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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木俞:关于苏茜(节选)(2021年总第31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1年08月27日09:03

本周之星:木俞

2001年出生在四川资阳,目前在到处都是水的江城上过着普通的大学生活。没有其他作品。写作是带着距离地看待生活。

 

作品欣赏:

关于苏茜(节选)

(一)

飞机降落的瞬间,苏西感到有几分晕眩,像回忆突然袭来。

到达伦敦机场时已是深夜,飞机在跑道上平稳地滑行,透过小窗,可以看到机场灯火通明,指示灯像是要延伸到下一个白昼,也可以想到此刻市区灯光璀璨。伦敦是座不夜城,事实上,世界上许多城市都在逐渐失去他们的黑夜。她想到自己第一次来到伦敦,和苏茜一起,时间还是1990年。

1990年6月的某天,一班由刚果直达伦敦的航班上,有这样一对看上去有些奇异的旅客——一个黄皮肤女人带着一个黑人女孩。苏西略带兴奋但又有些紧张地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空乘人员耐心地检查着每一位乘客是否系好了安全带。苏西正试着把脚紧紧贴在一起,又一步步分开,再并在一起。她在想象地面是苏茜告诉她的一种叫“钢琴”的能弹奏出声音的东西,这是属于孩子的游戏,她乐此不疲。脚上是颜色夸张的彩色凉鞋,如果是个白皮肤小孩,看到的人会想到洁白云朵间的彩虹,于她却是彩虹坠入了泥潭中。幸好她没有想那么多。

一旁的苏茜早已戴上了眼罩,登机前她曾告诉过她,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旅途,也许有双关的意味,苏茜没有说明的是“可能会贯穿你的一生”。总之登机后,一直到苏茜领着她找到座位顺利坐下,苏茜再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应该是很累了,苏西悄悄转过脸,看着苏茜沉睡着的无比安详的面容。她们之前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但她依旧十分有精神。一路上她都很兴奋,好奇的打量着周围,黑色的眼珠相较于她深色的皮肤更黑更亮,像草原上闪烁的夜空。眼白部分尤为明显,眼睛咕噜噜转着,显出一种黑人小孩特有的机灵与可爱。苏茜曾夸她是个漂亮的黑布娃娃。

周围乘客大多是白人,似乎还有专门来刚果的旅行团。座位有些高,她看不到前面人了。不过她从座位上露出的一小部分发型发色以及小声交谈的声音音色可以辨别出,毕竟总有那么多不同。

一路上,她们似乎成了移动的焦点,吸引人们若有若无的注视,但她隐隐约约感到那些平和面容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并不明显,却让她觉得奇怪的微笑。当她后来试着一次又一次回顾过去,想要隔着时空解答心中曾留下的疑惑时,才明白这种微笑背后的含义,也许连微笑者自身也并未意识到——因为这是他们内心深处天然的最真实最隐蔽的微小反应,那包含着一点点好奇、一点点他们绝不愿意承认但确实存在的轻蔑,同时伴随着骨子里天生有的骄傲与一丝同情——他们在心里猜测,一个面容憔悴的黄种女人,一个黑皮肤小孩,她们是母女吗?看上去又不像。那个大点的是哪里人?中国、韩国、日本?东方人的外貌与年龄总是很神秘。没有见到一个类似于父亲的角色——噢,她们只有两个人,那孩子的父亲呢,是在伦敦,在刚果?父亲还活着吗?她是被抛弃了吗——那一定很可怜。他们在心里揣测这背后可能有的悲惨故事。又或者什么也没想,只是单纯觉得,这是比白加黑还奇妙的搭配。

这些微笑,这些复杂的情感,如果不是孩童的眼睛——这台世界上最灵敏的相机——是捕捉不到的。那时的苏西只模糊不确定地感到,周围人都在克制。克制什么?克制上述任意一种被宣判不正确的情绪流露。克制是文明世界的产物。

在一张张苏西觉得或好奇或冷淡的面孔中,她终于见到一张令她舒适的笑脸——那是一个普通的胖胖的白皮肤老年女人,她正和善真诚地看着苏西微笑,她看到苏西身上有着她那同样年幼天真的外孙女的影子。苏西受到鼓舞般自信的咧嘴回给她一个微笑,虽然内心还是有些胆怯。

