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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本十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孙梦秋  2017年10月04日09:32

绘本不等于“有图画的书”,也不是我们印象中曾经的连环画或者漫画。它是儿童文学作品的一种,也是一种独立的图书形式。它特别强调文和图的内在关系,是用图画和文字共同叙述一个故事或者片段。在绘本中,图画和文字不是谁辅助谁的关系,而是相互搭配,相辅相成地表达内容的元素。精炼、生动、富有趣味或哲理的文字,是绘本的有机组成部分,不能剥离。

绘本和漫画是有本质区别的。漫画通常是用夸张手法表现一个主题,有完整的世界观和很强的故事性,如同文学作品中的小说或者杂文。绘本却不是,绘本不强调故事的完整性,它往往表现一个片段或者一个场景,画面不需要过分夸张,但要有平淡中见出奇的效果,如同文学作品中的散文诗,或者古代的小令。

风格是个文艺学概念,属于美学范畴。风格是指艺术家或者作品在整体上表现出来的相对稳定的艺术特征。同一种文学体裁,在风格上往往大相径庭。这是因为,即便是同一题材或者体裁,也存在艺术创作上的共性和个性的原因。绘本的风格也一样,在遵循创作共性的原则上,要彰显个性。个性决定着绘本艺术品位的高低。

中国的绘本,应该在风格上具有中国元素,中国风格,不必追风求洋,人云亦云。风格必须体现出绘本作者的艺术性格,如大师所言“风格即人”。决定绘本品味高低的主要因素,是绘本作者艺术风格的高低。艺术需要自由,艺术思维需要天马行空的灵感,所以,将绘本创作思维局限为某一个特定的点,对风格的形成无疑是毫无帮助的。

风格是作品表现出来的稳定的艺术特征。它包含着个人风格、时代风格、民族风格、流派风格等。绘本是儿童文学品类中的一个舶来品,它进入中国大陆的时间路线图大致是:欧美——日本——台湾——大陆。绘本的英文名称是picturebook,“绘本”二字是根据日文翻译来的。

优秀的绘本应具有自己的风格,自己的民族风格、时代风格、和个人风格。尤其画家的性格和艺术理念对于绘本风格的形成极为关键。中国的绘本应该融入中国独特的美术元素和民族文化的精髓,譬如皮影戏、剪纸等中国传统艺术的表现手法,要有唐诗的韵味,宋词的意蕴,元曲的诙谐,小令的轻巧等等。每一本绘本都以能体现作者的性格和艺术理念为准则,桑达克有桑达克的风格,几米有几米的风格……

为何要跟别人一样呢?

《母鸡萝丝去散步》是英国人佩特·哈群丝创作的绘本。我觉得它是标准的绘本结构,故事情节特别平淡—— 一只叫萝丝的母鸡饭后去散步,呵呵,母鸡散步,本来就让人捧腹不已!然后呢,还有一只狐狸在觊觎它,哈哈,来劲了……可是等你看完了,狐狸也没有把母鸡萝丝给吃了。

回头想想,绘本讲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它的价值和意图,就在于通过绘本本身,传达给读者一个生动有趣的生活片段。同时通过惟妙惟肖的绘画,活灵活现的语言,来勾起阅读兴趣,打动人心。

这就是好的绘本。

自然界的狐狸长得差不多都一样,至少在生理结构上是一样的。可是,绘本中的狐狸就大相径庭了。

这里有两只狐狸。一只是法国人创作的绘本《狐狸烈娜的故事》中的狐狸烈娜,我们姑且叫她法国狐狸。一只是英国人创作的《母鸡萝丝去散步》中的狐狸,无名,我们姑且叫他英国狐狸。

在两本都很优秀的绘本里,本来在自然界中完全相同的狐狸,在不同的绘本里、不同的情境下,长相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法国狐狸鼻子长,英国狐狸尾巴长。法国狐狸比较壮硕,英国狐狸比较纤巧。狐狸都是狡猾的,可是反映在眼睛之中,法国狐狸就在狡猾中多了些阴毒和凶狠。英国狐狸呢,则在诡计里流露着垂涎三尺的贪婪……

两只不同的狐狸形象,反映了法国作者和英国作者不同,是不是也可以反映法国人和英国人不同的思维和体魄呢?

