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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庆  2017年08月22日15:03

第六章 铃鼓之路

善林寺坐落在敬信村后面的小山坳,库雅拉江在那里拐了一个弯,夏天水大的时候,江水会淹没庙前的大片玉米地,玉米地是善林寺的庙产。善林寺三面环山,后面有一个湖和一座葡萄园。庙里一老一少两个僧人,老的叫大空和尚,七十岁光景,年少的和尚十七八岁,法名慧南,白白瘦瘦,总弯着腰,一副羞于见人的模样。

七年前,大空和尚来到敬信村,他在后山坳里修了一座小庙。一开始,庙里供奉的如来只是一尊两米高的泥塑,光光圆圆不成比例的大脑袋,一大锭金子形状的大嘴巴,大空和尚奇怪地给泥人穿上一件红衣服。佛爷来到库雅拉江畔是几辈子以前的事,但是,库雅拉人仍执着地信奉自己的天神和祖先神。

库雅拉人最大的天神是法力无边的阿布卡赫赫,她和地神巴那姆、星神卧勒多三姊妹神共同创造了世界。

世上最古最古的时候,是一个水泡泡,天像水,水像天,后来,水泡生出一个女神,我们族人叫她天神阿布卡赫赫。天神小的时候像水珠,长大变成天穹。她的下身裂生出地神巴那姆赫赫,上身裂生出星神卧勒多赫赫。三个女神同身同根,同生同孕。性慈的阿布卡气生云雷,性酣的巴那姆肤生谷泉,性烈的卧勒多背着皮褡裢,每当夜晚便在天上抛撒星斗。

三神合力造化万物,可是地女神总是睡不醒。缺了地神帮忙,天神和星神只能造出女人,这就是为什么女人心慈性烈。地女神醒了,她只好自己干活儿,因为没有光,她只能造出天禽、地兽和土虫,这些生灵藏在洞穴里昼眠夜出,没慈性,相残相食,怕光怕亮。

天神见世上光生女人,就从身上揪块肉,做了个九个脑袋的敖钦女神。天神向星神要了一块肉,给敖钦做了八条胳膊。敖钦负责看管地神,不让地神睡大觉,三个女神好共造男人。地神觉没睡够,造男人时不耐烦,顺手抓下自己的一把肩胛骨和腋毛,把姐妹的慈肉、烈肉弄到一起,揉成了一个男人。地神躺着干活儿,男人就比女人泥多,毛多,力气大,心慈性烈长胡子。男人女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地神灵机一动,她要学着天禽、地兽和土虫的模样给男人加个“索索”。可是她太困了,从身上抓块肉,闭着眼睛就摁,第一下摁在山鸡屁股上,山鸡屁股就多了个鸡尖和小肉桩。第二下摁在水鸭肚子上,水鸭的“索索”就长在肚腔里。第三下她抓了一根细骨棒,摁到了身边母鹿肚子底下,母鹿变成了公鹿。从此獐鹿狍的“索索”像利针,发情时能把母鹿扎死。

天神和星神姐妺俩生气地说又安错了,地神这会儿真醒了,她急忙从野熊的胯下要个鸡巴安给男人,世上男人的“索索”和熊的长短模样都相似,因为本来就是从熊身上借来的。

敖钦女神九头八臂,力大无穷,感觉看守巴那姆赫赫很没趣,就发怒吼闹。地神烦了,一气之下用身上的两块山砬子打过去,一块山尖变成敖钦女神头上的一只角,直插天穹;另一块山尖压在敖钦女神肚下,变成了一根“索索”。这下坏了,敖钦女神一下子变成长角的两性怪神。有了鸡巴,她自己能自生自育,从此成了九头恶魔耶鲁里。