(二)

到达伦敦后,苏茜在和她找巴士站时,突然俯身笑着对她说:“伦敦有许多贫民窟,幸好我们还不至于住到那里。”她不太清楚贫民窟究竟是什么景象,但这是从航班起飞到现在苏茜第二次露出微笑,第一次是出发时苏茜对她微笑,为了传达安慰和鼓励。苏茜笑容收得很快,像晨光在天边泻出一缕,又很快被飘忽的云挡住。

伦敦的天大多时候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白布搁久了,拿出来看总是落了许多灰尘,盖在街头每个行色匆匆的人身心上。

苏茜在接到她之前好像在伦敦住过一段时间。她们很快有了落脚点——市中心一幢很老的公寓楼里。对小苏西来说,这里一切都是狭小的,狭小的电梯不太平稳地上行,狭长的走廊,两侧门总是紧闭,像是每扇门背后都有一个秘密,也许是像城市里盛行的那些传言般——其中的人是无耻的皮条客、罪恶的毒贩、可怕的连环杀手。一直到离开伦敦,苏西仍不清楚隔壁套间的住客。

从公寓套间小窗望见天空的一角,她记起自己来的地方。她与苏茜曾经一起待在非洲大草原上,云朵很低很重,垂在天上像随时会掉下来。头顶的蓝天更像是一面倒悬的湖。她喜欢朝草原的尽头也是天的另一边奔跑,试图跳进云中。她不知疲倦地狂奔,像只黑瘦的羚羊。旱季的草变得干枯,蓬松得如一床被子,她直直倒下,想象眼前巨大温柔的云朵包裹在她身上。不一会儿,她妈妈会紧张地在远处一边大吼着一边跑向她,走近了,可以听见妈妈是在斥责她的行为,因为这里可能有猛兽出没。这片被人类文明暂时遗忘的大地,依然恪守着最残酷的自然法则……而现在,她的非洲、过去的记忆,也像云一样飘走。世界只剩下伦敦单调枯燥的天空。她无聊地打个哈欠,转身回去做到伦敦后苏茜每天都会布置的数学题。

苏茜在一家餐厅里打工,工资几乎没有,不过会有很多小费。她没有问苏茜为什么不去找一份看上去更加体面、更加稳定——属于这座城市真正居民的工作。端盘子虽然很累,那只是身体上的,对苏茜来说,重要的是她随时可以离开,这样她仿佛获得了自由。家中有足够的牛奶与面包,都是超市平时折扣时买回来的冷食。面包切割机在切割德国黑面包时像在切一块岩石,苏西觉得这是很棒的武器。

苏茜有时回来得很晚,带着一身疲倦和给她的take-away。有一次苏茜晚归,却吓了她一跳。平时的苏茜衣服上或多或少会沾上少许油渍,但整体上依旧很整洁,因为她工作时很注意的缘故。那天的苏茜像是被扔进泥浆里搅了一圈,而且头发散乱,脸上是惊魂未定的表情。往日沉着的苏茜仿佛一个惊慌、受惊的孩子,怀里死死抱着自己陈旧的印着老式暗格子花纹的手提包。苏西担心地跑过去,出于不知发生什么的恐惧,抱着苏茜的腰部,小声地用英语问她发生了什么。听到她的声音,苏茜一下子似乎镇定了许多,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反而用安慰的口气说道:“没什么,路上有人想抢我的包,我抢了回来。”苏茜的语气那么轻松,以至于她当时听了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还为苏茜的勇敢和她们的胜利而开心。直到多年后她突然回忆起这件事,才觉得十分后怕。伦敦的犯罪率如此高,抢劫、杀人事件如下水道内四处乱窜的老鼠在城市各个角落上演。如果苏茜碰上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如果那个家伙拿着刀,如果苏茜逃跑时慢了一点,如果最后她因此死去,倒在路边的臭水沟里,警察也许会在几天后找上门来,发现家里还有个特殊的她,她会被送去福利院,而那个杀害了苏茜的歹徒可能永远不会被找到——罪恶如此多,罪犯可以轻松的隐遁入黑暗中……没有苏茜的生活让她恐惧,仅是想象都很恐惧。

