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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散雪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凌苍木下  2017年12月08日10:36

他终于鼓起孩童般的好奇心,向前走去,打算看看这身着藏青色和服的女子是否是他想的那个人。

醒来,几滴汗液从额头滑落,却不知最终去向了哪里。

整个世界依旧在摇晃,与前几天别无二致。昏暗的舱内,圆形的小窗外,日复一日的蓝白交织的画面。对面铺位上的少年,还在读着那本《金色夜叉》。

短短的午憩,却能做个梦,这是村正最近才开始的,也是之前一直为了工作而奔波的他不敢想象的。

但是,他还是从工作中解脱了出来。走出事务所的那一刻,村正甚至都不太适应这突然来到的清闲。与几位旧友道别后,谢绝了举行欢送会的好意,和妻儿一同收拾行李,踏上回乡的旅途。

将房屋托付给一位信得过的朋友,大件的家具直接卖掉。村正给这辛勤工作了二十几年的东京都留下的,只有与几位旧友共同的回忆了。对此,村正却感到了几许欣慰。

铁轨早已铺到了仓敷,村正却给船舶公司打了个电话,定了一张从横滨到高岛的单人船票。他自有目的:现在坐长途航行的人很少,他正好可以避开众人的目光,静静地思考一些事情。

少年时,村正便随父亲扛着大包小包从高岛登上简陋的小汽船开到东京闯荡,多少年过去,在同一片大海上,回味着青涩时的记忆,村正陷入了沉思。

启程时,他还是保持的微笑走进预定好的船舱的。

红霞透过小窗映在对面少年的脸上,少年合上手中的书,随手扔在床上,打开会发出奇怪声音的舱门出去了。

大概是去看海上的落日了吧。父亲对同乡说到。陆地上的日落,感觉太阳是逐渐慢慢地沉下去的,然而,在大海上,却是大海一点一点吞没了那轮红日。

长子佳野已经二十岁,刚刚成人。村正很郑重的将护送家人的任务交给他,佳野为了显示自己已经成年的立场,用很感激的神情接受了任务。还在读小学的佳男对父亲不和大家一起坐火车出发感到不解,一直追问村正为什么,村正只是摸了摸佳男的平头,说自己还有事要处理,没有多说什么。

对面床旁的空白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相当简单的装框,很平和的融入了这平凡普通的舱室。少年出去后,村正便踱步到画前,用对乡村艺术的欣赏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墨绿色的大海上,海鸥绕着白云盘旋,一只小渔船在这些圣洁之物的注视下漂荡在海水中。村正摆正自己的帽子,进入了从未到往的帝国饭店。

微风送来芬芳,冬日的严寒早已褪去,夏日的炎暑也还未到来。

村正与静子面对面坐着,以给人说媒为终身己任的绫迁太太坐在村正一旁,随静子前来的静子的兄嫂则坐在静子的两旁。虽说村正和静子是主角,但是几户所有言语都从其余三人的最终发出。

静子藏青色的和服,似乎使村正紧张的心绪逐渐平缓下来。

据绫迁太太说,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一般都比较拘谨,这时他们这些陪衬的人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静子没怎么说话,只是在被问到的时候才简短地回复一下,绝不主动发问,村正这边情况也差不太多。

偷偷地注视着对方,突然发现已经四目相视,然后红着脸慌乱地低头,或许很有趣。

静子缓缓地抬起头,冲着对面的男子温柔的一笑。静子不知,眼前的人,只因这一笑,坠入到了一片樱林中了。

雾霭中,樱树上,一朵藏青色的樱花开得这么与众不同,而且娇艳得能让佛陀动了凡心。

村正走进餐室,距晚餐还有一段时间,但早已有一些旅客在这里喝茶闲聊,他们胳膊下面,大多压着前两天从码头上买的报纸,要不就是《讲谈俱乐部》之类的杂谈杂志。他们的生活,平凡得不被任何人记住,但是简单之中,不是更容易得到幸福么?

