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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毛银鹏:人间点滴(2021年总第32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1年09月03日08:35

本周之星:毛银鹏

1963年生于湖北武穴,在北京等地开过店。短篇小说《故人西辞》获《北京文学》奖、老舍文学奖新人佳作奖。

 

作品欣赏:

人间点滴

你声音放小些

我学理发时,在师傅店里束手束脚,憋得喘不过气来,抽空去尚老师家玩。聊到文学理想,我不禁放开喉咙。

尚老师突然对我摆手:“你声音放小些!别人听到了,会说——谁这么大声?原来是个剃头的。”

 

把我处理给你

搞批发的老板,有时鞋积压过时了,削价处理,我进回再卖,利润比较高。

我坐一夜的船,到汉口天亮,上岸挤入窄长的汉正街。一个垂着松弛大眼袋的肥胖男人,长满黑毛粗壮的手,正一块一块地卸开污迹斑斑的厚门板。我见店内码满了鞋,便问:“师傅,有处理鞋吗?”他立即把门板往门边“砰”地一磕,瞪大血红的眼睛,往我面前一冲,上身前倾,粗声浊嗓的:“把我处理给你!”

我赶紧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开,还听到背后的浊声:“一大早的,也不来句吉利的!”

 

城里的太阳

我租住北京大杂院的房向北,一年四季见不到太阳,我常把被子抱到外面胡同去晒。

上幼儿园的小儿,眨巴着眼问我,为何不租向南的房,我说向南的房租金高。

小儿说:“啊,城里的太阳,也要钱买。”

 

艺术家与疯子

我看电视上,艺术家谈话,不是平常人能说出的,便对妻子说,你看这些艺术家,纯粹是疯子。

妻子埋头剥豆:“成功了就是艺术家,失败了就是疯子。”

后来,她有些言行过激,我本想骂她疯子,但怕激化矛盾,便笑着说:“你这没成功的艺术家!”她也笑。

 

少男少女

我睡在北京胡同的四合院内,做了个梦,醒后梦境清晰,字句涌动,我便实录下来──

美少男少女同佣于地主家。少男扫地,少女洗衣,因相恋,地净,衣也净,人皆赞之。

少男归家。少爷找少女亲热,求婚,老爷不允:“年少求学!”打发出去。

少男再来,寻遍塘边院角,不见少女,便立在晾衣绳边,夸衣服洗得净,特大道少女名。旁佣质之:“姨太太的尊名,怎能乱说?”

少男默退。临出院门,觉有光灼背,急转头,见泪眼,在雕花窗内。

 

“细哥!”

我头上有哥姐,脚下有弟妹。过去,我们都叫最大的哥为大哥,弟妹们叫我为细哥。父母和姐对弟妹们谈到我时,也依弟妹的口气:“俺细哥”;谈到最小的弟,都是:“俺细弟儿”;弟妹们对别人谈到我,也总是一声一个:“我细哥”。我们都咂着嘴,似乎含了糖,甜滋滋的。

妹比小弟大两岁,小弟一直依我们,对妹直接叫名字。他只在千里外当新兵时,写家信称妹为细姐。妹一看到“细姐”,就涌泪哽咽:“俺细弟儿!”

小弟退伍回乡,还是依过去,叫妹名字。妹找的对象,比我们困难,小弟也依我们,直呼其名。

我在县城开店,挣了些钱,在村里建起最高的三间两层楼房,还带姐弟妹们做生意,帮他们建起楼房。弟妹们叫“细哥”,父母和姐依弟妹们谈到“俺细哥”更是饱含了蜜,连叫我妻子“细姐”也是流蜜溢糖。

妹夫开始上街收废品,见人说不出话。我带他见人,示范给他看。他和妹在街道试卖豆腐脑,老卖豆腐脑的人赶他们走,打他们。我带人去给他们打开门路。妹夫和他的父母,每次一见到我,都立即下身直立,上身弯曲,脸泛红,眼发光,嗓子抹蜜:“细哥!”

因我迷在书上,尽管受一些文学青年尊重,但我没坚持好好开店,没买房,特别是近些年,房价翻百十倍疯涨,我已成了比平常人差的穷人。父母说我:“半天云上过日子。”母亲对弟妹们谈到我,不再是“俺细哥!”而是平平淡淡的:“银尔”,和叫“张三、李四、王麻子”没两样。如谈到我穷困,简直是谈“猪、狗、苍蝇”。

妹夫一直认真做生意,早已好几百万了,动辄给我父母几千、整万元。姐弟妹们都向他借了钱。

几年前春节,我们全家人在父母堂屋吃饭。坐在上铺位的老父,突然站起身,双手端着酒杯,独独直盯妹夫大叫:“贵尔!我敬你一杯!”随即夹起桌中小铁锅里的大鸡腿,塞到妹夫碗里:“特地留给你的!”