那天晚上,苏茜简单换洗了身上的衣服,重新打理了自己后,提出带她去中餐厅吃饭——是劫后余生的庆祝。苏茜把头发扎起来,苏西注意到她脸上的淤青和擦伤的痕迹。苏茜没有去报警,因为她明白伦敦的警察都不能为当地的居民提供保护,更何况外来的还常受排挤的她们。

(三)

偶尔苏茜会在家里做中餐。她们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窗,避免油烟逸出被邻居报了火警——结果是房顶上一片烟雾缭绕。

苏茜没有刻意教过她什么餐桌礼仪,一切靠她自己去模仿学习。最开始吃面包时,她仍和从前一样用手指去蘸面前那碟果酱,这没什么。可是当苏茜做了中餐后却难倒了她。苏茜在桌上摆了两副碗筷,然后自己慢条斯理地开始吃饭。苏西看了看苏茜,依旧执拗地伸出了手,苏茜也并没有制止她。可当她黑色的小手碰到菜的瞬间,立刻被烫了回去。苏茜不为所动地在她面前熟练地用筷子夹菜,余光看见她在旁边龇牙咧嘴,掩不住自己的笑意。她不服气地等待菜凉后再去抓来吃,但后面又发现黏糊糊的油留在手上很不舒服,她开始去拿勺子,再之后,又不知不觉中换成了筷子。用筷子很难,同时显得很文雅,学会这个让她觉得自己很聪明。

但苏茜强制性地要求她去学习,包括中文、数学和英语。其中数学最枯燥,但对她来说最轻松,因为苏茜只要求她做一些简单的计算。英语是她们最开始进行对话的语言,尽管之前用得最多,但她能掌握的还是少数。苏茜教她唱中文儿歌“蜗牛与黄鹂鸟”,又把歌词编成简单的睡前故事讲给她听。她还是乐于学不同的语言,因为这样可以和苏茜更好的交流。方块的汉字是沉重的积木,全都压在她身上。苏茜让她用中文写日记,她本来也找不到什么写的,很多时候自己只是一人无聊的在家,小心地遵守苏茜给她强调了许多次的规矩——“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不许自己乱跑出去”“不要碰插头之类带电的东西”“不要翻窗”“接热水时小心”……她很听苏茜的话,也许是苏茜说这些时郑重严肃且有些担忧的眼神感染到她了。苏西交了一篇全是拼音的作业,苏茜让她重写,她就开始用部落的语言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表达不满和抗议,其中还包括一些自创的语言。苏茜只是一遍又一遍用中文告诉她:“你需要重写。”她放弃了,但还是不依不饶地用中文不太清楚的追问:“为什么?”苏茜答道:“因为你以后必须去学校上学。”“中国的学校吗?”她好奇地仰着脸。苏茜沉默了一下,轻轻点头。她继续追问:“你会回中国吗?那我们多久回去?”潜意识中已经把苏茜的故乡当作了自己的。可是苏茜在犹豫,最后也没有回答。

(四)

她们在伦敦待了大概两年多,那些日子总是相似的,相似的单调、漫长,回忆起来又非常短暂。

苏茜换了几份工作,服务员、售货员、垃圾分类工,说出来都不算decent,赚得的薪酬倒还有些,有段时间干脆闲在家里。她们没有太多的娱乐消遣,家里没有装电视,电话费也没有缴过。苏茜搬回来许多二手书,各种文学、地理、历史、宗教的都有,她们在一起看各自感兴趣的内容。两人在一起,无比远离城市真实的生活。

她们还需要定期去延长签证,很多时候苏茜会带着她一起去。在使馆街上,光滑的卵石路反着光像粼粼的河流,她想起了家乡的河流,尽管这一切已经开始变得飘渺。她们再一起出来,沿途参观不同使馆的建筑样式。

苏茜还热衷于参观博物馆,各式各样的展览,偶尔免费,偶尔需要买票入场。有一些来自中国或者非洲——她们各自遥远的故土的展品,因为种种历史或其他因素同她们一样飘洋过海,在异乡相逢。两人站在玻璃橱窗前,苏茜的眼神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冷静而克制,她久久沉默地站在前面,静得仿佛成了展品本身。苏西无限望进苏茜的脸庞,看到了落日般凄切的神色。