地神巴那姆赫赫再也不能宁静地酣眠了,耶鲁里闹得她地动山摇肌残肤破。风雷四震,日月无光,耶鲁里打败了布星女神卧勒多赫赫,把她囚入地下,又想征服阿布卡赫赫。

耶鲁里喷吐黑风恶水,阿布卡赫赫派出身边的霍洛浑和霍洛昆两个女神详查动静。她俩看见天晃地动,来不及回报消息,便放开喉咙大唱乌春。乌春就是神歌,两个女神在颓石浪尖上唱,在恶风凄雨中跳。歌舞迷住了耶鲁里,等他猛醒时,阿布卡赫赫已率百兽百禽围袭而来。耶鲁里双手一摁,竟将两个女神碾成血粉,血粉干润在树草之上,小小的粉粒化成万千鸣虫。阿布卡赫赫身子被耶鲁里压住,她猛力一挣,将雪星踏裂,天上留下一半,掉到地上一半。从此以后,雪神分两地居住,在天上居住时,春暖花开;在地上居住时,北方沃雪如银。阿布卡赫赫率领众动植物大神,终于打败了九头恶魔耶鲁里,将他烧化成九头小鸟,打入地心之中。

大空和尚讲的却是另一个故事,他说,库雅拉满人和别族没有两样,你们应该供奉佛祖如来,只有如来能度你们脱离人间的苦难和罪孽。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人都是女人生的,是向下走倒转着生的。我们这个世界之上还有天人,他们生活的世界叫色界天和欲界天,天人是男人生的,向上走,由肩上、头上裂开而生。再往上才是如来的西天,一个真正的极乐世界,那个世界里,不通过娘胎,莲花的花苞一开,就跳出一个你来。你永远十八岁少年相,无忧无虑,没有一点烦恼。

大空和尚的佛界打动了有过难产经历的老奶奶,她们瞒着老爷爷们走进了小庙,她们不相信男人生孩子,男人生孩子,还要女人干什么呢?但她们有自己的信念,多拜一个神总之没坏处。即便如此,善林寺的香火还是十分冷清。直到有一天,一尊大铁佛从库雅拉江溯江而上停在了敬信,我的族人们才走进善林寺举起香火。

一尊上千斤的大铁佛从水路漂来,一直漂到了敬信村,说来难以置信,但大铁佛真是漂着来的,还是头和身子分着漂来的。

没有月光的夜晚,库雅拉江游荡着落水而死的冤魂,哀嚎夺人心魄。黑暗中,看不清翅膀的大鸟掠过波涛汹涌的寒瑟瑟的江面,也许是鸟翅膀的声音,也许是一条大鱼的拨水声,伴随着远处一声接一声惊恐万状的狗叫和狼嗥。这一晚,江边用扳网扳鱼的两个敬信人忽然听见江面传来更为恐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人声。他们点燃火把,江面两个巨大的黑影正在溯江而上。他们听清了,黑影发出的声音是——去敬信——去敬信——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敬信距离善林寺一百多米远的江岸上,发现了身首两处的大铁佛,佛身七米高,巨大的佛头高有一米。大空和尚听到消息立刻赶到江边,他证实了这是弥勒的法身。大和尚慌慌张张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太阳晃在他的光头顶,蚊子叮在他的鼻子尖,蝴蝶落在他的袈裟上,青蛙和蟾蜍蹲伏在他脚前的水坑里,后来,几条蛇游来盘在他的身后,可大和尚毫不在意,他仍然闭着眼睛捻着佛珠念念有词。人们渐渐消除了恐惧,慢慢地聚到江边。这时,大和尚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他恳请村民们帮助他将铁佛搬到他的庙里。

又有几个和尚远道而来,他们雇佣当地十几个铁匠,想请他们把佛头接到佛身上去。这件事太困难了,光将大佛抬到善林寺院子里的空地,三十几个人换了四次班,大铁佛的重量让人们对它竟能漂在江面溯江而上产生了怀疑,两个打鱼人言之凿凿,确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可将佛头浇注在佛身上是不可能的,试想,怎么将滚开的铁水送到七米高的高处呢?包括大空和尚在内,所有人都一筹莫展。

大佛漂来善林寺三天了,还是无法头身相合,铁匠们点着火把守在大佛旁边,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这时,他们的身后出现了一个老人,老人个子不高,留着一把白胡子,面容十分清瘦。他自称是外乡人,路过这里。铁匠们说,你老年纪大,见多识广,能不能出个主意,把佛头安到佛身子上去。老人沉吟一会儿,慢声细语地说:“我一个黄土埋到半截子的人,能有什么主意呢?”