我看可以作此一想。

绘本是舶来品。鲁迅先生很早就提倡拿来主义,所以,这朵儿童文学的奇葩,我们应该“拿来",并加以吸收、升华,使之具有中国特色。

中国特色的绘本是什么样子呢?

我以为首先应该具备绘本共有的艺术特征和创作技法。其次应该融入中国元素。这些中国元素包括中国人的价值观,中国人的审美观。具体到创作层面,应该吸收中国传统的表现技法,譬如剪纸、皮影戏、木版画、雕刻、篆刻、雕塑、书法、水彩画、脸谱等等艺术元素,加以改变和利用。使得中国特色的绘本,在艺术特征上具有独创性和视觉冲击力。欧美画家画一个贪吃的、懒惰的娃娃,大概会用他的大腹便便脑满肠肥来表达吧?中国画家完全可以突破,中国戏曲里贪吃、懒惰一类的人,通常用脸谱来表达,属于丑角。一张滑稽的脸再夸张性地画上几个白点就可以了。中国剪纸里更传神,剪一只正在饕餮的肥猪,一个人眼巴巴地看着肥猪在享用大餐,自己却在吮吸指头。中国人表现一个娃娃贪吃,除了眼巴巴的眼神之外,最传神的就是吮吸手指,吧唧嘴,身体走开而头脸却扭回来盯着食物……

这就是中国元素。中国的绘本画家应该在此狠下功夫!

《我的连衣裙》是由日本人西卷茅子创作的。朋友推荐我阅读,我读了几遍,感觉《我的连衣裙》是绘本中的平庸之作。这从画面和总体艺术特征上可以看出来。

《我的连衣裙》大致内容是:一个小孩子得到了从天空飘来的一块白布,做成一条连衣裙,然后呢,小朋友穿着花裙子,欣喜若狂地走在田野里,裙子上的色彩变成了花朵样;下雨了,变成雨花样;到了草地里,变成了草籽样;小鸟来吃草籽,变成了小鸟样;风吹来,小女孩飞起来了,花裙子变成了彩虹样;晚上睡觉了,花裙子变成了星星样……这样的内容是多么优美,多么富有诗情画意啊!然而,绘图的平庸和文字的粗劣,将内容的诗情画意消解得支离破碎,韵味殆尽。

欧美绘本画家善于捕捉绘本主人公的神情变化,并加以艺术再现。而《我的连衣裙》根本没有突出小女孩穿上连衣裙之后,随着裙子花色的变化,她的心情的变化。也就是没有把画面主体锁定为人的情绪,这是其败笔之一;之二是这个绘本的目的,大概是通过裙子上不同花色的变化,在愉悦孩子的同时,教给孩子认识自然界的各种花草实物。绘本倒是抓住了这一点,但在绘图时,对花草的描绘实在太糟糕,这一点留给高明的美术家去批判,在此不赘言。

再来说说绘本的语言。《我的连衣裙》的语言不够精当,说是儿歌吧,缺少点儿歌诙谐幽默的趣味,或者朗朗上口的韵味;说是儿童诗歌吧,也没有诗歌的节奏美和意境美……也许是汉语翻译日本作品难尽其韵的缘故吧,总之我觉得从绘图到语言,《我的连衣裙》都不是好绘本。好的是其创作思想和优美的内容。

我关于《我的连衣裙》的看法发表之后,一个资深的幼儿教育专家给我提了一点不同意见,大致是说《我的连衣裙》其实还是很好的,在幼儿教学实践中很受孩子们欢迎。它读起来简洁、平和、贴心。在教学中结合绘本中的裙子,会衍生出一些活动,譬如老师会让孩子们做手工,动手做各种各样的裙子,孩子们兴趣都很高。另外,朋友提醒我说,一本绘本好不好,应该看孩子喜欢不喜欢,孩子才是最权威的评论家!

这些意见无疑是宝贵的,中肯的,在某些方面切中肯綮,给我提供了观察和评判绘本艺术的另一个视角——孩子的视角。作为绘本直接服务的对象,孩子的喜欢与否对一本绘本在艺术上是否成功,的确有着最直接的说服力!