让她记忆深刻的是有一次展览,苏茜兴致勃勃买了票带着她前往。主题是关于人类历史起源的,远古先辈们的脚步从非洲大陆一直追溯到亚欧大陆,主要展示一些挖掘出的人骨,每次看到或者听说这些展品,小苏西内心都会升出难以言喻的虚无感,这样的感觉,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太让她疑惑了。

苏茜在和她一起入场时遇到了麻烦。检票员接过她们的门票,狐疑地扫了两人几眼,突然做出了禁止入内的手势。苏茜一下子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接着保安来了,将苏茜带出了排队队伍。苏西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看见苏茜在一旁一直和保安解释,她开始后悔自己英语不够熟练。保安只是摇头,接着有其他工作人员似乎也注意了这边发生的异常,走了过去,但最后只是背着手身体倨傲地后仰着站在一旁。相比之下,一直在说话的苏茜显得有些激动。

不断有其他游客经过检票处,被一旁的争执声吸引,但也只是多看了几眼,或者稍稍顿足停留了几秒又很快离开。苏西隐约中听见一个词——“discramination”她心里沉了一下,猜测也许自己应该给苏茜一些帮助。于是她大哭起来,其实是希望得到更多人的注意。那边的争执立即停止了。苏茜好像意识到应该照顾孩子的感受,急忙跑回来,在旁人好奇的目光中手足无措地安慰着苏西,似乎犯错的是她。苏西一哭起来全然忘了自己的初衷,最后是苏茜有些尴尬局促地带着她匆匆离去。走回公寓的路上,苏茜给苏西买了一支香草冰淇淋。苏西渐渐停止了啜泣,一边开心地吃着冰淇淋,一边又回忆起刚才的场景,她开始感到自责,认为自己给苏茜帮了倒忙。苏西胆怯地用余光望向苏茜,不知道苏茜会怎么做。苏茜看上去平静了许多,另一只手里还攥着门票,已经皱了。苏茜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以为她是好奇刚才的事件,只是淡淡解释道:“门票上说了,可以携带一名10岁以下儿童免费入场,但是他们不让进。”不让进去的是“我”和“你”。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伦敦的两年里她也习惯了在便利店买一个冰淇淋被插队,巴士上售票员不耐烦的白眼,她明白了改变人的成见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

苏茜顿了顿:“苏西你知道吗?这个世界充满了歧视和偏见,每个人只愿意用自己的眼睛来看待这个世界,歧视永远不可能被消除……非洲被殖民过,中国曾经也几乎沦为殖民地,每一片被殖民的土地深处都浸透了被殖民者的血与泪……文明是世界上最大的隐喻,支撑文明存在的其实是野蛮、是侵略、是杀戮,我们依靠矛盾的这样个体而生存下去……处处都是可揭穿的隐喻。到处都是战争,讽刺的是战争发起者往往宣称自己是为了追求和平而斗争。这些都还只是人类内部的争斗与混乱。”苏茜说到后面越来越激动,像是有许多想表达的,苏西听出来苏茜语气中浓浓的悲观色彩,但她能做的只有小心耐心地等待苏茜发泄完。

那是苏茜在伦敦最后一次带她去博物馆,不久以后她们就离开了。

(五)

苏茜为什么会来到非洲?苏西曾一直感到疑惑。

还在村落中时苏西问过苏茜:“他们都说这里是‘wild’。”她当时其实不明白wild是什么意思,那是听从前探访这里的白人们提起的。但她敏感地认为这就是对他们生活状态最恰当的描述。

苏茜为她说出这个词而有些惊讶,笑了笑看着她,接着一本正经的说:“也许是这样的。但外面的世界又是另一种蛮荒了。”“wild”对应的中文是“蛮荒”。

他们的村庄处在刚果河沿岸一处普通的丛林中,丛林的边界邻着广袤的平原,总之要很刻意地寻找才能走到这里。

苏茜是乘着一个月给村庄运一次物资的司机的车一起过来的。又破又旧的敞篷皮卡一路颠簸,还要提防路旁支出的树枝,枝叶间潜藏的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生物可能也会有致命的危险。