过了一个时辰,大空和尚忽然悟出白胡子老头话里的深意,他说:“将黄土埋住佛身,人踩着黄土上去,不就可以将佛头铸上去吗?”人们恍然大悟,这才想起那个老头,可哪里还有老头的踪影?

“感谢佛祖指点迷津。”和尚高声念佛,磕下头去。

随着佛头佛身合二为一,佛祖显灵的消息迅速传开。善林寺第一次扩建了,从大佛头上七尺的地方起脊,盖起一座禅堂。

两年前,一个叫慧南的小和尚来到善林寺做了大空和尚的徒弟。

善林寺七月十五香火会旺一点,善林寺在江边放河灯,借此吸引周围的村民看热闹,和尚把一个陶盂放在江滩上请求布施。山坳里一处一处的纸火,中元节是我们库雅拉人的鬼节。火星四处,明明灭灭,看着河灯吸引来的乱飞乱闯的白蛾,老和尚拖着沙哑的声音讲述河灯的来历。他说,七月十五是佛的欢喜日,也称盂兰盆节。“盂兰”梵语里是“解倒悬”的意思。这天要以百味饮食供养三宝,也就是佛、法和僧人。只要供奉三宝,百年过去的七世父母都会得到超拔。

要不是和尚放河灯,族里的阿玛不会让后生去听没牙老和尚的唠唠叨叨,他们更相信我们库雅拉自己的智者和神灵。

江面上,善林寺的河灯颠簸着,两个和尚将一盏盏灯造得很好,河灯在江汊子停下来,像一团一簇的荧火。

近些日子,善林寺的香火悄悄旺起来。一天,有香客送来一只小木船,请求挂在寺里的大殿上,这一做法很快形成了一股风,不到三天,大殿挂了二十几只小船。挂船的都有家人在库雅拉江的水里船上讨生活,老太太和媳妇们来烧上一炷香,求佛爷保个平安。

乌春的额娘也到善林寺去了,她挂了一只小船,庙里磕了几十个头,捐了香火钱。小和尚慧南走到江边去挑桃花水,看见老太太又跪在江边,她拢一抔土,插着三炷香。他打个揖手,问老太太在干什么。老太太说:“求龙王呢,求王八精呢,求鳇鱼精呢,还有过路的谁家的祖先神,求求他们,千万千万保佑我儿子乌春平安哪。”

老太太告诉小和尚,今年的天气怪呢,过了雨水的节气还有暴风雪,大风连刮十几天,怕是武开江呢。

小和尚放眼看去,江面上蒸腾着一层薄雾。江边的桃花水漫上江滩,他的脚下,湿土黑油油。大江的冰面一天天消融,今天和昨日又有不同,灰白色的江鸥出现在江面上。

冷风吹乱了老人的头发,吹着蕴了泪水的眼窝和干涩涩的一张老脸。

小和尚忘了打水,他嗅到了一种不祥。

惊蛰过去半个月,江边的流水一天比一天深,一天比一天漫进江里去。

整个冰面没有破碎,漂浮在水中。风一吹,巨大的冰面随风晃动,像一条漂动的白围巾,像一只水里泡肿的手,无望地抓住江岸。

等待开江的日子,洗马村的男人们睡不着觉,披着棉袄,端着大烟袋,蹲在房前屋后,听着冰和水的撞击声,鸡鸭鹅狗惶恐地打哆嗦。等待江水一开就划船进去的汉子不错眼珠地盯着江面,生怕错过第一网开江鱼。

漫长的冬天,库雅拉江的鱼忍饥挨饿,脂肪消失殆尽,吐尽体内的土腥味,废物排放得干干净净,这时的鱼虽瘦,但肉质紧密,不肥不烂,冰清玉洁,滋味鲜美得难以形容。一年之中,只有这二十几天可以吃到鲜美的开江鱼。再迟些,春气入水,鱼儿开始化育,吸入浊气,便没了那种鲜美。白瓦镇上,饭馆的大师傅早擦好油锅,备好刀和案板,有钱人家等着“头鱼宴”呢。性急的老板已交了订钱,生怕打鱼人打到好鱼抬高价钱变了卦。

