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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通读者的想象力与同理心
来源:文艺报 | 程皎旸 韩松落  2025年06月18日07:59

程皎旸,1993年生于湖北武汉,18岁移居香港,毕业于香港大学。著有小说集《打风》《飞往无重岛》《危险动物》《乌鸦在港岛线起飞》。《香港文学》特邀专栏主持人。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展”新人奖等

《打风》,程皎旸著,作家出版社,2025年4月

《危险动物》,程皎旸著,海峡文艺出版社,2021年1月

沉浸式地书写这座城市

韩松落:你曾在武汉、北京等地长期生活过,又在18岁去了香港,在香港工作和生活,并以香港作为小说写作的背景和资源。有评论说,“几乎没有哪位青年作家像程皎旸这样,执迷于将香港当作她的舞台”。我想知道的是,你在去香港之前,是否产生过这种预感,这个地方将会在你的写作中扮演重要角色?又是在多久之后,敢于,或者说能够,让这个地方成为自己的写作资源?

程皎旸:我感觉自己是一个都市游牧者。父母因为做生意的关系,不断在迁徙,从武汉到北京,再到香港,以及广东省内不同的城市。15岁的时候,我在北京生活的第五个夏天,写了人生中第一个中篇小说《绿色蝴蝶》,一个充满京片子对话的残酷青春故事。这篇小说的头号粉丝是我爸,他非常喜欢,并鼓励我有空就多写写。还有一年暑假,因为我父母在广东工厂做生意,我就跟着他们住在工厂区,无聊时就写了个工厂青年的故事。我是一个懂得就地取材的人,这大概也是游牧者的生存之道。后来我去了香港,自然而然就开始书写发生在这个城市的故事。大学毕业后,同学鼓励我,应该将这些故事整理出来,找个地方发表,我就照做了,发布了电子书《破茧》,很惊喜得到不少读者喜爱,获得了首届豆瓣阅读小雅奖。网友不断与我交流,希望我可以写更多有关香港的故事,于是我就这样写了下去。

韩松落:你怎么看待“香港书写”?你觉得你和我们所知道的那些“香港书写者”,刘以鬯、张爱玲、西西、黄碧云等,有什么相似之处,又有什么差异?

程皎旸:让我拿自己的作品与前辈比较,的确不太好意思。不过,我14岁看了张爱玲的小说,就爱上了,也的确因为对她小说里的香港产生想象,才选择去这个城市读书。另外我在香港读大学时,蛮喜欢看李碧华的短篇小说。那种通俗的阅读快感,是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能带给大众读者的。

韩松落:西西把香港当做“我城”,对现阶段的你来说,香港是“我城”还是“她城”?有没有可能在未来某天成为“我城”?

程皎旸:我并不打算将任何一个城市占为己有,但我尊重每一个城市的文化,并希望用最快的方式入乡随俗。例如在北京,我就学习说京片子,在香港,我就讲粤语。我喜欢记录我所观察到的人间烟火。我如今在香港生活,那我就沉浸式地书写这座城市。

自我与现实的映照

韩松落:在你的写作图景中,可以看到多种艺术的滋养。你喜欢电影,小说里提到过很多电影和导演,参加过首届“青鸟”作家导演起飞计划;也喜欢绘画,在《打风》的有关采访和创作谈里,都提到过自己喜欢绘画,作品中也有你用油画棒画的插画。《狂游夏夜》在我看来就很像动画,具有今敏的狂想气质,我几乎是直接转化成动画去“阅读”的;动物化人、人化动物的场景,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的异化方式,都很有动画作品的表现感,比如《纸皮龟宅》和《海胆刺孩》。在我的观感里,这些小说如果直接转化为动画,似乎也一点不违和。而你另一本书《危险动物》的出品方后浪,也曾经出版过大量漫画作品。我难免猜测,他们在你的作品中,嗅出了某种和漫画、动画共振的特质。你喜欢动画吗?在创作中会有动画、漫画的表达自觉吗?

