我!我终于知道了,那天早上起床,为什么不仅是我的家人不见了,整个镇子的人都不见了!

我想起王侦仪说的“虫洞”和另一个时空。看来,在这件事上,她没骗我。我如愿以偿,在螺旋坑里找到了机长和大武,甚至我的家人。虽然只能远远望着他们,也足够了。

再见,王侦仪。

9. 永生的标本

冬季刚过,方琳就为爷爷兑现了这场远行。

远处的山,在地平线上像一面屏风冒出来。山腰后,是若隐若现的建筑群。汽车环着山绕了半圈,在扁平状的陈列馆前停下。

方琳和家人把爷爷抬下车,坐到轮椅上。她推着爷爷进电梯,摁了最下面的按键——负 200 层。

喀斯特陈列馆对外开放了一年,在此之前,没几个人知道它的存在。若不是爷爷执意要来,方琳从未打算到这里一游。出行前,她简略查了资料,得知陈列馆是附着天坑而建,陈列的是当时一个叫“银蛛”的大型装置的零部件,科普一些科学知识,传颂的是一段励志故事,主要讲述天坑的历史:一位叫“凌二晨”的地质队员,舍身拯救地球的伟大事迹。

中途,电梯忽然停下,走进一位男子,脖子上挂个工作牌,赫然写着“丁仪”二字。

男子瞄了方琳一眼,推了推眼镜,弯腰问轮椅上的老人:“请问是方世国先生?” “是的,你哪位?”方琳帮爷爷回答。

男子直起身:“我叫丁仪,是负责对接你们的人。”

“哦,你们的专家顾问团主席王侦仪院士不过来了吗?”方琳再问道。

“我姥姥去环球加速器的控制中心了,今天临时让我来接待。”丁仪彬彬有礼,笑容里藏不住的是质朴而青春的气息,与馆内的陈旧格格不入。他站到老人身后:“我来推吧。”

“不用……”

“别客气,方琳。”他不由分说,占据了她推爷爷的位置,那柔和适中的“霸道”,

令她为之一振,加之从他口中喊出自己的名字,更让她产生一种陌生的亲切感。

为了活跃气氛,丁仪稍弯腰,对老人说: “我经常听姥姥提起你们。提得最多的是凌二晨,其次是你。”说完,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愧笑着补充,“实际不是你,是以你的绰号命名的机器人。”

“毛根?”方琳叫起来,“我知道那个机器人!”

丁仪微笑点头,继续道:“‘银蛛’大爆炸事件后,我姥姥就没离开过这里。五十年了,当年与她共事的人去世的去世,离开的离开,只有她守着这片土地。”

“她为什么不离开?”方琳问,“我看新闻报道说,她有很多机会离开的,特别是在发现引力子后,她在国际上的名声大噪,很多国家都想请她过去。”

“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她,她的回答是,为了科学,她要用自己的一生,去探寻宇宙大统一模型。”丁仪微扬下巴,把目光投向电梯里的广告,那画面正停在一座钻塔上, “有一次她还偷偷告诉我,她留下还为了守护一个人。”

“守护你姥爷?”

“不是。”丁仪笑了笑,轻声吐出三个字,“凌二晨。”

方琳若有所思地点头, 忍不住问了一直疑惑的问题:“凌二晨他……到底是死是活?”

“一会儿见着,你就知道了。”丁仪留下悬念,推着老人出了电梯,方琳紧随其后,黑黢黢的空间让她有点儿紧张。她以为电梯外是一间宽阔的展览厅,谁知却是阴暗狭窄的通道,昏暗的灯光把人影折射到墙上,如鬼影般跟着,让她感觉压抑而惊悚。她不自觉地抓住丁仪的衣角。

“别怕,过了这段路就好了。”丁仪放慢步子,“当年发现凌二晨时,就是在这个洞穴里。为了让他保存完好,姥姥坚决反对改造,所以这里除了加固,至今维持着原状。”

“怎么发现他的?”老人仰起头,看着摇晃的光影问,“据说爆炸贯穿整个地球,被波及的那一圈地层都出现不同程度的下沉,这么剧烈的大规模爆炸,他怎么还能保存完好?”

“姥姥说,是因为他穿着防护服。还有,那次爆炸并不是我们理解的一般意义上的化学爆炸,而是一种物理爆炸,其释放的能量,将他推向了其他地方。这就能解释,发现他时,为什么他是游泳的姿势。姥姥说,他不是一直在这里,是在爆炸形成的环形隧道内,被冲击波或某种能量推着向前,绕了地球一圈,最终又回到这个起点。”

“好奇特的环球旅行,太不可思议了。”方琳叹道,“原来他的终点就是起点。”

“起点也是终点。”老人也叹道,话里明显带着更多的寓意。

“姥姥说,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丁仪接着说,“当年为了阻止天坑坍塌,他们建造了‘银蛛’,凌二晨自告奋勇进去当管理员。当他们发现‘银蛛’根本无效时,他又自告奋勇跳进天坑,炸掉了它。他不仅成功阻止了天坑塌陷,还意外炸通环球隧道,让我们后人建立起爱因斯坦赤道,更让塔克拉玛干沙漠成了世界核子中心。”

“对了,我一直不明白,环球加速器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对于我们理论物理研究来说,它是研究粒子和原子核的重要工具,帮助我们去理解物质、能量、基本粒子和物理规律等,是我们探寻宇宙大统一模型的主要科学仪器。对于人们来说,通过它掌握分子、原子这些知识,能获得新材料和新型芯片,用于工业制造;它还能用于医药领域,进行医疗诊断和治疗,最重要的是,通过它能制造‘黑洞’;若用‘黑洞’发电,吸收宇宙的电磁波,并把它转化为热能,就能给地球提供源源不绝的能量。”