江边高坡的大榆树下面,三个小伙子蜷着身子,蹲坐着,一身黑色衣裤,一动不动。郎乌春和他的两个伙伴赵五生何三更没有选择洗马村的江滩,而是选择了上游十几里的一个江湾。

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拴着他们的木船,木头船像一头急得蹄子踏出火星的战马,随时准备咆哮着冲进奔腾的河水。木船颤抖,即使远离江面的高处,小伙子们仍能感到冰面下江水的力量。

何三更站起来,走到郎乌春身边。郎乌春噙着榆木疙瘩烟斗,不时吸一下,其实烟斗里只有一烟锅死灰。三更递过来的一根长长的冰棒,乌春不看晶莹剔透的冰块,使劲儿咬一口,咯嘣咯嘣嚼几下,吐出一口冰水,对他的伙伴说:“再等三袋烟工夫。”

突然,风大了,整个冰面向岸上涌来,小木船传来嘎巴嘎巴的响声。郎乌春噌地站起,他兴奋地惊叫:“开江啦。”

只见江面瞬间开裂,炸开的江面上,江水上下翻滚,巨大的冰块分崩离析。

咆哮的江水挟带着冰排,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携着狂风,前呼后拥,发出“咔咔”的炸雷般巨响奔腾而来。江湾处,巨大的冰块撞在一起,形成冰山。风急浪涌,浮冰迅猛向下冲来。

此时,目光所及之处,巨大的冰块不断撞击着,下游尚未全部开裂的冰盖不断炸裂,“咔嚓”“咔嚓”,轰响不断,离江岸几里远都能听到轰隆隆的声音。遇到障碍的江流开始不畅,浮冰层层叠叠,越积越多,越积越宽,越积越厚,冰块推上岸来,冲击堤岸。涌上岸的冰层一尺多厚,被推上岸十几米远。郎乌春在江边长大,但今天这种场面从未见过,他的腿微微发抖。

他们伫立在江湾处,江上游的冰排顺江而下,浊浪排空,大小冰排你挤我撞,如闷雷轰响。奔过江湾,前面的冰排跑累了,慢下来,可后面的冰排汹涌而至,挤下来,压下来,形成一座座小冰山。又有冰排推上江岸,一条条半尺长的大鲤鱼被抛上江岸。江中心,成群结队的鱼鸥不断地起起落落,觅食捕鱼。冰下闷了一冬的鱼,一条条跃出水面,落在冰排上的成了鱼鹰的美食。

汹涌的冰排直接冲向岸上的灌木丛和柞树林,将一棵棵碗口粗的榆树柞树桦树哗哗地冲倒压断。岸边,大石头被冰块推动,不情愿地挪了窝。

巨大的冰排急速奔过,持续了小半天。这时,跑动的冰排不再莹白如玉,开始浑浊泛黄,这是上游江岸边桃花水浸泡的冰块下来了。看上去,大江的流速似乎慢下来,江面上漂浮的冰排变得温顺,不再狂妄不羁。太阳偏向西方,江面上有些小冰排仍跑动着,水面大面积显露出来,江水湍急,波涛汹涌,江风中鱼腥味越来越浓。

江流看上去顺畅了,一块块大大小小的浮冰,在江面上平缓地漂流。

“今年的冰排比往年跑得快。”乌春顺口说道。

“没准就是快呢,快下江吧。”赵五生是个性急的人,他已去江边推船了。

抢捕第一船开江鱼的念头冲热了头,小伙子们不再多想,他们加把劲儿将木船推进江里。木船包着铁制的尖头,两只木桨,舱里放着渔叉和三盘挂网。

乌春全神贯注地划桨,渔船穿梭自如,躲不过冰排时,他就用手边长长的蹬篙将浮冰点开,两个伙伴快速地下网收网。他们从小练就了一身穿越冰排捕鱼的绝技,这会儿更显娴熟。

小船穿行于冰排之中,网旋进去,拉上来,每一网不空走,不大工夫,船的吃水线下降了半尺,乌春快速向江边划去,他们在江湾的一棵野李子树下面修了一个网箱,里面最大的鳊花和鳌花已有几十条,他们还捕到一条二十多斤重的鳇鱼。