程皎旸:我的写作启蒙的确来自漫画。小时候,我爸很喜欢带我一起看《父与子》,一部由德国漫画家埃·奥·卜劳恩创作的无字漫画。我爸带着我,对着一格格画面,根据父子的神情、动作配上对白,就能演绎一段完整的故事。根据不同的对白,同样的画面又拼凑出不同的感觉。爸爸和我玩的这种看图说话小游戏,大概为我写作时对画面感有意无意的追求奠定了基础。大学时我喜欢追看韩国网络漫画,有一个叫作《整容液》的故事让我难忘。它开启了我的同理心,想象身体被溶化但意识仍存在的极度疼痛。此后我又爱上伊藤润二的作品,他所营造的惊悚感很像香港春天的湿气,是隐形的,却又黏附在世间万物上,怎么甩都甩不掉。似乎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尝试在小说中加入惊悚和人体变形的元素。从《危险动物》里的《另一个空间》,到《飞往无重岛》里的《黑色风筝》,再到《打风》里的《纸皮龟宅》,其中夸张的人体变形,往往是角色欲望的映照。但与漫画不同,我除了构建一个个戏剧化的变形过程,还着重描绘人体的疼痛,我企图通过文字细微逼真的描写,打通读者的想象力与同理心。

韩松落:你在小说中对场景和物件的色彩、形状、结构的强调,以及它们在文字里亮相和组合的方式,颇有当代艺术的气质。《逃出棕榈寨》的开篇就是母亲画的一幅画。你是不是有这样一种自觉,在写作的时候,会有意识地按照当代艺术的逻辑,来形成一种独属于自己的感官刺激,并把这种感受和文字表达交织,形成一种韵律感。

程皎旸:很开心,您留意到了我小说里的艺术。除了《逃出棕榈寨》,我在《条形码迷宫》里也设计了一幅画:“背景是旋涡般的深蓝,画面中央呈现一只扭曲且苍白的嘴唇,它微张着,看似无力又苍老,却不断放射着蝴蝶;千姿百态的蝴蝶,每一个翅膀上都驮着一颗子弹,毫无方向地在蓝色的旋涡里慌忙飞窜”;也在《金丝虫》里设计了一个雕塑:“这个柱子雕刻细节颇多:底层是一双双狰狞的拳头,逐渐向上,拳头转变为一张张只有微笑但没有五官的脸,而在脸的上方,便只剩一颗涂满金粉的心脏……”有段时间,我在一家媒体做文化记者,不断参加画展开幕、为艺术家做访问,逐渐我发现,在当代艺术作品里,很多界限都不断被打破,无论是材料的使用,还是各种符号的无厘头拼贴。有时我穿梭在一幅幅色彩碰撞的作品里,仿佛踏入一段段隐喻的旋涡。我开始尝试画点什么,可惜画功有限,只懂得用油画棒涂涂抹抹,于是我选择用文字将我脑海里的画写出来,供读者想象。

韩松落:现在很多小说都有不同程度的高概念设定,你的小说也有某种高概念特质,如果改编成动漫或影视作品,一定会有非常突出的视觉形象。你觉得这种高概念特质对小说写作有什么影响?

程皎旸:我是一个业余写作者,在广告及市场营销行业有差不多十年工作经验。作为一个策划人,无论做什么项目的创意,都强调要有一个big idea(超级创意)。例如,我要为一款养老保险设计一套营销策略,那么我需要根据这个产品的特质和消费者需求,不断抛出相关的创意,再不断筛选,直到提炼出一个最合适、最吸睛的big idea,以它作为核心,完成一系列的营销活动。我想,这就类似于您所说的高概念设定吧。这样的设定会令整个故事的书写更集中、更有力。不过,当我在写小说时,并不像工作时那样强迫自己理性思考,相反,我往往会因为生活中的某个事件而触发一种情绪,它如同乌云般氤氲在我脑子里,直到刺激我的小说灵感如大雨般瓢泼而下。很多时候,灵感首先显化为一个具有超现实感的角色,例如,浑身长满刺的男孩(《海胆刺孩》),手背上长出条形码的新媒体小编(《条形码迷宫》),一只会说话的狗(《狗人》)。后续的情节便随着这些角色自然而然展开了。

韩松落:在你的小说里,我很少感觉到那种约定俗成的女性特质和女性色彩。你在小说里大量引入科技议题,建立在科技异想基础上的情节,也导致性别色彩并不很强烈。你怎么看你写作中的性别观念?