在松涛声的掩护下,村正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将手中的书放在桌子上,随意翻开一页看起来。这是一本早已经泛黄的浮世绘画本,虽然颇有沧桑的气味,但看得出是一直被人精心保护的。

这还是村正父亲的一位朋友送给村正的,记得是叫做结城的一位华族成员,拥有一座很大的宅邸,但是,由于不是正支,所以只是有个空的爵位,那座大宅子,也是自己用存款购来的。村正第一次见到结城,是在到东京的第四年。父亲因为工作的原因结识了结城,言语间发现二人都酷爱打麻将,便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父亲于是时常去结城的家里打麻将,偶尔也会拉着村正一起去,村正在那个大宅子里玩耍的时候,记得,在后院有一间相当大的屋子,挂着一把粘满了尘土的大锁。

据父亲说,那是个书屋,结城曾经有个爱好,收集浮世绘画本,而那间屋子里,基本上全是这类东西,而且有一些还是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品。结城的爱子,听说是个很孝顺的青年,每在结城生日时都要去旧书店搜罗家里没有的画本来送给结城。然而,赤诚的一颗心却永远倒在了乌黑的橡胶轮胎下。

之后,就走了那把锁。村正再次遇到结城,还是在一位颇有交集的画师的追悼会上。岁月无情地在众人身上留下刻痕,结城的身上仿佛被多刻了几刀。会后,村正请结城吃饭,一杯清酒下肚,结城从包中掏出一本用紫绢包着的书送给村正。村正不经意往结城的手提包中瞥了一眼,发现满满的包内,似乎都是这种紫色的绢。

那之后没多久,村正便接到了结城的讣告。

海上的饭食,只有新鲜的海鱼还可以好好品味,而其他的则尽是一些难以下咽的粗饭,偶尔的烤海鸟还是较为值得期待的。少年与他同桌,不过隔了几把椅子而已,餐盘中的鲷鱼几小时前还在大海中嬉戏。

“真新鲜啊!”

村正看着坐在一旁一脸满足的静子,没有意识到便出了神。直到被静子轻呼几声姓名才猛然回过神来。因为尴尬而通体赤红,抓起面前的酒杯一口灌了下去,却被呛住而连打了几个喷嚏,引得正在桌子后面做饭团的来自兵库县的肥肥的老板哈哈大笑,本就嘈杂的寿司店瞬间用笑声侵染了筑地。

或许村正自己也没想到这天会被穿着束身西服的静止迷得精神恍惚。先是在剧院,后是在筑地,晚些时候,竟然撞在了银座的百货公司的柱子上。

离樱花盛开还早。

听到有人在谈论在吉原的所见所闻,也无非是那家的艺伎怎样怎样,社会上的哪位大人物又与哪位痴心的艺伎怎样怎样。

村正从未去过吉原,自然也就无法知晓其中的乐趣。村正从乡土中带来的那种淳朴、忠憨的性格,是他被社长看重的原因,因此,村正才在那里工作两年,便得到了社长的一再提拔,并时常在生活方面给予莫大的帮助,绫迁太太也是社长给安排的。

在床铺上静坐了一会儿,翻着手中早已看过两遍的报纸,试图从中发掘出任何之前疏漏的细节,不就,同舱的少年的鼾声响起,村正就用被子包住头睡觉了。

月光将大海照亮,明亮得恰似池袋街头的灯泡。不知从哪里吹来的海风携带着深入骨髓的寒冷侵略着海面,掀起的海浪没能打破水面下的平静。船上没有保暖设置,村正翻了个身,将被子拉下,猛吸了一口略微新鲜点的空气。

摇摇晃晃之间,又是黎明。

“睡的还好吗?”静子跪坐在村正身旁。婚礼的第二天,静子起了个早,将亲友赠送的礼物打点完毕,女佣将早饭做好,静子回到二楼的卧室将还在睡梦中工作的村正叫醒。

静子的兄长介绍来的女佣,据说做饭的手艺还是比较好的。也会烧得一两道中国菜。二人吃过早餐,稍微歇息了一下,女佣把餐桌收拾好。他们二人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着手准备新婚的旅行。社长给了村正一个月的假期,让他痛快的出去玩一玩。村正打算第二天和静子一同去社长家里拜谢之后,出发去京都。回来的时候先回镰仓再从那里回东京。