到目的地后,苏茜跳下车,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她扶着车门,谨慎地打量周围一切。

村民们听到了车声,很多在家的妇女纷纷从低矮的棚屋内走了出来。于是他们都看见了苏茜。从前村庄有过外来客,他们往往结队来此,然后惊讶、大叫、叹息,送来免费的衣物和书本,后者常常被用来引火,他们一出现,由于平时白天多为妇女留守在村庄内,村民们出于对外来陌生世界的一丝惧怕总是躲藏在屋内,常常只有族长在那手忙脚乱地感激、接待一大群人。

可这次情况不同,苏茜是一个人,也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亚洲女人,尽管大家都没有这些地理概念。她从下车起就表现得异乎寻常地冷静。众人好奇而戒备地逐渐靠近她,渐渐围成一个半包围的圈,但二者之间依旧清晰地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他们在打量这个身材娇小,脸型瘦削的客人,她一头黑发被干练地或者更像是随意地一把抓起来后盘成一个髻,面前还垂下几根,最吸引人的是她的一双眼睛,细长却并不小,眼尾微微上吊,目光凌厉,扫向众人,带着审视的意味,于是显出一种不好接近的气势,后来苏西发现在汉语中有一个词叫“丹凤眼”是形容苏茜这样的眼睛的,如果不是因为身体营养不良导致她的脸型有些瘦削,面色红润时的苏茜应该很符合中国传统美人的定义。

苏茜环视了每一个人,乍一看也很难分清这里每个人,他们穿着几乎统一,在外界看来又十分独特,彩线被编成围巾缠了好几圈在脖子上,还配着银制的当地信奉的神兽项圈,老年男人和女人脸上或穿了鼻环,或耳朵上挂有手镯大小的耳环,女人们无所顾忌地袒露双乳,并没有人觉得有任何不妥。他们就是活的非洲图腾。

大概四五分钟的沉默,人群从开始的警惕到迷惑这个女人到此的目的再到有些不耐烦,族人里有人小声提议立刻赶走苏茜,气氛又有些紧张了。这时司机赶紧把族长领了过来,他已经简单解释了一通——“这个女人,中国人。大城市,上学,做研究调查。参观。”族长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一下苏茜,然后友好地冲苏茜点了点头,苏茜马上礼貌回应。司机用不太流畅的英文问她觉得怎么样,苏茜表示很合适。于是司机马上又转头和族长说了一大串,讨论让苏茜在村内住一段时间的事宜,这是苏茜自己的想法。不知道苏茜是怎么说服司机的,但司机向族长提出每次多给村落运送物资,族长边听边严肃地盯着苏茜,像是想要找出这个女人是否有什么阴谋,苏茜并没有回避族长的目光,她神色坚毅,眼神中也没有多大波澜。众人担忧地看着族长,等待他的决定。最后族长轻微颔首。

苏茜需要一个住的地方。族长也在思考将如何安置苏茜。小苏西看见自己的妈妈走向皮卡,但她停在了苏茜身边,友好地朝苏茜笑了一下。小苏西突然很开心,从苏茜他们进入村落开始,她一直躲在村口不远处的一棵猴面包树上观察着这边的情况。小苏西对苏茜很好奇,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一种冥冥中的指引,她很希望去认识这位客人。族长看到苏西母亲并不像其他人一般排斥苏茜,很欣慰,希望能让苏茜暂时住在苏西家内。刚好苏西的姐姐瓦拉去年出嫁了,母亲思念瓦拉,一直空下了她的床位,可以留给苏茜。女孩十四岁在这里成家是正常的习俗,瓦拉嫁给了隔壁部落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虽然是隔壁部落,但因缺少交通工具,还要小心避开丛林内可能的陷阱和危险,因此两个部落间往返也要走上两天,苏西就很少再见到自己的姐姐,她印象中的姐姐同母亲,或者说族里大部分女性一样沉静、温和,平时几乎不怎么言语,静静操持家务,只有在管教不听话的孩子时语气才会变得急切。