江风大了,气温下降,夕阳寒瑟瑟地向江水中坠落。几个人决定再扬一网就收工。乌春让赵五生上岸收拾捕到的鱼,准备装上架子车,他和三更再次向江心划去,这一次有些吃力,江面的浮冰多起来了。

几个人同时意识到了不妙,上游什么地方堆积的浮冰这会儿冲破了隘口。

和他们想的一样,浮冰顷刻间铺满江面。

岸上,赵五生看得更真切,他看见离乌春一里远的上游大片浮冰顺江而下,他惊恐地大喊:“快靠岸。”

今年冰排比往年跑得快的原因是更上游发生凌汛,卡住了浮冰。乌春和三更果断地弃掉没起的渔网,两个人拼命划船,浮冰越来越多,想穿过冰隙靠向岸边已无可能。

江流好似加快了,冰缝越来越窄,而江岸越来越远,眼看着一块大浮冰直奔小木船撞来。

乌春将手里的桨让给三更,自己拿着蹬篙向浮冰点去,他在船心一撑,整个人几乎腾空而起,啪的一声,长篙断成两截。冷汗湿透后背,虽然躲过一劫,接下来更加不妙。

转眼,小船夹在几块浮冰中间,他们放弃划桨,只用桨来点冰排,让小船在浮冰中间顺水而行。乌春的脑袋嗡嗡直响,三更更慌乱,脸色青紫,他们不敢有半点松懈,稍有不慎,随时会嘭的一声闷响,小木船将被浮冰撞得四分五裂。

冰冷的江水浸透肌肤,冻到骨髓。江水中,太阳最后一抹红色消失,黑暗来临了,气温骤然下降,呜咽的江风中,赵五生的哭叫早已模糊。船上的两个人就快冻僵了。他们咬牙观察,寻找着上岸逃命的机会。

机会越来越少,乌春看见了洗马村,但他们没有一点靠岸的可能,只能任由小船随波而行。江面大了,浮冰的距离大起来,向前十里,将进入库雅拉江最宽的一处江面。这意味着,逃生的希望更加渺茫。

“咱们完了。”三更绝望地喊了一声。

“乌春,快想办法呀,我不想死啊。”三更的脸上,鼻涕和眼泪结了冰碴。

“我也不想死,船不是没碎吗?看准机会向岸边划。”乌春感到绝望,身上的力气正在消失,他冻得说不出话。

“天哪,咱们后面是什么?”三更凄惨地叫起屈来。

船后面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的脑袋,圆圆的,中间的窟窿没准就是能把小船一口吞掉的大嘴,怪物撞上来,木船打个横,被一块浮冰摆正,所幸木船没有破损。

乌春来到船尾,木桨在他手里打哆嗦,他感到身上的力气全部耗尽了,那只怪物,也许是一条大鱼,没准是一只大蚌,更可能是江里的冤魂。是什么不重要了,那家伙向木船冲来。

冰冷的江水扑到乌春的身上脸上,死亡的阴影像一床被水打湿的棉被,罩在两个库雅拉小伙子身上。乌春使出全身力气,他挥出的桨却像一根芦苇,或是一根柳条。木桨嘭的一声,没有溅起水花,乌春抓住船帮,险些一头扎进江里去。桨在水里翻腾一下,从水里再上来,隔有三条船的距离,想捡回来已无可能。

前面传来三更不成调的哭腔:“乌春,我们完啦。你看,它跟着我们呢。”

浮冰的后面,黑乎乎的东西起起伏伏。江水一浪一浪地涌着,乌春衣服全湿了,又冰又硬,身上的热气一点一点地消失,冷汗好像不出了。

乌春回头,没看见三更,他吓得大叫:“三更,三更——”

三更直起身,方才他伏下身去。他已经对生还不抱一点希望,只等着“嘭”的一声了。

隔一块冰,怪物又靠过来。

“乌春,咱们完啦。”三更哭着说,“我爷爷等我养老送终呢,我还没娶媳妇呢。”

“三更,我们有救了,你看,船头有一盏灯。”

“灯在哪?我咋看不见?”三更的声音大了,平添了一点勇气。

“就在船头,你没看见?”