“太了不起了!”方琳发出啧啧赞叹。这时,前方出现一道椭圆形光面,好似一扇门,她估摸到了窄道尽头。

他们停止了谈话,朝着光源前进,通过那扇门,进入一间圆柱形的房间,里面被一个扇形的玻璃罩占据了大半。玻璃罩如嵌入泥壁的蛋壳,蛋清一样黏稠剔透的液体充斥其中,液体发出的光,照亮了这个与世隔绝的深洞。在“蛋壳”中心,有一块土黄色,是一个人形的东西,嵌于泥壁内。

“那就是凌二晨。”丁仪指着人形说,同时用手点亮玻璃罩,其上出现屏幕,把整个人形不断放大,最后画面定格在人形的面部:头盔的面罩里,是一张安详的脸,从睁大的两只眼睛,能看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安然,因为他的嘴角还牵着一丝笑。

老人从轮椅上直起身,向前倾,把手摁在玻璃罩上,略显激动。方琳看着监测器上的指标开始跳跃,不断升高,赶紧在他后背上抚了抚,好让他情绪不过于波动。

丁仪见状,也安慰老人道:“方爷爷,从凌二晨的表情,我们猜测他没有经受太多痛苦,你不用过于担心。我姥姥说,虽然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他最后一定是看见了美好的景物,所以才会保持微笑。”

方琳盯着那张脸,忍不住又问了刚才的问题:“那他……到底是死,是活?”

“从外观来看,他已经死了;从生命体征来说,他是活着的。”丁仪指着屏幕,“他有点儿像植物人,却又不全是。植物人除了本能性的神经反射和进行物质及能量的代谢外,是完全丧失认知功能的,无任何自主活动;但是他没有自主活动,却有认知功能。我们曾利用脑电波进入他的大脑,发现他是有意识与我们对话的,只不过那样太消耗他的能量,为了维持他‘活着’的现状,我们没有通话太久。”

“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把他平放在床上?那样被横嵌在墙壁里,多累啊!”方琳觉得半个“蛋壳”里的凌二晨,像极了琥珀里的古老动物,被滴落的树脂包裹,掩埋在千万年的地层中。

“他不能被挪动。”丁仪把屏幕上的画面放大了一倍,“你们仔细看,他的肉体是嵌入防护服的,防护服又与周围的泥土融于一体。姥姥说,他在环球隧道里游了一圈,就如一个粒子被放入加速器里。在运动中,他体内的原子被扭曲,组成分子的所有原子键发生断裂,他可能变成了等离子人体云,像潮汐被牵引着走,拖到了其他物质内部。基于这种原理,你们可以想象,组成人体或防护服的基本粒子被某种能量打破,又重组,周而复始,最终相互融合,固定成某种

形态——幸亏还是人形。所以,我们无法将防护服从凌二晨身上脱下来,更无法将他与周围的泥土分开。我们曾试过各种方法,但每一种都是对凌二晨的损害,最后我们不得不维持原状,并为了延续他的生命,在他外围放置了这个充满营养液的罩子。”

“真是个传奇。”方琳听呆了,把脸贴在玻璃罩上,再次感叹。玻璃罩将时空隔离成两个世界,一个是他们的,一个是凌二晨的。

你最喜欢吃的馍馍,你能闻到吗?过来尝尝。”他把手朝前举高,“他们都说你是英雄,但我知道你不是,你只是想找到机长和大武,对吧?”他的眼角闪着泪光,声音呜咽,“当年我俩躲过天坑坍塌,运气真好。你不傻,一点儿都不傻……我讨厌你装傻的样子……”

老人嘴唇微颤,垂下头,眼泪大颗落下,滴在馍馍上。泪珠在脆香的馍面散开,浸入龟裂的馍缝,像雨露洒向干涸大地,柔化着他多年来的思念与回忆。

丁仪和方琳在后面默视老人,直到老人的肩膀停止抖动,重新抬起头,才回到他身边。

老人包好食品袋,把还有余温的馍馍放回衣兜,最后看了一眼镶在墙壁上的同伴。谁也没注意到,在他们转身离去的刹那,展现游泳姿势的凌二傻动了一下。尽管只是眼珠朝毛根那边移了半毫米,但确实是动了。

老人的情绪逐渐稳定,在平息呼吸后,哽咽道:“能不能让我和凌二晨单独待一会儿?”

丁仪和方琳对视一眼,同时退到窄道里。老人用颤巍巍的手, 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食品纸袋,摊开:“凌二傻,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吃的馍馍,你能闻到吗?过来尝尝。”他把手朝前举高,“他们都说你是英雄,但我知道你不是,你只是想找到机长和大武,对吧?”他的眼角闪着泪光,声音呜咽,“当年我俩躲过天坑坍塌,运气真好。你不傻,一点儿都不傻……我讨厌你装傻的样子……”

老人嘴唇微颤,垂下头,眼泪大颗落下,滴在馍馍上。泪珠在脆香的馍面散开,浸入龟裂的馍缝,像雨露洒向干涸大地,柔化着他多年来的思念与回忆。

丁仪和方琳在后面默视老人,直到老人的肩膀停止抖动,重新抬起头,才回到他身边。

老人包好食品袋,把还有余温的馍馍放回衣兜,最后看了一眼镶在墙壁上的同伴。

谁也没注意到,在他们转身离去的刹那,展现游泳姿势的凌二傻动了一下。尽管只是眼珠朝毛根那边移了半毫米,但确实是动了。

【贾煜,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获第 33届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