可是,仅有这些还不够!因为孩子毕竟是孩子,给他一只苹果,他会很高兴;给他另一只苹果,他同样会很高兴。他不知道两只苹果之间的不同,只知道都是苹果,他都喜欢。事实上也许这两只苹果确实有着高下之分。

什么意思呢?孩子需要引导,孩子的审美观需要培育。

作为教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美育是明确写进教学大纲的。同样,作为一个特立独行,从起点就对孩子进行全面的“人”的启蒙教育,以“点亮孩子的独有光芒”为理念的幼教机构,似乎应该在“引导”上面下足功夫。孩子的独有光芒是需要发现的。“独有”,即不同于别人。独有的光芒就是天性,每个人有不同的天性(灵性)。不同的天性需要育人者去点亮。点亮,就是引导和培育,亦即点拨。

既然我们对孩子的美育负有点拨引导之责,那么,就不能一味的以孩子喜欢不喜欢为唯一的衡量标准。当然,对于绘本而言,孩子的好恶是评价的一个重要标准,但绝不是唯一标准。因为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天真无邪,需要我们去“点亮”。

绘本艺术品位的高低,孩子有孩子的感觉,老师有老师的看法,研究者有研究者的标准。这之间是有差别的。孩子的喜欢固然重要,但需要老师的点拨和引导。老师的看法也很重要,但毕竟不是艺术的标准。我觉得正确的方法,是老师在孩子和艺术标准之间,起到很好的引渡作用。老师要肯定孩子对绘本的兴趣,同时有意识地引导孩子克服某些绘本艺术上的不足。譬如《我的连衣裙》,在孩子做手工画裙子的时候,是否可以引导孩子们把故事中穿裙子的小女孩不同的表情,尽可能凸显出来?把裙子在不同环境下幻化出的不同的花朵、鸟儿、雨点画得拟人化一些?符合孩子视觉中的花朵、雨点、鸟儿、彩虹等等。这就是点亮和引导,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对孩子进行美的教育,提升孩子们的审美意识。

优美的绘本语言,充满了故事性、抒情性、旋律性和节奏感,像散文诗一样,或者具有儿歌的晓畅诙谐和儿童诗歌的美感。譬如儿歌“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鼻子儿,要媳妇儿……”就很诙谐、幽默,孩子们过目不忘。再譬如“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诗歌孩子们也会朗朗上口,永志终生。

长期以来,人们都认为绘本很简单,这种简单不仅是绘本的表现形式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幼儿读物看图识字的错觉,更在于绘本的表现形式让人们想当然的认为它的内容更其浅显。这种想当然的错误,我在读过《地下铁》之后就有了比较深切的体会。

昨天,在去秋湖书院的车上,我读到一段话再次让我震撼,这段话是罗汉普顿大学儿童文学国家研究中心资深专家艾莉森•沃勒说的,他证明了我之前的看法——绘本并不简单,更不浅薄。绘本是严肃的文学形式。沃勒说:“简单的童话故事并不意味着缺乏深度。一些精美的绘本正面探讨了死亡和悲伤等存在主义问题。故事中那些隐含的信息看起来是在我们成年很久以后突然蹦出来的,但真实的情况更可能是:它们一直存在于潜意识之中,直到我们的阅历增加到一定程度,它们才被辨认出来。”

《地下铁》的语言和画面都是独创性的。语言精练,隽永,具有诗歌一样的气韵。画面是大块大块的色调,和形只影单的盲女华丽的幻像相组合,具有立体而多重的表达效果,诗歌一样隽永凝练的语言与画面相得益彰,显示着《地下铁》与众不同的品质。

几米在他的绘本《地下铁》扉页写得很清楚,他的《地下铁》是献给诗人的。然后他又引用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女诗人辛波丝卡的《我们何其幸运》一诗的结尾部分做绘本的题记,引用了十九世纪奥地利最著名的诗人里尔克的《盲女》经典句子做结尾,使《地下铁》非常具有诗情画意,和人生的启迪意义。我在网上看了一些关于《地下铁》的评论,简直牛头不对马嘴……用中学语文老师分析课文的方法来分析和阅读几米的绘本,本身就是一个悲哀!

要读懂《地下铁》,首先要读懂几米引用的两首诗,尤其是里尔克的《盲女》。然后一定明白,吉米在书的扉页写的那句话——献给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