程皎旸:我是一个体验型写作者,我的很多故事灵感来自我在香港的生活,或与其他人的相处。我希望通过小说创作反映生活本身和社会现象。作为一个资深白领,我小说里的角色,大多都和我一样是打工人。而我刚好是女性,且身处的市场部男女比例为1∶10,我想,这或多或少也影响了我的思维,令我大多数的故事都以女性为主角。这也是自我与现实的一种映照吧。

捕捉生活中的人

韩松落:《打风》中的《逃出棕榈寨》,对母亲身世来历的追溯,有点像神游,又有点像溢出现实生活的奇幻冒险,最终在现实中渐渐平息,整个故事神秘又迷人。可否谈一下这篇小说的写作过程。

程皎旸:棕榈寨的原型是柬埔寨的暹粒。2016年,我第一次去那里旅行,除了令我震撼的吴哥古迹外,我对当地人的生活状态难以忘怀。在马路边,一群赤裸上身的小男孩,接二连三跳入泥塘玩耍,炽热阳光洒在他们黝黑且瘦小的身板上。在景点出入口,一群还不及我膝盖高的女童围绕着我,说着不成熟的中文,央求我从她们的篮子里买纪念品。在市集,老人推着小木板车,挥舞斧头似的大刀,将完整的一大段冰石切割分块,卖给路人消暑。有次经过一个村落,家家户户都不关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没有空调,主人在吊床上打瞌睡。夜晚的公路没有路灯,我坐在车上却觉得路途明亮,是月光,还有田野里的紫光在照耀——那是驱走蜥蜴的灯。这是我所观察到的暹粒人的真实生活。但另一面,是接二连三如宫殿般的华丽度假酒店,和在酒吧街狂欢的人们。在餐厅,一个少女服务员羞涩地跟我打招呼,笑着对我说,姐姐,你的皮肤很白,很漂亮。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我跟她说,你本来也很美,自信一点。离开柬埔寨,我很想为它写点什么。首先我写了图文游记,《在柬埔寨,比我们慢一小时的人》。非虚构书写帮我将有关柬埔寨的记忆凝固住。我还想以它为原型创作小说,虚构一个地方。不久,我陆续去了泰国、越南。那是比柬埔寨更发达的旅游胜地,我感觉无论是服务员还是地陪,都更加训练有素。我有一种预感,柬埔寨如果持续被旅游业开发,那么它淳朴的民风也许会被娱乐产业取代。带着这样的思考,我写了“棕榈寨”这个地方,并将故事设置在近未来。那时有一个新兴产业出现——火烈鸟女团,棕榈寨的女孩,或主动或被动地被送去参与集训,并接受科技整形,在身上安装电子翅膀,肤色从棕黄变成橘粉,翩翩起舞时,宛如人形火烈鸟。这是一种残酷的想象,但其实很多东南亚原居民,正在接受着这样被消费的残酷日常。

韩松落:“异常”是《打风》里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这种“异常”感,是你在去香港之前就有的,还是去香港之后产生的?

程皎旸:这种“异常”感,大概就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吧。10岁那年,我随父母从武汉迁居至北京,成了学校里的“借读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与其他同学的不同。借读期间的一系列遭遇,令我性格变得叛逆,到了初中,时常被教育处主任传唤。或许正是这些与众不同的成长经历,令我善于捕捉生活中异于常规的人。他们所散发出的气场,是神秘的,也是具有戏剧性的。

韩松落:在别人的小说里,如果看到这样直接的对资本和金钱至上的描写,大概率会让人觉得过于直白,但在你的小说里,特别是整本小说集读下来,又觉得这样直白是对的,只有用书写时的直白,才能面对现实中对金钱和人性的直白。你在写到这些段落时的感受如何,是困惑,还是觉得这种直白本身也具有某种当代性?

程皎旸:我想自然而然地还原我在香港观察到的现实。《打风》里的小说,大多都是我成为香港打工人以后书写的。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我所观察到的香港同事社交的话题,几乎都与消费相关,例如去哪里抢最便宜的机票,最近哪个名牌在打折,诸如此类。而我所工作的部门是市场部,经常会被客户或其他部门同事讨价还价。当同事谈及费用,就会用粤语直接问:“钱钱呢?”这样的叠字有一种黑色幽默般的宠溺,但语境又是严肃的。这种质感,大概就是我小说带给您的感觉吧。

(韩松落系作家、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