的确有亮光,红红的、高高的一道。

“是什么东西?咋在动?”

“三更,打起精神,是祖先神呢。”

木船过去之后,乌春模模糊糊地看见那道亮光向水里疾速砍去,红光消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黑影消失了。

做梦一样,乌春不敢认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奇怪的是他身上有点暖和了,船头的红光又出现了,一团红红的灯火,灯影里分明有一个姑娘,“啊,是柳枝,柳枝,怎么是你?”

姑娘笑盈盈的,十分的娇羞,“快点回来,我等你娶我呢。”

姑娘羞愤起来,“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要,我要。只要活着回去,一定娶你。”

三更鬼一样嚎叫。“乌春,乌春,你他妈听见我的话吗?”

“船漏了,船进水了。快点淘水呀。”

乌春头像被重重一击,眼前是黑乎乎的江水,耳边的风声水声交杂,辨不清三更喊什么,他浸在冰水里的脚让他意识到更大的灾难来临了。他打个冷战,头脑奇怪地变得异常清醒。

他挪到三更身边,拉住他的弟兄,“三更,没用了,省省力气吧。”他冷静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乌春,咱俩就这么死了吗?呜呜——我不想死,我没活够呢。我再也不打开江鱼了。呜呜——”

“三更,我想到了逃命的办法。”

“什么?逃命?”三更放声大哭,“咱俩今天死定了。”无数蛇蝎在身体内游走啮噬,脊柱骨和下肢肌肉佝偻成一团,小伙子将脸扎进冰水里,“我自己在船上浸死算了。我不想在大江里冻成冰棍。”

洗马河边树起了野祭杆子,山神、海神、路神、风神、火神的牌位摆在江堤上,这晚主祭的还是李良大萨满。遵从李良萨满的吩咐,有人将水中恶神傲克珠的牌位放在风口。

傲克珠是一个专在水中作恶的神,一到夜里就发出牛一样哞哞的叫声,吸人血,黑乎乎的,陆地上跑起来一股烟,江里,则变成各种各样的怪样子。

江风刺骨,人们聚集的江岸上,野祭杆子下面摆着香烟缭绕的七星斗,众神将踏着七星之光降临。七星斗的旁边有八面绘有鹰、蟒、蛇、鹏、狼、虫、虎等动物神的神旗,中间是拖亚拉哈大神的主旗。

先人用火是拖亚拉哈大神所赐。阿布卡赫赫未给人火种之前,人类茹血生食,人蛇同穴,人蝠同眠,有一天,天神的脑门突然生出一个叫其其旦的红瘤,其其旦化为美女,脚踏火烧云,身披红霞衫,她嫁给了雷神西思林。多情的风神也爱上了其其旦,雷神和风神都是天神的爱子,雷神由天神的鼾声化形而成,火发白身长手,声啸裂地劈天,勇不可当。风神是天神的一双巨脚化生,风驰电掣。雷神脾气很坏,经常离家周游寰宇。风神乘雷神外出盗走其其旦女神,他要和女神媾孕子孙,播送大地,让人类绵续。可是大地冰厚齐天,无法育子。其其旦决心去盗天神心中的神火。她成功了,她向大地飞去。怕神火熄灭,她把神火吞进肚里,嫌两脚行走太慢,以手为足助驰。运火中,其其旦被神火烧成虎目、虎耳、豹头、豹须、獾身、鹰爪、猞猁尾的一只怪兽,变成了拖亚拉哈大神,她四爪踏火云,巨口喷烈焰,驱冰雪,逐寒霜,驰如电闪,光照群山,为大地和人类送来了火种,招来春天。

这晚,我的族人们要请拖亚拉哈神制服水中的恶神。来自铁匠家族的李良萨满是火神的后裔,他定能请到盗火之神拯救两个水里遇险的后生。

主持野祭的是棺材铺的赵掌柜,他的身份特殊,这天晚上,洗马村的人都已经知道,郎家和赵家结亲了。

得知乌春出事,乌春的额娘号啕大哭,六神无主。赵承恩第一个走进郎家的小院。

承恩说:“郎家大嫂,现在没到号丧报庙的时候,不还没见到孩子尸首吗?”