而对比之下小苏西就显得“异类”,她是族内许多老人公认的这么多年见过的最活泼的女孩,活泼和女孩在这里组合在一起并没有多少赞许的意思。她一点也不文静,每天四处疯跑,和男孩子比爬树,甚至比男孩们还快。就算没有同龄女孩愿意和她说话,男孩子们也不屑于和这个赢了自己的“小女孩玩”,但是他们还是经常听见小苏西一个人趴在村口的树上反反复复大声唱着族内每个人都会唱的儿歌。稚嫩的嗓音,有些跑调的语调,本该欢乐的儿歌中却好像多了一些其他的情感。

苏西的母亲性格过于温和,虽然偶尔会斥责苏西,但很多时候也只是无奈的笑着摇摇头。而苏西还有一个大许多的哥哥,跟着父亲一起出去劳作,也照看不了她。村内健壮一些的男性都选择去矿上工作来支撑家里生活,像苏西哥哥还需要准备将来娶亲的聘礼。那个矿应该很远,男人们几乎一个月才回来一次,矿上的情形女人们无从得知。她们的丈夫儿子每次回来时总是一身的疲倦,她们不敢多问,怕多问几句就耽误了他们的休息。而就算再怎么努力地准备迎接他们每一次的归家,几年里还是陆续有村内男子在矿上遇险丧命的悲剧。在女人们看来,那个地方就像是密林内未曾谋面的怪物,稍有不慎,她们苦苦守候的家庭就会破碎。

(六)

苏茜在苏西家住得很顺利。晚上她睡在苏西母亲旁——瓦拉留下的位子,苏西则睡在母亲另一侧。开始苏西母亲担心苏茜在饮食上不习惯,竭力做得比平时丰盛一些。苏茜看出了她的顾虑,用手语表示自己很习惯,让苏西母亲放心,她平时也帮着苏西母亲做许多杂活。

因为语言障碍,应该也有苏茜性格沉稳的原因,她也保持着和来时一样的状态,干活时几乎不怎么开口。于是奇怪的画面出现了——一开始排斥苏茜的女性们似乎发现了她总是沉默的优点,开始自然地和苏西母亲、和她坐在一起,妇女们静默地聚集一起编织一些手工制品,苏茜手很巧,学得很快,还得到了大家赞许的目光。

但是苏西有些着急,她一直试图引起苏茜的注意,她不希望从外面来的苏茜和族里的许多人一样忽视自己。可是她又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一直以来她总是对他们的评价不屑一顾,显示出她独来独往十分自得的神态,如果让他们看出来了,那对小苏西来说,这个小游戏,这个她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的小游戏就输掉了。

苏西平时还是多待在树上,她换了一棵可以更好观察家门口的树,躺在上面,懒洋洋的,心里在盘算如何接近苏茜。突然听见苏茜在树下的声音,她赶紧爬了下去。

苏西没想到苏茜会主动来找她,苏茜显然觉得她像只灵活的小猴子有些可爱又有些好笑。苏西一下子红了脸。苏茜来时应该简单学了些他们的语言,又向苏西母亲请教了一些,但有些词她还是听不懂,因为不同村落之间个别用词有差别。苏西听到苏茜微笑着夸她可爱,然后用手指了指树表示很高暗示有些危险。苏西听到夸奖尤其是来自苏茜的夸奖时很开心,她画了一个问号,也指了指树,疑惑为什么苏茜知道自己在这里,问号是苏西和之前来这里的一个年轻白人女性学的,她很开心终于派上了用场,她当时还学会了几个英语问候的短句。苏茜马上明白了苏西的问题,用石块在问号旁边画了一个女人的简笔画像,努力用当地语言吐出妈妈这个词。然后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笑了。

这之后,苏西开始常常跟着苏茜。苏茜做完编织后常常独自在村内转悠,后来又把目标放在了村外。她找到族长和他解释什么,族长像之前一样严肃地点了点头。没过几天就联系了司机开车来村内,不过这次带物资是其次——苏茜提出想去附近的沙漠看一下,而苏西在苏茜的默许下一起坐上了开往沙漠的车。