别看静子已经二十多岁,但是,还是有着一颗孩子的心,兔子的心?对路上的一切新鲜事物都显出莫大的兴趣。他们搭乘着可以欣赏沿途风景的慢车,一片片的农田让村正开始恍惚。

在东京长大的村正和静子来到一个充斥着关西话的环境,仿佛来到了异国。

大海换了一个格调,不再用嚣张地吹着海面。村正来到甲板上,感受久违的味道。

眼前有一朵樱花在移动。原来是一位用手紧紧攥住帽子绳的小姑娘,帽子上有一朵娇艳的樱花,应该,还很新鲜。

“行走的樱花!”静子回头冲着并肩而坐的村正,兴奋地说着,洁白的手突出一根手指指着不远处的樱花。人力车在樱树中穿行,这条专门为游人乘车赏樱开辟的道路,每年也只有这时候才会人来人往。

每年的赏樱活动,成为逐渐忙起来的村正能陪静子出来玩一玩的唯一机会,其实整个关东地区最佳的樱花,距离他们所居住的涩谷,坐一个小时的电车就能到达。

今年已经是第五年了,但是今年的梅季来的似乎要早一点,自然而然的影响到了不是很了解的游人,今年的游人并不多。车夫在路边停下,村正与静子二人下车,村正挽着静子在粉红色的世界中漫步。

村正凝视着远处,静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身穿粉红色和服的小姑娘大概有五六岁,被父亲高高举起来试图去揽枝头的樱花,男人的妻子在一旁看着,目光欣喜而充满慈爱。那小女孩仿佛与这全世界的樱花化为一体了。

静子低下头,渐渐的,低声哭泣。村正赶紧问静子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静子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村正也不再多问,这么长时间的磨合,彼此早已了解各自的性格。招呼不远处正在等待的车夫,村正拉着静子的手登上车回去了。

家,可能会温馨一些吧,起码两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船员大多喜欢养猫,船长的猫随船长出海多次,对游客也不怕生,能很自然的在人群中走来走去。陆地上的猫羡慕海上的猫,可以有吃不完的鱼,但是好日子成了习惯之后,就算是猫也会厌烦的。这只名叫中佐的肥猫,是个不折不扣的懒家伙,但是一开始也没人指望着这家伙能英勇地与鼠先生搏斗。养的胖一点,什么时候不想要了还能去三味线店卖个好价钱。

中佐在舷窗外晒太阳,不料被海鸥的排泄物打了个正着,猛地一下子跳起来,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冲着还在自己头顶盘旋的坏家伙发出恐怖的叫声。

村正看了一眼这家伙,穿着漆黑皮鞋的脚如旋风一样飞了上去,正好踢在不明所以的猫的肚子上,猫叫喊着飞出去,肚皮着地之后立马跑开,回头看了一眼村正,琥珀色的瞳孔被杀意染成了血红,圆形的瞳也变成尖立着。出来迎接回家的村正的静子吓了一跳,回过神之后缓步走上前,却被怒气冲冲的村正一把推开,只好跟在村正的后面进了屋。没有目睹这一切的女佣刚踏进客厅,就被熏天的酒气呛着了,连连退步。

为什么喝了这么多?仅仅是因为久别重逢的朋友席上的邀劝?这可怜的猫仅仅是在大门后面躺着睡觉。这还是要好的希尔顿太太在回欧洲之前送给他们家的呢,静子和村正都很喜欢这只肥肥胖胖的猫,闲暇时经常拿着狗尾草来挑逗这可爱的家伙。

村正瘫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静子轻声招呼女佣去二楼的卧室抱一床被子下来,女佣在递给静子被子的时候,分明看到静子的脸因为妆花了而变得活像个西洋剧里的小丑,但是却令人笑不起来。

最起码,一道道泪痕将胭脂洗下,斑斑驳驳的脸,只有恐怖。

船员说,明天就能到达高岛。舱室里终于有了暖气,或许是船长为了能在最后给各位旅客留下个好的印象吧。料峭的寒冷中的温暖,就想冬日里偶尔的暖阳一般给人以些许希望,躲藏在希望背后的,必定是狰狞的绝望。海上的月光,与陆地上的相比,多了几许妖艳,在这月圆之夜,一抹淡淡的猩红,恰如吉原的彩色大灯,侵蚀着人的心灵,顺便将世上的纯洁一点点蚕食掉,再做出贞洁的姿态,勾得芸芸只得仰首探求,她却跟菊五郎一样,越来越高傲了。