乌春的额娘说:“怕是连头发也回不来一根了。我可怜的乌春唉。”

承恩说:“我们去请李良萨满吧,求他替孩子祈个平安。钱我出,乌春好歹提着酒去家里要做我的姑爷。这孩子我相中了呢。”

柳枝姑娘总归坏了名声,原来乌春的娘不情不愿,这时候人家主动上门,心里早感动得发抖。“赵家的当家人,只要乌春回来,我会让他认亲呢。”

承恩说:“归齐柳枝出了公鸡那件事,你们反悔正常。乌春回来呢,看他的心思。”

乌春的额娘说:“我们两家的亲就这样结下了,我替乌春做主了。只怕乌春回不来误了柳枝一辈子。咱再等几天,看看孩子有没有消息?”

赵家的当家人毫不迟疑:“这事定了吧,我笃定乌春会回来。”

“柳枝姑娘愿意吗?我总觉得……”

“由着她?真有三长两短,柳枝就为乌春守着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两家关系变了,“亲家唉,亲家公唉,你说乌春咋这么没福唉。”乌春娘大放悲声。

江边,赵家运来三大筐木炭,铺成椭圆形火池,神鼓声中,炭火熊熊燃烧,十口装满江水的大缸分列火池两侧。赵承恩算是半个事主,何三更的阿玛早已过世,只有一个爷爷,凄凄惶惶的老人把事情托给承恩。

有人高喊放神,承恩端起酒壶满了三杯酒,李良萨满喝了。大萨满挥舞钢叉绕火池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行过“封火”之礼。

李良萨满面对东方,朝天举香,伫立很久,肃穆得像一株枯死的榆树。萨满朝天祝道:

空中和白山峰上,

耸入云霄的金楼内,

沿着江河而临的拖亚哈拉大神,

请附我萨满之身,

引领迷途的孩子,

沿着铃鼓之路回家来。

萨满唱完神歌身子打挺往后一仰,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年息香点燃了,分几缕夹在萨满双手指缝中,立刻变成光芒放射的阳光,萨满双手上下来回旋转,香火起舞,黑暗中如金蛇狂出,群萤纷飞。

李良萨满的腰铃又大又沉,声音低沉厚重。鼓点和腰铃声愈来愈紧,他好像要飞起来了。他用火筷子夹起燃烧的火炭放入口中,他开始像豹子一样奔跑跳跃,口中一束束火花迸溅。

李良萨满脱去了法服,裸露出上身,他将一条烧红的锁链缠绕在腰上,他把烧得火红的犁铧用牙叼起,一股股白烟升腾,他一次次向大江冲奔而去。

李良萨满挥起了开山刀,刀刃薄得像片韭菜叶,快得像天空的闪电,他把刀砍在自己的胸口,他的胸口剧烈地抖动,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他的体内。他扬起长长的下巴,两根粗如粪叉的铁钎穿腮而出,就像豪猪的獠牙。

阔阔荡荡的大江之上,幻化无形的神灵张嘴尖叫。不管不顾的天神被鼓声惊醒,勇敢的盗火女神快去恶神那里抢回我们的后生,那是两只库雅拉的雄鹰,那是两棵库雅拉的松树。

炭火熊熊燃烧,火池热浪袭人。鼓声咚咚,火蛇狂舞,大萨满在人们惊骇的目光中冲进火池,他的脚下火星飞溅,火光映红干瘦的胸膛。

村子里,倚着炕边谛听鼓声的柳枝刚刚打了一个盹,她猛然醒过来,“额娘,我梦见郎乌春了,他没死。”

“柳枝,你说什么?你梦见乌春了?”

“他在船上,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孩子,你一准睡迷瞪了。你听,这会儿鼓声稀了,仪式结束了。”

风使劲儿地扑打窗纸。

“额娘,我能感觉到他,他有热气,没有死。”

姑娘懊恼地说:“我为啥梦见他呢?”