苏西一直知道村外有沙漠,但她没去过,就像她知道姐姐就在隔壁部落,父亲和哥哥在矿场上,但隔壁部落、矿场这些都只是脑中一个想象的概念。她有些失望,在她看来沙漠不如草原有趣。一眼望去都是干巴巴的沙丘,一片白金色,几乎见不到其它别样的事物。而苏茜似乎很感兴趣,久久凝视着远处,她似乎是在看着这片沙海,那泛起波纹的沙浪,但眼中似乎又有其他隐秘的情绪,埋藏在这无尽沙堆之下。落日的余晖给沙丘盖上一层橘黄金色的面纱,余晖没有涉足的地方是灰蓝色的阴影,两种颜色交替出现。

苏西问苏茜在想什么。意外地,苏茜给出了一个中文词语。她不懂苏茜在说什么,苏茜也并没有解释。苏西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个发音,等到她逐渐了解中文后,第一时间去新华字典内翻查——找到了那个词:生命。而在很长一段的时间里,苏西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苏茜看到沙漠会想到生命。但是她后面才想出,也许苏茜想说的,其实是生命的孤独。

 

本期点评:野水

关于爱,关于生活及其他

做社会学调查的苏茜并不富裕。一个人挣的钱要两个人花,捉襟见肘是不可避免的。她也一直在寻找期望的理想之爱,尽管“接收”苏西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弥补自己童年爱之缺失的另类方式。

苏茜死于意外,已经长大成人的苏西前路何处?苏西与苏茜的童年何其相似,都是父亲早逝,家中的经济和精神支柱坍塌;都缺乏爱,所以心理封闭,彼此也很容易相互取暖。苏茜的死看似意外,其实也许是一种必然——自身的心理与精神封闭,继父与母亲的冷漠与不理解不接纳,朋友佐伊的逃离与背叛,也许都是压死苏茜的最后三根稻草。她看不到前路的希望了。

点评题目为什么要加上“及其他”?我以为作者还有很多想表达的东西。带着苏西辗转俄罗斯、英国、日本,最后回到深圳,不同的自然和人文、政治环境,都没有使苏茜所理解的爱和生活发生实质性的改变。囿于篇幅和其他原因,就不在此详细铺展了。

正如作者所言:“生命的孤岛与孤岛之间,苏茜总是情愿放逐自己,拒绝上岸,她却一次又一次尝试登陆,命运奇妙的将她们绑在同一块筏上。事隔经年,苏茜以大家都未曾预料的方式再次去寻求她内心的平静,而她,依旧在寻找可以接纳自己的陆地……这就是故事的所有,记忆中那些——关于苏茜,关于爱,关于生活。”

小说里有很多比喻句值得行注目礼。“黑色的眼珠相较于她深色的皮肤更黑更亮,像草原上闪烁的夜空。”“伦敦的天大多时候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白布搁久了,拿出来看总是落了许多灰尘,盖在街头每个行色匆匆的人身心上。”“云朵很低很重,垂在天上像随时会掉下来。头顶的蓝天更像是一面倒悬的湖。她喜欢朝草原的尽头也是天的另一边奔跑,试图跳进云中。”“她不知疲倦地狂奔,像只黑瘦的羚羊。旱季的草变得干枯,蓬松的如一床被子,她直直倒下,想象眼前巨大温柔的云朵包裹在她身上。”“整条河变得前所未有的静谧,有一种生命终止后的虚空感,此时的涅瓦河更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或者说是无人居住的棺木。”“破败的房屋早已人去楼空,这些残损的楼房像待拔的蛀牙”等。

作为一篇用叙述性语言写作的小说,作者的叙事脉络和时空转换都是很清晰的。有几个地方需要注意:一是转述性的语言有些啰嗦和拖沓;二是部分地方苏茜向苏西“灌输”思想价值观的认识性议论,比如阅读经典名著(如《白痴》《罪与罚》《霍乱时期的爱情》等)时的解析没必要铺展得那么详细,影响读者阅读快感,有先入为主的嫌疑;三是在作者原文中,全篇结构组词一“的”到底,不见“地”和“得”,这些基本的中文使用知识还是要注意的。假如是非虚构小说,第二点可以忽略;如果是虚构小说,最好尽量让人物自己向前走,不要让读者看到作者的人为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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