或许欺骗才是这世界上最为本质的东西。青年人所寻觅的纯粹,估计也早在明治八年的朝阳中,在泛着松涛的悬崖上,随着神风连的志士们精髓逝去了吧。毕竟平安时代过分的安逸,磨灭了绝大数人的所谓的斗志。

当下,竟是空洞的深渊,不放过一个,可笑的是,他自己从来不动手摧毁任何一个,而是把一个个的灵魂浸泡在深渊中,用不可视的黑暗一点点抹去人性中仅存的略微闪亮的星光。仅存的一点星光,凝集在纯净的雪花中了吧。

已经接连几天没有如此明媚的阳光了。冬,东京的寒冷绝对不亚于北海道。持续一周的降雪,仿佛要讲整个正在蒸腾的文明之间诶掩埋冷冻起来,待到有一日时机成熟了,再释放出来。

静子捂着胸口,踏着地上的积雪,踉踉跄跄从外面走回家中,女佣听见声音立刻上前搀扶,一阵咳嗽从静子的胸膛爆发,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走到温暖的屋内,血液才再次流动起来,喝下一杯温水又过了一会儿,静子才感觉到自己又活了过来。静子递给女佣刚一样布制的东西,叠得四方整齐,扔到火里烧掉。女佣接过来,走出去打开一看,洁白包裹着的,竟是铁锈色的污秽。

村正临近中午才回到家中,女佣出来迎接,并对村正说,静子已经从京都回来了,正在二楼的卧室里休息,村正立即上楼,女佣却叫住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先生,那个……”

“快说。”

“那个,太太的身体,可能,不太好。”

女佣立马跑开了。村正带着满腹的疑惑,一步一步踏着楼梯。

死?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使已经来到屋门前的村正停下了脚步。

可恶,怎么能有这种念想,静子这么多年没生过什么病,怎么会死。

但是,是真的身体一直挺好还是自己一直疏于观察?

打开屋门的一刻,却有一种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

看起来还活着。

静子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面部泛红,胸脯跟着呼吸一起一伏,开门的声音没有将正在熟睡的她从幻梦中惊醒。村正看到还在呼吸的静子,松了一口气。

踱步到静子的身旁,用手去抚摸静子洁净的额头,但是那热水一般的温度使他心口一阵皱缩,而与此同时,被突如其来的冰凉惊醒的静子已经睁开了眼睛,看到村正在自己的身旁,便努力想坐起来。看到静子的动作,村正立即拦住静子让她躺下。

“怎么搞得,也太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了吧。”

“嘿嘿,不过,我求得了吉签呢……”

简短的几个字,静子说完就再也没有任何力气来挤出下一个字了。村正也不知是该责备还是赞许静子,站起身让女佣去打电话叫汽车。把静子送到了来良的医院。

村正还是在静子事后发来的电报中得知静子去了京都,雪才刚刚停。清水寺,有名的求子圣地。村正没有想到自己认为掩饰得很好的情感早已经被静子了解的清清楚楚,尽管了解这个意味着幸福就押在一张牌上。

村正是个不善于掩饰自己情感的人啊。自己之前不是还笑话过他这一点么?就在七年前的筑地。

与其说不善于,倒不如直接说是根本没有这种能力。

阳光,若是在夏日必定会使人厌恶,但在寒风凛冽的冬天就另当别论了。阳光照在静子的连上,因为身患肺炎而苍白的脸庞在阳光的映衬下反倒多了几分妖艳。受灾一旁的村正又一次体味到了在帝国饭店时的那种感觉。还是那片樱树林。

鹅毛一半的雪花洒下,落在不知是枯死还是苟活的枝干上。周围的迷雾没有因为降雪而散去,时刻警示着来人——这里无边无尽。却有那么一棵树,枝头开着一朵命不久矣的樱花。树和花都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力量来呈现出这将萎的美丽。

掉下来了。

“村正,村正。”

蒸汽的声音响彻寂静的海湾,经几天的辛劳,这艘载着众人的未来的船终于到岸了。

佳野从送父亲的手中接过行李,冲着在一旁的美惠子说“母亲,父亲到了。”

美惠子对着村正施了一礼,村正却没有看到。

“鹰井先生的信昨天就到了,说池袋的房子已经出售了,钱之后会邮寄过来。”

一轮红日落下。

黑暗的明月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