灌了几个时辰的冷风之后,喝了不知多少口江水之后,冻僵的腮和快要磕碎的牙齿能活动真是奇迹。郎乌春第一次将比石头硬、比冬天的马蹄铁冰的高粱饭团塞进嘴里,托祖先神的福,这不是最后一次,以后他还要就着雪面吃草根和树皮呢。

放弃保住小船的想法之后,船上的人任由江水将它带到哪里,人竟然冷静起来了。船速慢下来,风好像小了,月亮升上库雅拉山的上空,像一个倒挂的冰盘,像一张陌生的人脸,同情心上来,她拉一块云彩遮住半个面孔,一会儿,她不放心地露出两只眼睛。这时,江面明亮一点了,可以看清起伏的江水,白的地方是一块块冰排,黑色则是无情无义的江面。

冰排多起来,木船不时被撞一下,偏离原来的方向,有一次竟然转了一小圈,要不是一块比房子大的冰排挡一下,小船还会转下去。

郎乌春终于下了决心,该弃船了。

不容犹豫,转眼木船夹在两块冰排之间,船体发出哐哐的响声,乌春吼一声,跳到左边的大冰排上面,船体倾斜的瞬间,他一把将三更拉过来,向冰面中间滚去。幸运的是他们选中的落脚点又大又稳,比船上更安全,他们身下这块冰排没准就是江上最大的一块,他们眼看着冰排将小船挤撞解体,成了木片。

江冰互相冲撞,一会儿这块从水面隆起,一会儿那块沉入水下,整个江面上的冰上下翻腾。

逃过船毁人亡的一劫,接下来更加险象环生,即使木船单薄如纸,毕竟是个心理屏障,现在他们蹲伏在冰排上,寒气蚀骨,身上的热气正在消失,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冰坨。

奇迹在最危险的时刻来临了,江面上,冰排一块块聚集,冰排之间的缝隙一点点缩小。郎乌春试着跳上另一块冰排,他成功了。他冲三更大声呼喊,三更竟然听见了喊声,这时他们才发现,江风和缓下来。

一种可怕的声音越来越大,低沉嗄哑,冰排覆盖的江面慢慢地抬高,像一片迅速隆起的山坡。

凌汛的前兆出现了,这是两个落难人最后的逃生机会。

求生的欲望奇迹般鼓舞着两个小伙子,郎乌春再不迟疑,他准确地跳跃、滑行。三更亦步亦趋,他们连惊叫都不敢了,也许每时每刻都在绝望地叫喊。总之,江岸越来越近。

江岸黑乎乎的,长着一片片灌木,这时候,只要抓住一根树枝,江水就再也别想将他们带走。他们逃向左岸,右后方,冰块一块压着一块,搭起罗汉塔,形成一座巨大的冰山,冰山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蕴藏着一个世界的风声,一股巨大的反向力最后帮了大忙,几乎没用他们跳跃,冰排滑向一片灌木。

几棵碗口粗的江柳像韭菜一样被拦腰割断。巨大的冲力将冰上的两个人甩出去,郎乌春幸运地抓住一棵树的树杈,昏迷的刹那,他听见三更好像喊了一句什么。

郎乌春的眼前一抹红色,那是太阳将出的征兆。

善林寺里,做早课的慧南小和尚迷迷糊糊地敲击着木鱼,一大滴水珠忽然砸中他的脑门,又一滴水珠落下,他激灵一下子醒来,抬头,大殿里的情景吓得他面如土色。只见挂在头顶的每一只小船都挂着水珠,湿漉漉的,仿佛江里海里航行了一夜。

慧南大叫起来,“师父,师父,菩萨真有灵验。这船,这些船,真去救人了吗?”

大空和尚没有应声,没有责怪,仍然闭目诵经。

小和尚无法排解,他站起身走出殿外,山门前,一束阳光透过柳树枝的缝隙,照到小和尚的半边脸,灰白色的被孩子们叫作毛毛狗的柳花爬满了柳树的枝条,高大的杨树上,杨花穗子红彤彤的,笼着一簇簇红云。

薄雾正在消散,不远处就是浩浩荡荡的大江,江面上,鱼鸥一群群一声声起落欢叫。

这一年的春天终于来了。