姐说我们三兄弟(大哥早病故,我有个大弟)加在一起,抵不到妹夫一人。妹夫说我:“再想赚钱,不那么容易。”妹夫的父母再碰到我,翘脚架手端坐,眼向上翻,脸皮纹丝不动。

去年底,母亲在电话中对我说:小弟接了“细哥细姐”吃年饭。我奇怪:我和妻子并没回乡。随后才听出,自从盘古开天地,深入我们全家人和亲戚六眷的骨髓,融进我们全家人和亲戚六眷的血脉,我们全家人和亲戚六眷,梦里都不会模糊的──我和妻子的专用名:“细哥”“细姐”,已被剥夺,转呈给“发了大财”的妹夫和妹了。

我告诉妻子,妻子为小弟愁急得眉毛拧成结:“那他叫你什么?”一直狂傲得眼向天上望、自诩博识的我,这时也只得猛搔头皮,低头盯地。

正在这时,小弟打来电话,说二姑爷做了新屋,送请柬给我们兄弟,他对二姑爷说:“老家的礼,银尔不再送了。银尔女儿出嫁,也不打动老家的亲戚。”

 

蜘蛛与我

昨天夜里,见儿子床头有只小蜘蛛,我想都没想,立即拿一张卫生纸,套在手上去捉。它跑掉了,我只捉到它的一只脚。不一会儿,它再在床头墙上转,我猛地一卫生纸,扑瘪了它,丢到窗外去了。

今天早上,我又看到一只小蜘蛛,正准备动手,忽觉它是个小生命,我也只是个小生命,不该伤害它。并且它是在窗玻璃上走动,不会伤害我的儿子,说不定它等会儿又转悠到别处去了(写到这里,我抬头一看,它真的不见了)。

我忽想:这只蜘蛛,说不定是来找昨夜我扑瘪了的那只蜘蛛。它们是父子?夫妻?兄弟姐妹?这样说来,我已犯下罪过了。

看来,我们常常犯错,甚至犯罪,只是自已不觉得罢了。

今后,一举一动,得多加小心,别轻举妄动。

 

本期点评:范墩子

能够写出文章内在的趣味性,是非常高级的形式,这不仅需要语言上有很强的幽默感,还需要作者善于观察生活,总结生活,能够从生活的细微处提炼出趣味和情趣来。毛银鹏的这组小品文《人间点滴》,就是着眼于现实的一些小事情和小细节,但作品的意趣和内在的思想却一点也不简单,他善于用简洁的对话或者生动清晰的描述,从平常的生活中揭示出深层的意味来。在阅读这篇的基础上,我又集中阅读了毛银鹏发在原创频道的多数作品,发现他的作品都有这个特点,幽默生动,带有戏谑的成分,令人忍俊不禁,但又耐人寻味,我想他之所以能够形成这种叙述风格,肯定要与他细微的观察和经历有着很大的关系。

毛银鹏擅长选取有意思的素材,且用调侃的方式获得幽默感。《你声音放小些》不到百字,却意味深长。因为什么而要将声音放小些?因为在大谈文学理想,更因为谈论的人是个剃头匠。《城里的太阳》中,小儿看似极为幽默的一句话,却从侧面点出了城市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老舍在《谈幽默》一文中说:“所谓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有这种心态的人虽不必是个艺术家,他还是能在行为上言语上思想上表现出这个幽默态度。这种态度是人生里很可宝贵的,因为它表现着心怀宽大。”毛银鹏在作品里就透露出了自己的慈悲心和悲悯心,这其实就是一种宽大的境界。在《蜘蛛与我》中,作者写了在两种不同情境下,自己对蜘蛛截然不同的态度,“今后,一举一动,得多加小心,别轻举枉动。”看得出作者对弱小事物的同情心。《艺术家与疯子》看似是在戏谑艺术家,实则是在调侃自己的写作历程。《少男少女》一文,短短几句,却点破生活背后的真相,颇具讽刺意味。

 

了解毛银鹏更多作品,请关注其个人空间:毛银鹏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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